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一只倀鬼——真正的禍首,此刻卻還不在莊內。”
這大門上戴著銅面具的人,聲音實在過于清冷了些,以至于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就把大伙的熱情澆熄了許多。
白狼藏在頭巾內的耳朵動了一動,他悄無聲息地對周梅云打著口型。他說的是:這人只聽聲音,沒準是個娘娘腔……
周梅云哈哈一笑,笑完了一巴掌就輕呼在他頭上,發出聲悶響:“你屁大點孩子,成日介關心這些干嘛?”
其實周英雄純粹就是見捉住了那勞什子倀鬼,心中激動,一時手癢,非要打點什么而已。他這一巴掌輕輕巧巧的,倒是打不出什么問題。不料他們簇擁著的李金泉老人卻是個愛孩子的,他親眼目睹周梅云這一巴掌,不由起了愛護之心,一把就拉過白狼,就往自己身后藏。老人嘴里絮絮叨叨的勸:“好漢,你也是小老兒的本家,我瞧這個孩子,就如我自家的孫兒一般。這么點大的孩子,你怎么照著頭打?這是你的小弟,打壞了怎生得了?”
老人訓斥,周梅云也不好造次。他吃了數落,偏偏不好發作,一張臉憋得通紅,就如一頭斗敗的公雞。
白狼被老人拉在身后,露出一雙冰藍的眼睛,專門欣賞周梅云吃癟。這孩子眼歪嘴斜的做著鬼臉,一臉的幸災樂禍,把周梅云氣了個夠嗆。
周梅云只覺臉上火辣辣也似,羞愧難當,索性撇過臉去,來看那被抓住的家伙。
這一看,非同小可,周梅云驚得一個激靈,狠狠地一咬舌尖,再細細地看,越看越是心驚。
“夥移!”人群爆發出了驚嘆。
“這個玩意兒,究竟是人是——”有人驚呼出聲,后半截話卻硬生生憋住。
玄天升龍道的幾個灰袍道人看得感嘆連連:“這個人,只看尸體腐爛得這般厲害,怕已死了月余了……”
不錯,那被捉住的所謂“倀鬼”,與喻超白一行三人在那根本不存在的“鴻儒客棧”之中所見的“強人”,一般無二!一樣是具早已高度腐爛的尸體!
火把“噼里啪啦”的燒著,連帶著周遭人的臉色也陰晴不定。喻超白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使了個眼色,二人立刻退出了人群。
李明晨今夜建功,一張臉通紅,原本只覺自己出了大風頭,但此刻火把一湊上來,他借著光,看這人形怪物肉身都已腐爛,被他砍斷的手臂處,露出的斷肢都是不正常的醬紫色肌理,嚇得也是一個激靈。
這人卻有些眼力見,他大喝一聲:“別愣著!快給那孩子燒一鍋姜湯!使些紅糖!”
聽他這一聲吼,被喻超白三人簇擁著的李金泉老人也反應過來,不顧咳嗽的跟著吼:“快!快給水娃一家子燒姜湯、熬紅糖!快!”
族內德高望重的老輩人發了話,在這小村莊里不亞于圣旨。人群當下一哄而散,有去安慰這一家人的,有去扒姜燒湯的,也有看守著這所謂倀鬼的。一時間場面再次亂糟糟,火把四處攢動,腳步雜亂無章。
李金泉一邊咳一邊吼,身上破襖棉絮亂飛,“嗤嗤”的撩著了火,發出蛋白質燒焦的難聞臭氣。
老人又吼道:“快!快安排水娃一家子趕緊去歇息!小娃娃莫受了驚!”
人群行動起來,場面越發的亂。那幾個灰袍道士看上去頗有幾分義氣,自告奮勇的要為這一家人守夜。李金泉拗不過,隨他們去了。
趁著這股亂,李明晨低聲咒罵了一句,頭一縮,嘰里咕嚕的就往人群外竄,一面竄,一面嘀咕:“這什么東西,這般腌臜,那孩子切莫染上什么癆病才好!”
他抄著手,低了頭,看似是漫無目的的亂走,其實卻是來趕喻超白三人。
喻超白三人簇擁著李金泉老人,身后不緊不慢吊了個李明晨,白狼看不過意,大聲說道:“李大哥今夜建功,他是什么樣人,咱們也該看清了,且等一等他罷!”
周梅云擺擺手,意思是喻超白說了算。
喻超白想了想,點點頭表示贊同:“不錯,李兄弟今夜所為,全是一片義氣,為著這不認識的涌泉莊村民,他也算勞心戮力,咱們可以等一等他。”
李明晨等的便是這句話。他雖則機警,卻只是一個人。那些江湖好漢三五成群,其中一伙幾個,昨日卻被他痛打過。這伙人若要暗算他,便害了他性命,也可推到那怪物頭上,他一個人難免不好應對。之前他主動與喻超白三人套近乎,存的也是這個心思。
喻超白的想法也差不太多。他已發現這位李明晨頗有本領,且明顯也是有玄門秘技壓身的,如此一個人物,偏偏得罪了同道,孤身一人,這樣的人,最好結伴同行。之前不肯答應,不過是萍水相逢,不清楚此人的心性。
今夜這一番舉動,這位李明晨表現出的為人,頗有古道熱腸的義氣,人也機警。因此喻超白也愿意等上一等。
被他們簇擁著的李金泉老人,年紀活夠了八十多歲,眼睫毛都是空的,哪里不清楚他們彼此間的想法?
一時間說話能頂用的四個人都無異議,李明晨歡歡喜喜就加入進來。李明晨這人,著實是有些自來熟,他一進來就發問:“我說,老丈,你們這莊子……是自一個多月前開始走失人口的么?”
李明晨問這一番話,其實也是想要了解些訊息。這勞什子倀鬼,著實把他嚇得夠嗆,惡形惡狀的,似乎早已死去多時。與這等詭異的東西打,尋常人十分的氣力,陡然吃了一嚇,使得出三五分就算不錯。今夜若非是無星無月,黑漆漆看不分明,只怕李明晨第一時間看清這詭異東西的形象,就要陰溝里翻船了。
只是他雖是公心一片,這些話單問出來,卻著實有些失禮,不啻于往老人的傷口上撒鹽。那些護著老人的村民壯勞力們不由對著李明晨怒目而視,火把“噼里啪啦”的燒著,氛圍卻陡然凝固起來。
李明晨見狀,也不好多說什么。他正準備頭一縮,這邊喻超白手一攤,發了話:“老伯,事到如今,咱們四個你敢是能信了吧?你看我這李兄弟,為著咱們涌泉莊,命都豁出去了,同那怪物打生打死。這一番辛勞,當真是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方才有幸救下你莊內娃娃的性命。”
喻超白說到這里,頓了頓,臉色誠懇:“漫說是他,便是我,方才也是沖上去了。我們四個,老伯還信不得么?”
這番話說得誠懇,蘊含的感情也不摻假。人么,終究還是吃五谷雜糧,通人情世故的,尋常人聽到這么一番話,心頭一熱,有什么話也要說了。只是今夜遇到的這位李老漢卻非如此,老人家重重的嘆息一聲,仍沒有給出答復。
李金泉老人擺了擺手,沖自己莊內的后生喝道:“你們弄啥?就這般對待咱們李氏一族的救命恩人么!”
老人說著,舉起拐棍作勢就朝最近的幾個青莊身上沒頭沒腦的打去。
啪!啪!……
老人在這莊內,確乎是有地位的,他一拐接著一拐的抽打著,發出悶響,雖人老體衰,倒仿佛是真動了怒。
只是喻超白李明晨這兩個人,都是常年在外混成了精的人物,他們哪里看不出來這是老人在裝腔作勢?
乍一看,老人賣力的抽打著自家后輩,實際上么,嘿,這老丈靠著這一番動作,就回避了李明晨、喻超白的追問……
喻超白和李明晨此刻不說話了,由著老丈動手。他們二人擺明了是對這老人有了些意見。
哼,這老丈,對他自家的后生么,確有情義。只是咱們弟兄為他打生打死的豁出命去,他不僅連頓飯都不準備,連這些緊要的訊息都藏著掖著……喻超白心中冷笑連連。
李金泉打了一氣,似乎打得累了,開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口氣接著一口氣的,吸不上來。依著無數光年之外的地球上的醫學體系來說,這老人本就有哮喘、支氣管炎一類的疾病,這么一番劇烈運動下來,當真是要了半條老命。
那些涌泉莊的精壯勞力們立刻七手八腳的攙扶著李金泉,有幾個目光噴火一般的盯著喻超白幾人。若非老人拉住,看起來就要同喻超白幾人拼命。
白狼沖上前來,一道白光一閃而過,老人揪心的喘息卻沒有好轉。看來白狼的治療能力,對于這種慢性病卻是束手無策了。
老人的喘息越發的困難,一口氣似乎再也接不上去,正在此時,一陣幽幽的藥香被夜風裹挾著往喻超白四人的鼻子里鉆,一只過于白瘦的手夾著一粒藥丸就往老人嘴里送,只片刻,這老人的呼吸終于平穩了下來。
做完了這一切,那不知何時從涌泉莊大門上飄蕩下來的銅面具說話了:“你們還是不要追問這老丈了,具體的情況,明日一早,來大門口,由我來告訴你們。”
他的聲音過于清冷,而且以一個男人的標準而嚴,也嫌太尖細了些。
這人使了一手“逼音入線”的遁術,聲音只在他們幾個人的耳邊回響。那些涌泉莊本村人,仍舊是對著他們怒目而視,手忙腳亂的幫李金泉老人順著氣,根本沒有聽到銅面具的這句話。
喻超白心中“咯噔”一下:這位銅面具的修為,應當是在場所有人中最高的,他也這樣的做法……這李金泉老人和涌泉莊,真有古怪么?
這銅面具自顧自的說完,也不顧喻超白幾人是否應承,足尖抵地,半空中一團明亮的青焰一閃而過,人就已往屋頂上掠去。
喻超白狠狠嗅了一口,企圖分辨出這是藥香還是其他的什么味道,可惜這成份似有古怪,以他的鼻子也分辨不出。
他只好罵罵咧咧的低聲說了句:“娘娘腔……”
周梅云的心情也不甚好,陰沉著臉,拍了拍他的肩膀。
喻超白此時的心情確實非常不好,忙活了大半夜,仍舊是一頭霧水,倀鬼、惡虎、狴犴、老人、銅面具……一個個都如那天殺的謎語人,說話都只說半截,鬧到現在,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
就比如這古怪的涌泉莊,那狴犴說是要他們幫忙,可就在方才,捉拿住那只“倀鬼”時,那頭狴犴卻一個跳躍不見了蹤影。
再說這李老伯,一提及關鍵訊息,就岔開話題,總是不肯實言相告。
這古怪的一切,究竟包藏著什么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