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淑芳再見賀九丫時,是在北山腳下。
這時已經出了正月,草長鶯飛,許多婦女們出來拾柴禾、挖野菜,漫山遍野都是人,家里糧食充足的挖了野菜當作蔬菜,家里糧食不夠的挖了野菜用來果腹。
齊淑芳當然屬于前者。
初春之時各家各戶都沒有新鮮蔬菜,吃了一個月的白菜蘿卜和各樣干菜,差不多快吃光了,她想吃一點清新可口的鮮菜,所以張翠花來約她挖野菜時,她立刻就同意了,主要是挖野薺菜、婆婆丁、莧菜,清炒、涼拌、燒湯、包餃子都可以。
齊淑芳比較喜歡吃野薺菜餡兒的餃子,總是挑著挖嫩嫩的野薺菜,正沿著田埂堤壩尋覓野菜,抬頭就看到賀九丫背著一大捆柴禾從北山上下來。
極大的一捆柴禾,沉甸甸地壓在賀九丫脊背上,整個人都彎下去了,顯得格外可憐。
比起高大林密而且連綿不絕的西山,北山只有幾十米高,頂多五六十米,而且山坡種的都是莊稼,不見林木,山南山后和山東的社員拾柴多往此山。
當然,在西山拾柴以樹枝居多,在北山拾柴多是灌木,連根挖出來,曬干后很好燒。
齊淑芳很同情賀九丫的命運,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幫助賀九丫,而不是給她惹來麻煩。她知道賀九丫被換親之事非自己之過,但是前幾日若不是自己織毛衣,引來賀九丫那幾句話,賀九丫就不會挨賀七嬸的一頓打罵。
“九丫,你自己出來拾柴禾?這么遠?”眼見賀九丫受到下山的慣性所致,腳底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齊淑芳迅速起身飛奔過去,一把扶住她。
“是啊,三嫂,家里的柴禾不夠燒了,俺婆婆挖野菜,叫俺出來拾柴,喜貴拾糞。”
喜貴就是賀九丫現在的丈夫,大名叫周富貴,大多數的人都叫他瘸子。
賀九丫緊了緊用麻繩捆著的柴禾,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咧嘴沖齊淑芳一笑,面黃肌瘦如初,很難形容她的精氣神,好像和在娘家一樣,又好像有點不同,唯一沒有的就是怨恨,似乎沒有怨恨父母,也似乎在她心目里,換親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齊淑芳嘆了一口氣,道:“你拾了這么多柴禾,肯定累得慌,停下來歇歇吧。”
賀九丫搖頭拒絕,“俺不歇了,俺得家去,把柴禾攤開曬了,俺就得去生產大隊磨玉米面。俺老婆婆說了,等俺磨好面,晌午她就給俺做摻著莧菜的窩窩頭,讓俺吃個飽。俺可是只有過年才吃得上玉米面的窩窩頭。”說完,興沖沖地去了,竟是沒有感到一點疲累。
齊淑芳望著她的背影,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重新回到挖野菜的地點,張翠花就湊了過來,“淑芳,你跟九丫說啥呢?雖然九丫說給了一個瘸子,可日子比在娘家過得強多了。”
“她在娘家過得很不好?”幾乎可以想象,不然她不會因為窩窩頭就這樣興奮。
“好什么?他家人口多,勞力少,哪年不是吃糠咽菜?不干活的時候,一天兩頓都是野菜湯,稀得能看見人影了。他家吃的糧都是紅薯面,一粒米都吃不到,別說面了,對于他們家來說,玉米面都是奢侈品,每年發點稻谷和小麥,他家立刻換成紅薯干。”
齊淑芳回想了一下,是了,一斤小麥能換四斤紅薯干,一斤稻谷也能換三斤,對于常年吃不飽的人家來說,小麥稻谷遠遠不如紅薯干重要,后者分量足。
說起玉米面,齊淑芳回到家想做飯時發現自己家的面粉也消耗完了。
不僅面粉消耗完了,就是年前原身準備的主食如煎餅卷子窩窩頭等也都被她吃完了。
齊淑芳仔細想了想原身的作為,拿起空布袋子裝了一小袋小麥,又裝了一小袋玉米,也裝了一小袋紅薯干,這三樣粗細糧食裝袋前用干凈的濕毛巾搓了搓麥粒玉米粒和紅薯干上面的灰塵,然后拎著這三個袋子去大伯子門口,洗干凈石磨后,直接用來磨面。
在農村,磨面全靠人工,牲口是生產大隊的,除非是大事,平時不借給私人使用。
一年兩季收完莊稼留下的麥秸稈、玉米秸稈和稻草等,都是公家牲口的飼料,曬干后用鍘刀鍘碎,然后堆成垛,用草墊子蓋上,不允許私人動用,燒火更是不可能的,哪怕社員愿意花錢買,生產大隊也不同意。他們這里較為貧困,糧食堪堪夠大家糊口,壓根就撥不出飼料糧來喂牲口,所以秸稈稻草是牲口的主要飼料,不夠的話,社員割草來喂,可以算工分。
這也是家家戶戶自己拾柴禾的原因,不拾柴禾就不能做飯了。
齊淑芳一邊推著石磨轉,一邊想自己家的柴禾似乎所剩無幾了,自己處理那些野味時燒熱水,后來燉野味時也很費柴禾,明天得進山拾柴禾。
北山都是灌木,又刨又挖,太累,不如去西山,割茅草、拾樹枝、砍灌木。
石磨轉了一圈又一圈,齊淑芳先磨小麥,隨著她的動作,黑乎乎的粗面流了出來。城里的電磨可以將麩皮分離出來,面粉會顯得很白,石磨卻沒有這個功能。而且,麥麩也是糧食,廣大社員都舍不得將之分離出來,都是連著麩皮一起磨面,這樣一來,一斤小麥能磨出九兩七八的面粉,要是去了麩皮,就只能得七八兩面粉,不劃算。
磨完小麥磨玉米,最后磨紅薯干,就算仔仔細細地掃不干凈石磨,便宜給下一個來磨面的人也不會感到太心疼。
齊淑芳力氣大,推石磨時顯得很輕松,磨出來的面粉也比較細。
王春玲出來倒水看到,贊嘆道:“淑芳你磨的面可真細,和沙土一樣。不像我,磨出來的玉米面兒哪里是玉米面,分明是玉米碴子,你大哥說凈拉喉嚨。”
齊淑芳忍不住莞爾一笑。
磨面真不是一件輕巧的活兒,即使齊淑芳天生神力,也覺得十分疲累,不知道別人都是怎么承受這種勞動強度,因此回到家就沒心思和面包餃子了,直接切了一點洗干凈的莧菜,和玉米面、少許黑面、少許鹽混合在一起和好,蒸了半鍋窩窩頭,每個大如拳頭。
金燦燦的窩窩頭點綴著青翠中帶點紫意的莧菜葉兒,顯得十分好看。
齊淑芳就著咸菜一連吃了兩個,剛要拿第三個,就聽外面傳來一陣嚷嚷聲,“淑芳,淑芳你個死丫頭,明知我來了,還不出門來迎我。”
一聽到這個聲音,齊淑芳就跳起身,飛快地跑到臥室把架子上的風干野味統統扔進箱子里鎖上,重現當日沈要武來借衣服前的場景,想到沈要武,齊淑芳才記起來,她借了自己的衣服都挺長時間了,還沒送過來呢。
來不及深想,齊淑芳又把五斗櫥抽屜里的豬油罐子鹽罐子等鎖進衣柜里,直到外面除了自行車就沒有貴重物品了才放心,因為來的不是人,是娘家的蝗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