喻超白只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只覺胸中什么東西歡快的蹦跶著,極力想要脫離胸腔的束縛。
這是會昌二年的十一月十一。天氣晴朗。多云。喻超白在這一天覺得自己戀愛了。
這是一張何其明媚的容顏。
只是眼前的女孩,一雙眼似丹鳳斜飛入鬢,兩道眉如青鋒凌厲剛強,美則美矣,眉宇間一股英氣,咄咄逼人。
這分明還是一個少女。
少女此刻咬著唇,一張臉已經沒了血色,汗珠自她頭上簌簌落下,卻偏偏硬起性子挺著,不肯叫出聲來。
喻超白只看了剎那,趕緊把頭撇向一邊,嘴里兀自扯開話題:“你還是別動了,我看你有些像是腹寒……”
腹寒也就是宮寒,大夏的民風極為開放,男女之間沒有許多條條框框的約束,喻超白這些話也算一片好心,少女卻是只勉強點點頭,一言不發,顯然是話都說不出來了。
喻超白著實沒有治腹寒的本事??粗矍暗呐⑻弁措y忍,喻超白實在無計可施,突然惱火起自己來。
煩躁的撓了撓頭,喻超白看向了四周,希冀能夠找到一些藥物,緩解一下女孩的痛楚。
這里明顯是一處山崖,很有可能并不位于隴右道境內。這里鳥語花香,春光明媚,空氣中帶著濕潤的水汽,與隴右道深秋初冬時節的天光幾乎沒有絲毫的相似度。一旁的樹上,還結著些青青紅紅的果實,看上去可愛極了。
“喂——”喻超白朝著四周大喊了一聲,似乎是希冀得到某些回應,又好似是一展胸中郁結之氣。那聲音漸行漸遠,幾息之后,帶出一道道回聲,好似得到了四周翠峰的回應。山嵐吹拂,輕輕拍打著他的臉頰,留下一片濕濕的涼意。
水?
是了,有山就有水,萬事不決泡個腳,總沒有壞處。
喻超白回過頭,看了看痛得蜷縮起來的少女,聲音不由得柔和了三分:“喂,你稍等一下,我去給你找點水來。泡個腳,就好受些啦!”
他其實也算是誤打誤撞。四五十度的溫熱水,腳泡在其中,只消一盞茶的時間,理論上確實能起到些促進血液循環、溫熱全身的作用。只是具體到個人,有沒有用就要看個人體質了。
少女痛得蜷成了一團,身體微微顫抖著,如一只小貓也似,也不知道聽沒聽到。
喻超白擔憂的看了眼少女,終究還是不敢任她一個人在此。此處既是山崖,二人必然是身處山中,山中有些什么東西,誰又知道?
喻超白一面把背上背的破鍋挪到胸前,一面嘟囔了著:“嘿,姑娘,我可不是占你便宜,你這個樣子,我實在法子啦。我背著你,咱們去看看哪里有水——你放心,山里我熟,我可是最好的獵人?!闭f著就來背她。
若在平時,以這女孩的脾氣,哪里肯讓喻超白觸碰到自己的身體?只是此時,再要強的性子也使不出一丁點用了,她只能任由喻超白把自己背在背上。
“喂,你要是不舒服,就打我一下,我就歇一歇,等你好一些了,咱們再走?!庇鞒最嵙祟嵣倥?,咕噥了一句,“還挺沉,我說,你得減減肥了?!?/p>
喻超白純粹就是沒話找話,以前倒是常背著妹妹,這么顛一顛試試牢不牢靠也是常有的事??娠@然小獵人還是沒有見過這種場面,他滿心只以為顛一顛,試試牢靠,就能快些走了,全沒料到似這樣的情況,這么一顛就壞了事了。
隨著這一顛,一股溫熱的液體滴滴答答的就淌在了喻超白的手上,濃郁的血腥味不住地往鼻子里鉆。
壞了!漏了!
喻超白雖然著實沒見過多少世面,但一些基本的常識還是有的,他趕緊問道:“你……你之前一直是忍著月事在打架?”
少女的回答是一聲極細微的啜泣。她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聲若蚊蠅的說了一句:“走吧?!?/p>
這一聲帶著深深的倦意,以及一絲誰都能聽出來的羞赧,但也僅僅只是這么一絲。
這女孩之前竟是一直忍著月事在做事,從沒有為此叫一聲苦、露出絲毫的嬌氣姿態。她此刻正在經歷這樣的事,又痛又羞之下,竟然只是這么說了一句,就再無多余的言語,就這樣一臉倔強的硬挺著……
好一個堅強的女孩。
喻超白暗贊一聲,只是此刻事在緊急,實在不敢耽誤事,他報了一聲歉,就要上路。
想了想,他終究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你忍著點,下面的路有些顛簸——但你一定要忍住?!?/p>
喻超白實在是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感覺一些話到了嘴邊,全都變得詞不達意。不過片刻后,感受到少女在他背上細微的蹭了蹭,知道這是點頭,喻超白再不敢遲疑,立刻飛奔了起來。
事實證明,喻超白沒有自夸。他的確是最好的獵人。他在這山林中如履平地,跑得比在胡兒原上還要更快幾分。喻超白顯然不是胡亂跑的,常年在大山里混日子,判斷水源是一門學問,他早已琢磨出了一套自己的辦法。
他之前在山崖時大喊一聲,幾息之后方才聽到回聲,這說明山崖與對面的山壁至少保持著一個相當的距離。俗話說“望山跑死馬”,他們一時半會兒應當是走不出這片山的,既然如此,尋找山澗水源的想法就被拋棄,只能在山里轉悠。
他已經感受過了空氣中濕潤的水汽,那么,這就意味著山崖所在的位置必然足夠高。在山崖處感受到的那些水汽,并非是空氣中自帶的,而應當是來自于山頂的云層。
那么往山頂跑,應當有機會找到水源。
少女伏在他寬厚結實的背上,將腦袋深深的埋在他的肩頭。山嵐輕輕的揉著她的秀發,女孩露出的一雙耳朵卻漸漸紅了……
朝著山頂狂奔,跑了不知道多久,喻超白終于停了下來,他們的耳朵里終于傳來了潺潺的水聲。
…………
喻超白小心翼翼地端著一鍋熱水走了過來。他走的很快,這是因為鐵鍋的導熱性實在是強了些。若非他的手常年抓著“火焰刀”滾燙的刀柄,早已磨練出一層厚厚的老繭和極堅韌的耐熱性,換個人來,只怕早就承受不住了。
喻超白端著鐵鍋走得又快又穩,臉上滿是嚴肅:“喂,你,趕緊把鞋襪脫掉,快來燙燙腳。”
女孩此時躺在一塊稍微平整一些的大石頭上,身下墊著喻超白的衣服,萬幸已經熬過了最難受的一刻。這堅強的女孩,盡管疼得身體都在顫抖,卻自始自終都沒有再吭一聲。
她那英氣逼人的眉宇間,倔強的堅冰一點點融化,煞白的小臉漸漸有了些血色,一雙眼睛只是望著那一鍋水,慢慢的就有些癡了。
“這……這是你吃飯的鍋吧……”她終究還是大膽的看向了喻超白,一雙英氣十足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些別的情緒,就連語氣也柔和了下來,不再像之前戴著面具時那樣冷冰冰硬邦邦。
喻超白的衣服已經給她墊了身體,此時赤裸著上身,被女孩看得渾身都不自在。小獵人把臉撇向一旁,不敢看她,嘴里沒話找話:“那啥,我都不嫌棄你腳臭,你不會嫌棄我用鐵鍋幫你泡腳吧?”
女孩大膽的盯著他,眼中逐漸有了些笑意:“你怎么臉紅啦?”
小獵人的耳根子有些紅了,他撇著頭,兀自嘴硬:“鍋太燙?!?/p>
這個理由再合理不過——再合理不過的理由就意味著殺死了對話。
女孩于是慢慢的脫去自己的鞋襪,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可愛小腳。只是這一次,她垂著頭,再也不敢看他。
喻超白躡手躡腳的把鍋端過來,腦袋撇的都疼了:“你……你自己洗吧……我還得幫你扶著鍋呢!”
小獵人很滿意自己的這一個借口,鍋底是個弧度,自然是立不住的。幫忙扶著鍋,這個理由非但是好,簡直是好極了。
女孩垂著頭,弓起一只小腳,用腳尖試了試溫度,隨后輕輕的兩聲響,熱騰騰的水面畫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輕輕拍打著鍋壁。
小獵人感受到水波柔柔的蕩漾,心中一些莫名的情愫開始升起。
偷偷看一眼吧?
大夏的民風開放,女子不必守著那些貞節牌坊,民間廟堂也不禁再婚,區區一雙腳,有什么好害羞的?
不行不行,喻大爺窮是窮了一些,卻絕不做這等事……再說了,她再漂亮,也是個母老虎,喻大爺平白被她打過呢……
時間就在小獵人的胡思亂想中飛逝,還沒等小獵人想明白到底要不要偷看,女孩子已經收了腳。
啊這。
喻超白突然覺得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應該多看幾眼啊……
他自認為心里有鬼,根本不敢看她,連忙端起鍋:“我去倒水了?!闭f著就逃也似的跑。
女孩看著她狼狽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片刻后,小獵人背了鍋,手中捧著一大團細細紅紅的東西跑過來,臉上帶著些得意的笑容。他張著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宛如農家院里的傻騾子。
“這是什么?”女孩看了看這團東西,顯然這種東西她也沒有見過。
“吃下去?!庇鞒仔ξ恼f。
女孩明顯有些抗拒,這東西來歷不明,看上去黏糊糊的,她此時又生著病,本能的不太待見。
喻超白見她不肯配合,居然有些急了,不由分說,一伸手就捏開了她的下巴,粗暴的將這一團東西硬塞了進去。
這個舉動非但是是大煞風景,甚至還有些傷風敗俗,要知道喻超白此時可是上身打著赤膊,他的衣服還墊在女孩的身下呢!
女孩角色一變,顯然想到了某些不好的情節。她此時縱然生著病,一身的修為卻是實打實的。女孩本能的一掌扇了過去,“啪”的一聲脆響,小獵人的臉立刻腫起高高一塊。
剛剛打完,女孩就有些后悔了。這團東西雖然看起來來歷不明,口感居然非常不錯,一粒粒顆粒飽滿,細細小小,咬上一口,就在口腔里輕輕爆開,又酥又脆,還帶著些酸酸甜甜的漿汁,味道很是符合大夏的年輕女孩子的口味。
女孩吃過這么兩口,身體竟然漸漸有了暖意,腹寒的癥狀正在飛快的消退。顯然,這團東西是小獵人替她找的“藥”。
意識到自己冤枉了好人,她抬頭看了看喻超白,眼中夾雜著歉意,混合著一絲感激:“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這是什么東西?”
喻超白捂著臉,疼得齜牙咧嘴:“這是火蟻的卵!這東西很不好找的!我尋思這東西能頂飽,又能驅寒,專門替你翻出來的!”
他有些憤憤不平,這東西就那么一點,忙活了這老半天,他還沒吃呢。
女孩紅了臉,想要說些什么,突然發現喻超白的喉頭動了動,仿佛在吞咽著什么。再仔細一看,這家伙一雙手紅紅的,滿是血跡,這是自己之前……女孩立刻想到小獵人背著自己滿山跑的找水,又拿著自己吃飯的家伙事給自己泡腳,忙活完了手也顧不上洗就替她找藥,一發浮上心頭。她原本就生著病,正是身體虛弱的時候,身體不好,心理也就跟著脆弱,眼下有人這般待她,女孩一顆心立刻軟了。
肚里的火蟻卵似乎正在飛快的發散著藥力,女孩只感覺心頭也被暖得火熱,癡癡的看著眼前的小獵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喻超白剛剛挨了打,心里實在有些不忿。
他承認他的確有被眼前的女孩驚艷到,一個女孩子,頂著腹寒,生生在寒風中蹲了一夜,這是何等的硬氣?這女孩子獨自行走江湖,頂著生理期出來辦事,帶著自己一幫男人打生打死,數次危局幾乎都靠她解決,種種底牌層出不窮,這是何等的驚艷?
喻超白對她,又敬又怕,還帶著一些一見鐘臉的莫名情愫,種種原因糾結在一起,最終形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尊重。
罷了,不與她糾纏,她有病!喻超白憤憤的想著。
想了想,喻超白終于還是提醒了一句:“你若有衣服,還是換一身吧,你現在的這一身是穿不得啦?!?/p>
隨后他趕緊補充了一句:“我保證絕對不看!”
女孩怔了怔,然后反應過來什么,聲若蚊蠅的“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