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鎮(zhèn)主堡內(nèi),謝開言躬身向馬一紫施禮。馬一紫反復(fù)打量她,看她普通衣裙外罩珍貴斗篷,一時之間不知道怎么揣度她的來歷。
句狐歪在一邊木椅子里,揮揮絹帕,道:“馬場主,你就甭揪著眉毛想了,她叫謝開言,前南翎亡國之民,普通出身,現(xiàn)今沒混到著落,特地投奔你這兒來了。”
謝開言垂眸,面色溫順,心里暗暗感激句狐三言兩語,幫她解決了不好自報家門的問題。倘若馬場主知道她是故意來這里,只怕不會那么大方地對她開放門戶。
馬一紫拈拈小胡子,問道:“你今年多大?”
謝開言沉吟,蓋大看向她,目光里透著微異。十年之別,她的容顏鮮亮如生,任誰也猜不到其中的緣故。句狐像是散了架的花藤,逶迤拖著裙裾蜷伏在座椅里,也在朝謝開言飄著眼風(fēng)。
馬辛走到馬一紫身旁,扯扯他衣袖,壓低聲音說:“爹――”
馬一紫隨即咳嗽一聲,道:“可曾婚配?”
句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當(dāng)初來連城鎮(zhèn),這句話也對她講過,只不過馬一紫的主意是打在納妾上,不似今天為兒子張羅。
謝開言垂首,輕輕搖頭。馬辛突然雙眼亮了起來,馬一紫見狀,將他拉到跟前,笑著說道:“我們辛兒今年十八,習(xí)得多般武藝,不曾聘定哪家姑娘。今天見你,他倒是對你很上心,央著我說說,我尋思著初次見面,理應(yīng)不該這么直接,但老祖宗說得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大好的機(jī)會在眼前,我替辛兒也要忍不住問問了――姑娘如果愿意留下來,嫁給我們辛兒,我馬一紫雙手送上這座連城鎮(zhèn)作聘禮,決不食言。”
“爹!”馬辛梗著脖子猛喊了聲,慌慌張張瞟了謝開言一眼,見她不抬頭,一團(tuán)紅暈沖上臉,他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還絆倒了一張椅子。
句狐捧著肚子笑得花枝亂顫。“這提親的人倒臊得慌,被他老子的一根腸嚇跑了。”
謝開言一直低眉注視地磚,面皮上笑不出來,在心底笑了笑。
一場荒唐戲后來在句狐的斡旋下收場。她在馬場嬉笑來去,說話雖然沒什么分量,但馬一紫忌憚她的厚臉皮,尤其怕她戳著指頭罵小氣,權(quán)衡一番,他只能收下了一臉和氣的謝開言,何況他的治世法則本來就是和氣生財。
謝開言得到了一處孤僻的小木屋作為安身立命之所,門前有一株沙棗樹,隨風(fēng)梳理枝葉。她站在樹前,樹影靜立如斯,均是兩兩相望盼顧無言。
句狐抄著一些鋪蓋被毯朝這邊走,月光拖長著一道美麗的影子。走到跟前,她飛眉看向謝開言:“怎么,大小姐還等著丫鬟來伺候更衣沐浴嗎?”
謝開言抬起鏡湖般雙瞳,注視著句狐:“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小姐’?”在謝族自上至下,都喚過她為大小姐。
句狐一怔,道:“難道你真的是沒落人家的小姐?我還道你說著玩兒。”
謝開言以腹語追問:“你不識我出身?”
句狐奇道:“我為什么要識你出身?我又沒見過你。”
月色灑落在那張美麗的容顏上,謝開言仔細(xì)瞧了瞧,看到句狐的眼睛是烏黑的,不生一絲躲避之光,隨即按下了繼續(xù)盤問的心思。句狐曾說走南闖北很多年,或許在十年前,她看過她登臺唱戲的樣子,從而把她留在了記憶深處,與南翎風(fēng)光重合了起來?
句狐將被褥送進(jìn)木屋,整理了一番,才拍拍衣襟灰塵走出來。“我說謝大小姐,那床鋪不是那樣睡的,你以為墊了一層樹葉和斗篷,就能當(dāng)做被褥蓋啊?”
謝開言不說話,依然站在樹下,陪著婆娑樹影,瘦削的肩膀擔(dān)著一層月光。句狐推了推她,道:“看你這樣站著,我想起了一個故事。”
謝開言回首,輕抿唇,以示不解。
句狐悠悠道:“我曾在汴陵見過一位畫師,歲數(shù)半百,頭發(fā)花白。他喜歡聽我的戲,替我做了一曲詞,就是那首《斷橋》。我看那詞曲韻悠長,容易上口,應(yīng)他之請,每逢到一個地方,一定要唱這首新曲兒。”
“哦?”謝開言輕抬慧睫,直視句狐,運(yùn)聲說道,“狐貍那折戲,我可是深有印象。”除去追問蓋飛箭術(shù)由誰所授,句狐的《斷橋》一直縈繞在心間,讓她想忘也忘不了。
句狐吃吃笑著,用絹帕掩住嘴角,表情像是偷吃到了小母雞的公狐貍。謝開言驀地伸出手,準(zhǔn)確接到了風(fēng)中抖落下來的一枚干沙棗,扣在指間,毫不猶豫地彈了出去。
句狐哎喲喊痛,捂住額角,淚眼汪汪地瞟著謝開言。
謝開言道:“畫師是何名姓?”
句狐撅嘴:“文謙。”
“他講了什么故事?”
句狐嘴巴翹得很高,謝開言又伸了一次手,她連忙跳過去,想壓住那只托云藏月的白袖,沒料到謝開言像是一尾魚滑溜開去,順便又扇亂了她的鬢發(fā)。
她彎腰拾起海棠花,精細(xì)插在鬢角,嘆氣說道:“文謙能說什么,總不是告訴我,以前南翎國有個傻姑娘,自愿脫離家族,受了三十杖責(zé),一步步走出聲名赫赫的烏衣臺,流下的血把地上的石磚都打濕了。自她離開后,烏衣臺長滿了荒草,校場上的靶臺馬樁也殘破了。文謙說他最后看到的,就是一個蹣跚走遠(yuǎn)的背影,像你這樣倔強(qiáng)地杵著,從來不回頭。”
謝開言突然背過身,說道:“你走吧。”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么氣,我只是說你們相似,又沒說你一定就是那個傻姑娘。”
謝開言的腹聲變得粗糲。“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句狐跺腳走開,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唱那曲戲讓這么多人‘惦記’,還不如不唱。那個文謙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么不容易,偏偏贏了我的賭約,迫著我唱《斷橋》,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意思。”走遠(yuǎn)了,她偷偷回頭,看到那個影子仍然一動不動迎風(fēng)站著,又大聲說了兩句:“晚上睡覺記得蓋被子!這里天涼,比不上你們南翎!”
樹葉嘩嘩抖動,梳理著降落下來的月光。謝開言靜靜聽著萬籟之音,用了很久才能平息心緒。一只沙兔從土窠里鉆出,抖落一團(tuán)灰塵,慌張撞到她腳邊,兩耳一豎,折身跑了。她看后忍不住笑了起來。肌膚似乎沒那么僵硬了,她難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彎起的半弧。
回過神,句狐已經(jīng)走得不見蹤影。
這個人其實(shí)有時候和兔子一樣漫無心機(jī),有時候又帶了一點(diǎn)點(diǎn)狡猾的笑容,無論是不是故交,她都沒表現(xiàn)出多大的惡意,因此,謝開言容忍了她留在身邊徘徊。既然無惡意,那么她即使有過欺騙、有隱瞞,也是無傷大雅之事。因?yàn)槿用駞R集的連城鎮(zhèn),誰沒有一點(diǎn)不想說出口的過去呢?
“文謙文太傅……”念及這個名字,謝開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斷橋》的意思,她懂。她沒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式尋找她的下落,可能他始終不會相信,她像故事里的那個傻姑娘一樣,去后再也不復(fù)返。
重傷毒發(fā),沉淵十年,始料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謙,想必流落汴陵民間后,他以販賣字畫為生,同時隱沒了自己的身份來歷。眾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一般飄散在華朝大地上,被烈風(fēng)一揚(yáng),又不知要遷徙到何方。
十年前,謝開言并不是很了解文太傅,只是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項(xiàng)治國良策,未被采納,后因觸犯權(quán)貴蕭索退至御花園養(yǎng)花種草。謝飛叔叔對他極為尊崇,曾邀請他前往烏衣臺觀摩箭陣馬仗。坊門前,他笑呵呵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著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長巷中。
回想往事,謝開言思潮紛紛,氣息紊亂起來。她踏碎遍地銀霜走向城外,平息一波波的悸動。句狐無心之言,勾起她的慘痛教訓(xùn)。刑律堂前的玉石階板里,至今浸染著她的鮮血,想必那些夾在縫隙里生長的女菀花,更加凄涼無依了吧?
太傅到臨的那日,恰逢是她決意離開世族之時。謝飛叔叔沉著臉,焚香從祠堂請出三道脊杖。他不顧太傅的勸阻,用嚴(yán)整聲威喚來眾弟子觀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塵棒,將受刑者架起拋擲地上,習(xí)盡沙塵之氣后開始杖責(zé)。十棍過去,眾弟子垂首哽咽,謝飛叔叔走到她跟前,問: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間十棍名曰鎩羽棒,專擊肩胛,如同破去謝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過去,眾弟子皆下跪求情,謝飛叔叔佇立不動,問: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后十棍名曰還魂棒,實(shí)則敲擊下去,帶走受刑者的三魂六魄。她咬著牙不愿昏厥過去,天地萬物似乎都失去了聲音。淚眼中,她看到臺階下的女菀花纖細(xì)地抖著腰,正迎風(fēng)搖曳。謝飛叔叔沉默良久,再問:回不回?
她痛得說不出話來。
謝飛叔叔長嘆一聲:去罷。
她請求收回預(yù)備族長詔令。
謝飛叔叔背轉(zhuǎn)過身,不愿看她,只是說,需得闖過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資格推卸族長一職。
太傅沖過來,喚人將她抬進(jìn)內(nèi)堂醫(yī)治。日暮時分,她竭盡全力站起,蹣跚著走向坊門。踏過第一塊金磚,她的鮮血薄如細(xì)縷流下,無聲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磚角上,模糊了那些鐫刻的名字。
此后,謝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擔(dān)負(fù)起五萬弟子的教訓(xùn)。
十年后,一切往事如同浮煙,頃刻消散。唯獨(dú)不變的是沙丘上籠罩的那層月光,落下遍地銀霜。
謝開言坐在樹下,開始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