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丈想用自己的命,換取年輕人的命。
李老丈喜愛孩子。
涌泉莊的村民口頭尊敬狴犴,實際上多數以李老丈馬首是瞻。
這些訊息,冥冥之中,當有一條紐帶聯系在一起,眾人感到身處漩渦之中,無論如何,是要一探究竟的。
當下五人再次分成兩隊,銅面具獨自一人留在祠堂附近,暗中保護水娃和他的奶奶,喻超白四人則趕回宴席,伺機調查,再做打算。
喻超白沖銅面具拱了拱手,道了聲“保重”,幾個人轉頭就走。才走了一兩步,喻超白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銅面具本就有傷在身,遭遇了危險怎么辦?
這個念頭實在是過于荒唐,喻超白見了銅面具,明明周身都不自在,猶如遇見了天敵。偏偏那位銅面具,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心地雖然不壞,卻是個暴躁老哥。他們之間,說到底不過萍水相逢,就連一星半點的交情也談不上,喻超白怎么會突然關心起那個脾氣惡劣的家伙來?
費力將這古怪的念頭甩出腦海,喻超白三步并作兩步,快步往宴席上趕。
周梅云不管喻超白的想法,他感覺自己有些心緒不寧。更具體的形容,便是心跳漏了一拍,“咚咚——咚”,這種生理上的反應,往往與某些不好的事情關聯。他索性停下了腳步,從豹皮囊中掏出三張護身符,拿出一張貼身藏在懷中,另兩張遞與白狼和李明晨,囑咐道:“揣在身上,一有情況,往里灌輸活性元氣。”
喻超白看得一陣羨慕,一摟周梅云的肩:“你們術士倒是著實方便,啥時候你也教教我?”
他這些時日天天與周梅云、白狼廝混在一起,每日都能見識二人的遁術,早就眼饞得不行了。有遁術傍身,休說是與人沖突,就連吃飯洗臉,都要方便許多。就如這“護身符”,一經使出,白茫茫的一片元氣包裹住己身,不比自己肉體凡胎的硬扛要好上許多?
周梅云聽他這么說,哪里還不曉得他的心思?手一揮,滿臉猥瑣地沖著喻超白笑:“咱們兄弟誰跟誰,到時候給你介紹最好的……”
兩個人勾肩搭背的越走越遠,李明晨是自來熟的性子,典型的外向型人格的人,哪里能藏的住事?他賊眉鼠眼的拉著白狼,嘴里嘟囔著:“走走走,小哥,咱們且去聽聽,他們說的什么話。”
白狼撇了撇嘴,捏起嗓子學周梅云:“到時候給你介紹最好的……”
最好的?最好的什么?
李明晨八卦之魂熊熊燃燒,不住催促著白狼,兩個人緊趕慢趕的在后追。
四個人不是青壯,便是天狼,都練出了腳程。一炷香的功夫尚且不到,他們已經趕回了宴席。
說是宴席,倒是有幾分劍南道近年來流行的“壩壩宴”的意味。窮鄉僻壤的,人也不甚講究,那些江湖好漢,泰半也是三更窮五更富的,饑一頓飽一頓實屬常態,也不講究那些排場。一幫人,百十來口子,干脆就地把宴席設在了練武場上。
這練武場前文已經提過,乃是大夏當年施行的府兵制,一代代傳下來演變而成的習俗。凡鄉下村落、城中豪宅,稍有些地方,就要專門劃分一處出來,教人刺槍耍棒。
此時這練武場正好做了宴席的場地,兩邊也都不甚講究,幾個農家小菜一上,自釀米酒一燜,宴席的氛圍便烘托上了高潮。
喻超白四人趕回來時,第一反應就是懷疑走錯了路。
咳嗽聲此起彼伏,有的咳得狠了,惡心反胃,倚著桌子就干嘔。這樣的場景,分明應當是醫館,怎么會是宴席?
此刻恰好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喝得不曾盡興的人三五扎堆,劃著拳,行著酒令,一個個臉色慘白的,自顧自調笑著,嘴里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李金泉老人今日極是高興,他顯然也喝了不少,臉色紅潤無比。此刻老人正帶著幾個精壯后輩到處轉悠著,逮著人就與人拼酒。那些與他拼酒的人,一碗碗馬尿下了肚,臉色越發的蒼白,口里兀自說著俏皮話。
“來來來,老五,咱們兄弟再喝一個……”那絡腮胡子的大漢,此時仍然與農家漢子“老五”拼著酒。他原本漲得通紅的臉色,許是喝多了酒,此刻已經徹底換了顏色,臉色煞白煞白,也不知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喝一個!喝一個!喝一個!”絡腮胡子身邊那些狐朋狗友起著哄,哄笑聲中,絡腮胡子一碗酒又“噸噸噸”灌了進去,淋淋灑灑,滿部虬髯上也全是酒水。壯漢的嘴里極力發出豪邁的笑聲,卻似乎嗆了酒,連連咳嗽起來。
刀客打扮的漢子笑罵道:“×!老常,你小子當真酒中餓鬼,八輩子沒見過酒了!喝一碗,咳出來的倒有大半!”
不知是陽光的照耀,還是旁的原因,喻超白總覺得那姓常的好漢,滿臉的絡腮胡子有了些花白。
另一邊的老五顯然也已經喝多了,一張臉比之姓常的有過之無不及,白的都有些嚇人。
這老五打著酒嗝,接過同村人倒滿的酒碗,哈哈大笑:“獻丑了!我來個‘龍吸’!”說著端起碗,煞白的嘴唇貼住酒面,“呲溜”一聲,喉結連動,大口大口的將渾濁的米酒吸入腹中。原來這種喝酒方式,便喚作“龍吸”。
“老五今天喝盡了興哇!”他身后又一個農家漢子發出了興奮的怪叫。這笑聲中夾雜著咳嗽,的確頗為怪異。這人也喝得高了,臉頰一塊本是通紅的胎記,猶如一張泡得發白的死皮一般,懨懨的搭在臉上。
喻超白看了一圈,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這些拼酒的人,一個個明明是正值壯年,喝多了酒在此高談闊論,居然說不到幾句,就是一陣咳嗽。
喝酒喝急了嗆進氣管,咳嗽幾聲原也正常,可……總不能滿場的人全都喝急了、一起咳嗽吧?
而且這滿場的酒鬼,除了李金泉老人面色漲紅之外,整整齊齊的無一例外,全是喝到臉色煞白,連一個上臉的都沒有……
有的人的確喝了酒臉色變白,可同樣,有的人喝了酒上臉,應當是臉色發紅才對。一時間聚起如此之多的喝酒后臉色發白的人,什么人才有如此閑心和精力?
這些人果真是喝酒后臉色發白么?
喻超白越看越覺得不對,正要提醒同行的幾人,突然便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臂彎,他心中沒來由的就是一慌。
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啊呀,小老兒尋了四位多時,不想貴客此時方至!小老兒照顧不周,這一碗酒,卻是非敬不可了!”
不由分說,老人身后幾個面色煞白的農家漢子,一人硬塞了一個碗,“咕嘟嘟”,四碗渾濁的米酒便已滿上。
喻超白練成了被動的警惕性似乎莫名其妙的下了線,直到此時,方才反應過來。定睛一看,居然是李金泉老人。只聽這一段話,音色洪亮,不咳不喘,透露出健康的氣色,哪里還有一星半點的“嗽喘”、“癆病”的意味?
李金泉老人面色紅潤,渾身酒氣,看來已經喝了不少。似這等農家自釀的米酒,度數本就不高,要喝得李金泉這般渾身酒氣,得喝多少?
他一個八十幾九十的老人,本身還有舊疾,喝了如此多的酒,能夠吃得消么?
老人顯然不管這些,他也不管喻超白同意還是不同意,自顧自的端起酒碗,一仰脖,渾濁的酒液便順著脖子汩汩而下。
喻超白總覺得有些怪異,飛快地瞄了一眼周圍,發現喝酒的人似乎越喝越是體虛。
就如那姓常的,絡腮胡子都已喝得花白了!
有古怪!
喝了這酒的,除卻李金泉老人,其他的全都身體出了問題!
身體傴僂!咳嗽連連!須發皆白!
這酒絕對有古怪!
眼看李金泉的碗底已經翹上了天,喻超白幾人端著這碗酒,如托千斤之重,心亂如麻。
喝?還是不喝?
這時一道幼小的身影一個趔趄,猛地朝他一撞,喻超白趁機便將酒碗一扔,大叫一聲,跌倒在地。
“咔擦”一聲,酒碗摔得粉碎,喻超白跌坐在地,另一旁也有一個人躺在地上,嘴里兀自慘叫。
白狼!
這機靈的孩子,此刻完全可以說救了喻超白一命。他跌倒在地,裝出一副吃痛的模樣,賴在地上不肯起來。
“好小子!你敢撞我弟弟!”周梅云怒喝一聲,手中酒碗狠狠一摔,跳上去對著李明晨就是一拳。
李明晨哪里反應不過來?他怪叫著受了這一拳,身子一個趔趄,手中酒碗就順勢一扔。李明晨回過頭來,咬牙切齒地揪住周梅云的衣領:“你敢打老子?出來打!”
周梅云不愧是老影帝,他“呸”的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兩手搓了搓,怒吼:“來!打便打,你撞我弟弟,還想落著好?”
兩個人互相推搡著,罵罵咧咧往場外走,惹得周圍吃酒的漢子一陣哄笑。
吃醉了酒撒酒瘋的人多的是,似他們二人這般尋隙滋事的,實在算不上是什么稀罕事。吃酒的人笑了一陣,又開始繼續喝自己的,氣氛重新熱火朝天,咳嗽聲再次此起彼伏。
李金泉老人顯然極愛孩子,他伸出一雙枯枝般的手,就來拉白狼,嘴里兀自問道:“小哥,沒有傷著吧?”
喻超白看得分明,白狼在老人的人拉上他的手的一瞬間,飛快地在老人的脈搏上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