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水草豐盛。狄容使者先一步抵達連城鎮(zhèn),大模大樣進了主樓,盤踞在錦座里,對眾人頤指氣使。他拉拉雜雜挑揀了一番,嫌棄瓜果干澀,茶水溫吞,最后拖長聲音說道:“馬一紫,依照我們先前的條例,這個月是你繳納歲幣的日子。我們大頭領(lǐng)說了,馬場的水草長得好,適合牧馬放羊,你先挪開地盤,讓我們呆上一個月吧。”
馬一紫一怔,使者睥睨他一眼,說道:“怎么,不愿意呀?”
“放你家大頭領(lǐng)的屁,哪有一年貪過一年的條例?”廳下蓋飛忍耐不住,最先跳了起來。
馬一紫急朝蓋大使眼色,蓋大朝座上兩人抱抱拳,冷臉拖著蓋飛出去了。
馬一紫躬身候著使者吃瓜子,溫聲道:“要我們讓開馬場,這個的確有點為難,大人回頭給大頭領(lǐng)說說,我馬一紫年年供奉大頭領(lǐng),絕不生異心,今年再多加美人財物給狄容,這樣成吧?”
使者哼了聲,將身旁伺候茶水手巾的丫鬟拉進懷里,捏了捏她的胸口。小姑娘惶急地掙扎,馬一紫橫了她一眼,努努嘴,她只能低下臉,像是秋雨海棠縮成一團,任由那只大手摸來抓去,眼睛里的淚水盈盈欲滴。
使者見著羞怯模樣,哈哈大笑,將她攔腰抱起,雙手更加肆無忌憚。“你快去準備吧,我三天后啟程,帶回美人,大頭領(lǐng)一高興,準能忘記你這馬場之事。”
馬一紫唯唯諾諾退場,門外,謝開言對他從容見禮,退至廊道一旁。馬一紫拈著小胡子笑道:“謝姑娘住在這里可習(xí)慣?”
謝開言言語不便早就傳遍馬場,因此她搖頭,馬一紫也不會當她失禮。他看著她的眼睛,怔忡道:“住不習(xí)慣呀?這可怎么辦才好。”
既然她住不慣,兒子的婚事就沒有多大指望了。他擺擺手,匆匆離去,想著去警告那個混小子,不要再在這個啞巴姑娘身上花費時間了。
內(nèi)廳傳來女子悶聲哭泣,謝開言拈起一枚干沙棗,走到窗側(cè)運指彈了出去。幾案上的梅花瓶哐當落地,砸著杯盞,震得使者手一麻,小丫鬟趁機鉆出他的懷里,邊掩好胸襟邊抹淚跑開。使者追到門口,蓋大捧著一盞茶邁步走入,和他結(jié)結(jié)實實撞個滿懷。
使者高聲叫罵,蓋大小心賠罪。“我跟你說,那個小丫頭三天后一定要上車,我要帶她回去做老婆!”
蓋大連聲稱是,使者甩袖,扇了蓋大一耳光,再悻悻離去。
謝開言走了進來,彎腰拾起干枯的梅枝,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隱約暗香散開,如霧般飄渺。她運聲說道:“馬城主太過于陰毒,竟然在茶水里下了□□。他急著討好使者,可憐了人家小姑娘。”
蓋大緊鎖眉頭不語。
謝開言凝眸問道:“狄容氣焰如此囂張,馬場的人難道都不知反抗嗎?”
蓋大用短袖擦臉,嘆息著說:“鎮(zhèn)里馬多兵少,比不上狄容部落那邊驍勇善戰(zhàn)。”
謝開言聽聞他形容敵人竟為“驍勇”,內(nèi)心對狄容兵力有了幾分斟酌。
蓋大蹲下身收拾破碎杯盞及瓷瓶,說道:“同是馬上斗技,我們實力不如狄容。狄容大約有萬數(shù)人,其中四千輕騎擅長弓箭,領(lǐng)頭的將領(lǐng)更是厲害,每次都是他帶著千把人沖到馬場打劫,我們的人根本抵當不住。”
謝開言沉吟。與蓋飛私下交談時,她已經(jīng)得知蓋飛箭術(shù)招式“流星追月”均是偷學(xué),效仿的便是狄容這邊的輕騎首領(lǐng)。那人據(jù)傳箭不虛發(fā),縱馬來去自如,被狄容尊稱為“也力麻力”,神箭手的意思。
她再追問蓋飛,蓋飛雙目放光,言談之中大有欽佩之意。過多的吹捧就有神化嫌疑,為此,她想在蓋大這里求證一次。
“那輕騎首領(lǐng)是何模樣?”
蓋大回想一番,道:“看似是個青年。從他馬上坐姿來推斷,應(yīng)該從軍打過仗。他的面容看不清楚,被半張銀色面具遮掩了,據(jù)傳是因為容貌太過美麗,恐怕在沖殺之時折損了英氣。底下人很聽他的話,都喚他為‘謝郎’。”
善于弓箭的謝郎,那極有可能是謝族人了。
謝開言慢慢思忖,運聲道:“我想去狄容一趟。”
連城鎮(zhèn)外兩里處綠草凄凄,紫丁蘭、苦艾花柔弱地探出兩片小花瓣,鋪在荒原之上,如同籠罩了一層寒煙。得得馬蹄一陣風(fēng)跑過,毫不憐惜腳底那些零星花朵,直接奔向了原野深處。
蓋飛跳下馬,狠狠抽打著低矮樹叢。芨芨草嘩嘩響著,與不遠處的溪流應(yīng)和。他聽了更加心煩,兩步趕過去,不住踐踏秋風(fēng)中抖動的草身。“叫你們吵!叫你們鬧!叫你們這么沒用!”
發(fā)泄了一會,他仰面躺在沙地上,看著從馬場飛出的灰雁展翅翱翔。
謝開言手持精良羽弓從遠處踏沙而來。走得近了,她掏出蓋大特制的銅哨,抿嘴吹響,將那幾只鴻雁吸引至跟前。蓋飛聽到聲響,支起手臂半坐起,正對上她的動作。
謝開言輕輕躍起,扣住扳指,引弓長射。一支銀白羽箭似閃電破空而去,穿透第一只灰雁翅膀,去勢不減,徑直扎上斜后方的第二道翅膀。兩只雁子撲騰了幾下,一起落在芨芨草叢中。
再看謝開言,熟練運用招式“飛火流星”做到一箭兩傷,才堪堪拂動裙裾,如同翩躚落下的青蝶,意態(tài)之從容,竟似從未動作過。
蓋飛兩眼大亮,差不多是滾爬過來,口中荷荷怪叫著:“大哥只教我要敬重你,從來沒說過你的弓箭術(shù)竟然這么厲害!”
謝開言抿唇不語,他撲通跪下,大呼道:“姐姐,你收下我吧,做牛做馬都成,只要你傳我箭術(shù)!”
謝開言持弓靜立草畔,看著蓋飛雙眼,運聲道:“你可知我原是謝族族長,自小便習(xí)得弓箭馬術(shù),那狄容輕騎在我眼里,不過草芥一般脆弱。”
蓋飛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又磕了兩個頭。兄長不會箭術(shù),只傳他馬術(shù)。他偷偷揣摩謝郎招式,日夜苦練,僅在趙母壽宴上激射兩箭就取得不凡戰(zhàn)績,如今見了一個真真切切的用箭高手,使用的正是謝郎也難以達到的精巧箭術(shù),他怎么能不激動?
謝開言道:“無需拜師。只要你達到了我的要求,我照樣傾囊相授箭術(shù)。”
蓋飛愕然。
謝開言問:“謝族箭術(shù)一向不傳外人,如果你要學(xué)習(xí)百般技巧,需要入我族來,聽我號令。”
蓋飛忙點頭。
謝開言再運聲道:“我且問你,你想過什么樣的生活?”
蓋大挺起胸膛,大聲說道:“不必系頸為犬,不必屈膝為奴,在沙漠上草原上奔馳,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馬駒!我厭恨每逢秋朝向狄容進貢,厭恨馬城主一味退讓,厭恨大哥忍辱負重地活著!”
謝開言含笑點頭。“上述三件事,我都能替你辦到。只要你說服了兄長,讓他加入這個戰(zhàn)局中來。”
蓋大最疼愛蓋飛,十年前,幼弟就成了他唯一的軟肋。蓋飛卻不知道兄長的苦心,當即發(fā)起牢騷,怒斥蓋大太過于頹然。
謝開言內(nèi)心嘆息,正容說道:“小飛,你可知道蓋大哥原本是武將出身,馳騁沙場所向披靡,那華朝皇帝忌憚他的威力,也得使用計策調(diào)離他離開前方戰(zhàn)線,確保后面的戰(zhàn)爭才能勝利……”她細細說了蓋大背負的冤屈,往日那些英雄故事,直說得蓋飛虎目含淚,大聲哭泣起來。
蓋飛哭倒在沙地上,這才知道當年的哥哥為了保護他,忍受了多大的恥辱,也做出了多大的犧牲。
謝開言讓蓋飛痛哭,只是說道:“今日過后只準流血,不準再流淚。”
蓋飛擦干眼淚,恭恭敬敬給謝開言磕頭,執(zhí)著地喚道:“師父,請收我為徒。”
謝開言輕挽袖口,擦凈一塊山石,坐了下來。原野上迎風(fēng)抖動草脈枝葉之聲,煥發(fā)出無限生機。眼前的少年,星眸虎目,也似大地一般,藏著勃發(fā)的秋色。溫潤的目光一一沿著蓋飛眉眼臉龐掠過,她牢牢記住了他此時拜師的樣子。
“好。”這個字有千斤重,她還是說出來了。
蓋飛大喜。她招手喚他過去,運氣說道:“蓋大哥是我們?nèi)值年P(guān)鍵,他出身行伍,帶兵作戰(zhàn)的能力不遜于華朝名將。他目前不敢反,無非是沖不過義氣一關(guān),不管馬一紫如何昏庸,他一定都會盡心輔佐,不生異心。而馬一紫所忌憚的只有狄容,所以說事情的關(guān)鍵還在狄容身上,如果能消滅狄容,逼迫蓋大哥掌管馬場隊伍,那么廣闊的牧場就可以讓你自由馳騁了。”
蓋飛猛地一擊拳,說道:“就是這個道理!可是――我們要怎樣做呢?”
謝開言微微一笑:“你附耳過來,我細細交代于你。”
天明后,蓋飛馳馬出關(guān),從巴圖鎮(zhèn)招募農(nóng)家少年子弟,伙同馬場的少年馬夫,一共組織起了兩百人的隊伍。蓋飛在巴圖大小十六村素有威信,前番謝開言入鎮(zhèn)做工,一路走來,聽到的都是他搶糧賑災(zāi)的事跡,因此當時她就對他留了心。
她有意收服他,為謝族所用,假以時日,她必定能培養(yǎng)出良才。
謝開言吩咐蓋飛以蓋大名義去請求馬場主,對他們開放鎮(zhèn)外牧場,讓他們進入牧場深處馴馬。馬一紫最頭痛的事情不過有三項:兒子的婚事、句狐的怒罵、蓋飛的胡鬧。現(xiàn)在能去掉一項,還能壯大馬場勢力,他當然求之不得,馬上一揮大手,準許蓋飛帶馬隊外出。
蓋飛帶子弟兵飛馳進牧場,勤學(xué)苦練,瞞住了馬場里的人。以前他就愛經(jīng)常跑出去游玩,馬場眾人見怪不怪,由得他去了。
謝開言抽空詢問:“蓋大哥是否愿意加入我們?”
蓋飛甩了一手汗,皺眉道:“我昨晚和哥哥說過后,哥哥沉默不語。”
謝開言面露輕微笑容:“依他性子,怕是差不多了。我們在背后再推動一把。”她也縱身上馬,迎著朝陽跑去。蓋飛連忙跟上,督促眾子弟練兵。
連續(xù)三日,謝開言清晨騎馬跑進牧場,教導(dǎo)少年子弟團射箭。她的箭術(shù)輕靈方便,配上馬術(shù)沖殺,初次演練就顯示出了威力。她要求所有弟子苦練馬術(shù),以便日后配合長弓射敵。晚上她在燈下改良箭弩,終于發(fā)明了金銀雙簇箭,可以連發(fā)兩支,一支射馬眼,一支射人身。
天亮后,她梳洗一番,來到句狐住處,輕輕敲響門。
句狐打著呵欠開門,鬢發(fā)散亂,香腮玉雪。鳳眼一挑,便生出奪人心魄的嫵媚之色。謝開言仔細打量著她的臉,笑著說道:“狐貍,隨我去一趟關(guān)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