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超白差點平白挨了打,心中有些憤憤,但此時業已簽字畫押,作繭自縛,此刻想要反悔已是不可能了。
他強忍不快,加快了腳步,盼著趁天光,快些出城為好。
就在喻超白氣鼓鼓地快速穿梭于沙州西城區的街巷中的時候,路旁的一家商鋪中,一道淫邪的綠光射向了他。
“唔......”喻超白感到后脖頸麻癢難耐,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狩獵本能。他感覺不遠處一定有一個混蛋盯上了他。
至于為什么盯上他就是混蛋......這不是廢話么?喻大爺窮得響都不響了,居然還有人盯上他。尤為過分的是,算上那摸他錢的金手指、拉著他非要賣地的精神病劉長,這已經是一日之內的第三次了!
有沒有天理了!
不出所料,很快,喻超白就被攔住。
他飛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人,看清攔路者究竟是何面目之后,他立刻打了個激靈。
攔住他的人雖然不能講相貌堂堂,但最起碼已可以被稱上一句初具人形。
怎么說呢......嗯,文雅一點地形容這個人的相貌,我們可以說這個人生得極具辨識度,面部很有棱角,即使將他扔進人群之中,你也必定能夠一眼認出他來。
這個人大約三十來歲年紀,生就一雙三角眼,顴骨卻過于高了,然而他的下頜卻反而尖得好似一個錐子。這樣的面部構造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他的兩頰無肉,間接的后果則是上唇太短,包不住兩粒門牙。他的唇上兩撇黑須左突右沖,頷下一搓山羊胡,瘦小干枯的身材,恰似一截桿棒。偏偏卻穿了套麻衣的短打扮。
這個人物就好像極大的老鼠套了件人的衣服,整個形象只能用猥瑣來形容。
如果你一定要了解他具體有多么猥瑣,喻超白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假如猥瑣是一種罪,那么無論是在大夏、唐古坨王庭還是沙鵠,這個人都會被判1億年,并且無論他使多少錢上訴,都不會翻案。
現在,這個家伙看著喻超白,眼里冒著光,面上雖然已經刻意笑得和煦了些,反而顯得更加淫邪起來。
喻超白認得此人,這個人一向是沙州有名的閑漢,大名喚作周梅云。
這個周梅云之所以出名到壽昌縣都大名鼎鼎,第一個原因自然他生得這副音容笑貌,第二個原因則是因為他的運氣實在是差到了極點。
他的運氣具體有多差?這樣講吧,此人早年間生下來,不多時老家便遭了災......當然,天災是無法預測、難以避免的,這件事原本不應該怪他。然而一家人失去了生計,總要活命,沒奈何,娘老子帶了他一路逃荒來此,投奔選房族叔。
這里插一句題外話,周梅云因相貌太差,讀書做工都受歧視,長到如今,只做個閑漢,吃穿用度卻不愁,便是因他這個族叔。
他的族叔周華良,蓋隴右有名,為人仗義疏財,家中世代相傳的望族。本地人如有不便處,或起糾紛,鬧打官司,只管問他,管教銀錢夠使、官司不吃,是本地大大有名的人物。
這位周大官人在近日,也有驚人舉動。比如喻超白遇到的那賣地的牙子劉長,便正是他派出去的,這卻不知他是個什么想法。
說回周梅云,他自從投了他這位有出息的族叔,日子自然過得不錯,他雖然只比族叔小了十歲多一點,但他的族叔卻一視同仁,一般地教他識文斷字,與他銀錢花,從不曾歧視。只是這位周梅云長到二三十歲,突然患上了心病。原來他身材干枯瘦小,下地干活缺少氣力;相貌難看,做工跑堂嚇煞旁人;能讀能寫,唐古坨的胡兒又不開科舉。
總而言之,文不成武不就。這樣一來,周梅云無所事事,就只好終日在城內外閑逛。
喻超白認得他,是因為以前打下攔山君、封豚,因壽昌的地方太小,須往來沙州販賣獵物,那時他曾見唐古坨胡兵數次尋周梅云開心。
不得不提的是,雖說唐古坨胡人于經濟建設上著實是外行,但玩起黑色幽默卻實在堪稱渾身的藝術細菌。那些胡兒給周梅云羅織的罪名是:周梅云不似好人,要拿去官府治罪。這個罪名本身,非常沒有創意,這句不似好人由唐古坨人講出來卻太有創意了,敢情他們把隴右道所有人都變成了農奴卻仍然是好人,而周梅云長得磕磣些,就是十惡不赦。這事多少沾點王八辦走讀,憋不住笑了。
那唐古坨王庭本身是軍事帝國,以武立國,國內除了武人貴族和傳法僧侶,其余都是農奴。因此自唐古坨人占了隴右,官府一向是個擺設,抓進去的哪有好果子吃。
當然,胡人們本身其實并不太想真的抓周梅云治罪,他們的真實目的是訛兩個錢花花。
沒奈何,只有破財免災——這就壞了!
周梅云的問題在于,他長得實在過于有辨識度,你若見了一次,休想忘記他的這副音容笑貌,那些胡兒兵便是如此。恰恰周梅云的叔父又從不曾短了他銀錢,這樣一來,胡兵們牢牢記住了周梅云的樣貌,每每遇著了便來訛詐。一來二去,已經成了本城胡人們的保留項目,每每見著了,就來敲詐,節目效果實屬拔群。
關于這人被敲詐的歷史,當真是鱷魚見了都要流下淚來。此人在街市被敲詐,在城門被敲詐,在茶肆被敲詐,后來發展到連蹲坑如廁都被敲詐,偏偏周梅云極有脾氣,堅決不肯喬裝打扮(喻超白后來非常惡意地猜測,其實是根本沒有任何外物能夠改變他的自身條件),如此反復五七次,真真想不出名都難。
這個是關于他倒霉的一方面。
不過此人還有一項事跡聞名沙州,這件事情里,周梅云的形象就完全是正面的了。
那是好幾年前的一日,有外地來的人牙子麻翻了本地落單女子,用麻袋裝了,扛在肩上,扮作腳夫,送來妓寨販賣。不料這個人牙子是個二把刀,干這一行并不久,施藥的劑量不足,導致這女子半路在麻袋里醒了。女子哭鬧起來,立刻惹來一眾人等圍觀。
周梅云因是閑漢,也來看熱鬧,但只看得一個壯漢背對著,又聽到女子哭聲,看不分明,這恰恰激起好奇心,便拼著命往前鉆。一來二去,把發髻擠散了,披頭散發的,自己倒未曾發覺。也是事有湊巧,正因為他生的干枯瘦小,居然勉強骨碌碌自人群中鉆了出來。
他昏頭昏腦地出來,一個踉蹌,正撞著人牙子。那人牙子本來面向女子,突覺一物撞到背上,轉過頭就看見咫尺之間周梅云披頭散發的尊容,就如老鼠成了精,當場嚇得暈了。那個女子也嚇得不敢噤聲,周梅云只好攏了頭發,細細的詢問,這才得知這女子可憐。
周梅云便把手一揮,據說由于這個動作的幅度太大,身材干瘦的他差點一個趔趄。不過他的言語間頗有豪氣:他說他的叔父周華良是響當當好漢,蓋隴右皆有聞名,沙州城里也有人受叔父恩惠的,今日愿意效仿叔父,做一回英雄豪杰,護送女子回鄉。
那女子因此得救,圍觀者當即起哄,給他起下一兩個外號,叫作“嚇煞鬼”。此后周梅云便以此為豪,常以好漢自居。
不過這件事并不能改變周梅云被敲詐勒索的保留節目。因而后來又有好事者給他取下另一個諢號,喚作“良磨蝎”——磨蝎這個詞,指的其實是地球人頗為熟悉的摩羯座,古詩句中已有提及,譬如“自嘆命宮坐磨蝎,幼嬰憂閔悲風木”。在這個世界,大夏的術士們以本人生時加太陽宮,順數遇卯為命宮,以遭逢磨蝎謂生平行事常遭挫折者。
良磨蝎指的自然是這人平常總是倒霉,但總不失為一條好漢。
現在這位“倒霉的好漢”滿臉笑,來見喻超白了。
喻超白倒不擔心他心有不歹,只是平素無有交集,不知是什么來意,只好拱了拱手:“有什么事么?”
那周梅云便也笑嘻嘻地拱手還禮:“小哥,咱們這就算認識了。某家姓周名梅云,你應當是聽過這個名字的。”
喻超白只好耐住性子回復:“嗯,周英雄,久聞大名,咱們這就算認識了。”
周梅云努力使自己的笑容和善一些:“尋個問處,不知兄弟是往胡兒原去不是?”
喻超白想了想,他聽過這人的事跡,覺著這人應當不是一個壞人,然后他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說:“是,我的確是要去胡兒原。”
周梅云立刻大喜起來,他發出兩岸猿聲啼不住的笑聲,顯出黃鼠狼剛剛偷著八只雞的得意:“啊哈,那么,小哥,你運氣來了!我與你做單生意,我也是要從胡兒原過的,你隨我走一趟,我與你工錢日結,你看如何?”
喻超白聽完,警惕地后退幾步,心想好啊,我說為何那管事說入了胡兒原的好漢全都音訊全無,敢情是被你這狗東西忽悠了。
想到這里,他一手按住腰間樸刀,一手捂住了褡褳,盡管那里一文錢也沒有,但他就是要做出自己兜里還有些錢的假象,故意讓周梅云注意。只要周梅云膽敢往這里瞄一眼,喻大爺的樸刀就可以干凈利落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不過顯然,他純粹是自己想太多,粗心大意的周梅云壓根就沒有注意過他這個過于明顯的舉動。
事實上,周梅云見他這一副做派,唯一的反應是欲哭無淚。他極力抑制住想哭的沖動:我真的有那么像壞人么......
這時他的耳邊傳來了喻超白的話:“這個,我認得你,你確實不是壞人。你是良磨蝎,可對么。”
周梅云聽得良磨蝎這個外號,立刻忘記了喻超白健壯的身軀的威脅,他伸長了脖子,忿忿不平地糾正:“是嚇煞鬼,嚇煞鬼周梅云!俺雖其貌不揚,心卻是好的,你這副做派,把我當作什么?”
喻超白見他確實沒有流露出貪財的表現,心稍微放寬了些,他小心地解釋:“周英雄,咱們英雄惜英雄,這就算認識了。但熟歸熟,該有的尊重還是要有的,你不要離我太近,常言道距離才會產生美。你離得太近,周英雄的蓋世豪氣會亂了我的心……那啥,我兜里還有幾文錢沒花了呢,暫時不能暈哈。”
看來喻超白的文化水平相當不錯,居然在這樣的情景中不忘用典。他暗戳戳地提醒周梅云:你小子嚇暈過人。他的目的自然是氣走周梅云,讓他不要糾纏。
然而顯而易見的是,周梅云異常強烈的自尊心受到了暴擊,這是因為嚇暈過人這樣的暗指,著實算得上是人參公雞了。他的自尊心令他連喬裝打扮、及時止損都不肯,怎么受得了如此攻訐?
于是周梅云勃然大怒起來,他跳了起來。由于實在瘦得過分,這個舉動導致他猶如一個不住杵著地面的掃帚:“呸!你休要誆我!你這窮光蛋兜里莫說是銀子,就連銅板都沒一文!你窮得響都不響,還惦記你那荷包干啥!”
這也是一個人參公雞,喻超白想到自己確實一文錢都沒有,窮得蕩氣回腸,他有了些火氣:“啊哈,還說不是惦記本大爺的錢!你連我荷包里有無銀錢都已打聽清楚了!”
遇到喻超白這種渾人,周梅云感覺異常難過:“你個癟犢子玩意兒,大爺惦記你那兩個干啥!大爺我是術士,知道嗎,術士!從來不差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