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花半死不活坐在地上,腦袋抵著廊柱,頂著兩個超大的黑眼圈。
刷牙洗臉的時候一低頭看到一塊殘留的黑炭,吐了。走到院子中間一抬頭看到紅彤彤的太陽,又吐了。鼻子里聞到清晨炊煙的味道,繼續吐了……
從昨天到現在,她是看什么吐什么聞什么吐什么想什么吐什么,吐啊吐的連黃膽水都吐沒了只剩下做做樣子的干嘔,就連害喜最最嚴重的孕婦都沒她吐得這么歡快。
整整一宿那噩夢做的……不行了不行了不能想,一想又要忍不住了……
這就是逞強耍酷的后果,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悲催至死無怨尤。
那些不是影視劇的道具恐怖屋的擺設,可是血淋淋的人頭活生生的死人,給五官帶來的沖擊給心靈帶來的打擊,那絕對是連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自愧不如。
而她,在現實里看過的最血腥的場面就是一個衰人出車禍被撞斷了腿的菜鳥,居然敢如此近距離地睜大了眼睛仔細觀看,還親手放了把火。
那干涸血漬下凝成了一小團一小團的汗毛……嘔……
其實,當大火燃起,那種焚盡心神的仇恨感稍稍退下去一點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不舒服了,一陣陣的直泛惡心。不過,無論如何也不能當著那么多慷慨激奮的人的面兒跌份,所以就拼命閉了眼睛屏了呼吸忍著。
好不容易捱到人群漸漸散開,那隊軍人也聽命回營修整,剛想吐個痛快,卻沒料到居然有人搶先一步。
只不過,吐的是血。
一直鎮定指揮安頓全局,站在她身邊與她兩手緊握,給她力量的陸子期,忽然像是驟然被壓折的標槍,腰一彎,噴出一口血來。
旋即牽動嘴角,給了宋小花一個極勉強的微笑后,便兩眼一閉,直挺挺倒了下去。
直到被其緊緊不放的手給帶得跌在那身透著血腥氣的冰冷鎧甲上,宋小花還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看著他如雪的面色如雪的唇,看著他靜靜闔起的兩排睫毛,看著他沒有絲毫翕動的鼻翼,宋小花的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死了……
按照影視劇的情節,此時應該是大結局,凱旋歸來的男主華麗麗滴死在了苦苦守候的倒霉女主面前,俗稱‘BE’。
但是,按照電視劇里的情節,男主在正式掛掉之前好歹還會用一口總也咽不下去的氣對女主說一連串長長的臺詞,哪里有這樣說死就死要死得干脆的?
一念及此,宋小花翻身爬起,揪住陸子期的衣領就是一頓狂搖:“你居然敢這樣就給老娘死了?就算要死也要把話給說清楚了再死!凌兒怎么辦?我怎么辦?不帶這樣把小拖油瓶丟給我就不管了的!我不要!……我說了要跟你分手的我說了要跟你離婚的,你還沒給我寫休書咱倆還沒辦手續呢!這些事情沒解決之前不許死聽到沒有?我告訴你,離婚官司一打就會打好久的,有可能要打一輩子的,你快點給老娘起來跟老娘慢慢死磕!……
冬青……你不要嚇我,你說過的,握著我的手,就永遠都不會放,你如果死了,會帶著我一起見閻王的……冬青……我愿意陪著你一起死,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活著,一起幸福快樂的,活到老……”
就在她搖得氣喘吁吁哭得聲嘶力竭之際,一只白皙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搭在陸子期的脈搏上,然后,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說:“他沒死,不過,再被你繼續這樣掐著脖子的話,就很難說了。”
此話不亞于是春天的驚雷是指路的明燈是上帝如來佛的圣音,宋小花一下子就淡定了,連忙松開了揪衣領揪得過緊的手,抹了一把眼淚:“元昊……”
像是對她這樣滿是希望和信任的小表情感到很無奈,元昊嘆了一口氣:“他只是疲累過度導致胃病發作,暫時暈厥而已。”
接著,在元昊的幫助下,將陸子期扶上馬,送回了家。
這期間,宋小花的手一直未曾與陸子期松開。
真的不是她不想,而是昏迷中的陸子期像是魔怔了似的,死活不放,元昊費了好大的力氣都沒能掰開,反倒把宋小花弄得齜牙咧嘴大呼小叫。
最后進了家門,還是元昊無計可施之下只得用銀針刺其手部的穴位,這才終于把宋小花那只幾乎被捏變形了的可憐‘小爪子’從‘螃蟹鉗子’里解放了出來。
后來,元昊開了方子,讓人幫忙準備了一個大浴桶,里面倒上熱水灑進藥材,說是要讓陸子期泡藥浴,以驅除這近二十天來因在冰天雪地里的風餐露宿而早已侵入肺腑的寒氣。
隨即又給臉色煞白拼命忍吐,在連番視覺味覺和心理的強烈沖激下情緒明顯很是波動難平的宋小花,熬了一碗安神定氣的藥茶。
看著元昊把陸子期扶進屋子,宋小花忽然有些后悔了,要是沒有能夠弄開他的手該有多好,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美男‘裸*體’了……
而元昊瞄了一眼訕訕站在門口,不再入內的宋小花,顯得略有一點點奇怪,不過,轉瞬便像是什么都沒覺察到似的對她點點頭,示意盡管放心,便關上了門。
唉,這種最需要她這個做老婆出馬服侍的時候,她卻不能親自上陣,因為,她還沒跟她的男人‘坦呈相見’過,雖然,她很想,但是,在說了那番話之后……
蔫蔫地喝了藥茶,然后忍無可忍狂吐了一陣,便昏昏沉沉地栽倒在床上開始沒完沒了做噩夢,一直折騰到公雞打鳴,才終于半死不活爬了起來,坐在這兒吹冷風。
看著自己尚留著幾道淺淺青紫的手,宋小花頗是有些糾結。
原本以為他再也不管她揚長而去了,結果是帶兵追敵。原本以為他對她并沒有多么的在意并沒有多深的感情,結果又好像不是那樣一回事……
原本以為她可以揮一揮衣袖轉身離開,堅強灑脫不軟弱,結果,還是拖泥帶水拿不起放不下的窮磨嘰。
在得知他上了生死一線的戰場,在看到他血染唇角頹然倒下,她的心都不跳了,就像是一瞬間化成了頑石,又像是眨眼間碎成了齏粉。
他若不在,這世間對她還有什么意義?沒有了他的生命,即便榮華富貴即便絢爛多姿,對她而言,也只剩殘缺破敗只余蒼白寂寥。
她的人生,要有他。他的人生,她要陪。
情之所鐘,心之所系,魂之所牽。她,躲不開也逃不掉。
女人啊,一旦愛上了,那所有的原則所有的驕傲那就通通都成了浮云,用句通俗易懂的話來說就是,在‘犯賤’的康莊大道上越奔越遠死也不回頭……
宋小花正自感嘆,忽有一個半新的厚棉墊出現在了眼前:“如此冷的天氣,就這么坐在地上,可是嫌病好得太快了?”
笑嘻嘻接過來墊好:“早啊!”
元昊打量了她一下,搖搖頭,撩衫席地而坐:“我好像真是很少能見到你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樣子。”
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兩只熊貓眼:“昨晚沒睡好……”
“第一次看到尸首會這樣的,你表現得已經很好了。”
一說到這個,宋小花就又開始忍不住的直犯惡心:“停停停,這事到此為止,再也不要跟我提了。”
元昊不由失笑,沒有再說什么,探指搭上她的脈門,略一偏首沉吟:“總算身體底子還不錯,再喝上幾劑調理個三五日也便差不多了。”
“噢……”宋小花心不在焉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那他呢?”
“比較麻煩。”
一驚,翻手抓住他的小臂:“什么意思?!”
凝目看著她滿臉的緊張,眼角的線條驟然拉長:“若無救,你當如何?”
“無……無救?怎么會呢?不就是胃病發作?怎么可能那么嚴重?你不是很厲害的嗎?你如果救不了那就快去請別的大夫來看啊!還傻呆在這里干嘛,快走!”
微微一使力,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一樣的宋小花頓住,側仰的臉在旭日下越顯魅惑,下彎的眉梢照舊帶著笑,然而那琥珀色眸子里卻仿若有什么東西正在碎裂:“‘君既無意我便休’,你,反悔了么?”
宋小花一呆,慢慢重新坐下:“對,我反悔了。他就算對我無意,我也不會罷休。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這一生,就是要一起走,這一世,就是要相攜相扶不離不棄!我已經失去了兩次親情,這一次,我絕不會輕言放手,他是我的至親之人,也是我的,至愛。至于他對我……”輕輕一哼:“總會愛上的,我就不信搞不定他!”
“弱水三千,你當真只取這一瓢飲?”
“林子雖大,我就只吊死在這一棵歪脖樹上。”宋小花摸摸鼻子,干笑著嘀咕:“好像慘了點兒……我現在的智商怕是能有負兩百。”
元昊垂了眼瞼,復又抬起:“剛才逗你玩的,他沒什么大礙,好生養一段時日便可。估計過一會兒就該醒了,去看看他吧,在東廂房。”
“真噠?我就知道你的本事最大了!”宋小花笑逐顏開跳起來就跑,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一下,轉身面對正含笑看著自己的元昊露出上下八顆小米牙:“謝謝你,有你在,真好!”
元昊,對不起。你這樣陪著我幫著我,而我,卻什么都還不了……
天空,有一只蒼鷹在盤旋。手里的信箋被撕成了紙屑,隨風飄出院落,四下散開。
同遼國的聯姻已定,與回鶻的戰事將起,他,是時候該離開了。
本想帶著她一起走,但,她竟情深若斯,無怨,不悔。
那個人,當得起她的這份深情吧……
診治時,發現那人的胃部先有之前數年的虧耗,又有這段時間的損傷,乃至于大量出血,已再也經不起任何的刺激,換而言之,從今往后,必須要三餐定時冷熱有度且諸多忌口方可,否則,一旦復發,則大兇。再換而言之,今后他必不能再上疆場。
心中不免覺得有些遺憾,如此一來,想和他真刀真槍一較高下的愿望定然要落空了。
而他卻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淡淡言道:“陸某一介書生,本就不當領兵沙場,此次純屬事出突然且情況緊急,這才硬著頭皮披掛上陣。我大宋多的是精通兵法熟知戰陣的英武之輩,定能將敵拒于國門之外。至于陸某,雖不能親手殺敵報國,但讓前方將士專心抗敵無后顧之憂,還是做得到的。元兄想必明了,倘有戰事,后方的較量亦關成敗!……
況且,讓內人擔心這一次已然足夠,何忍讓她時時嘗這樣的苦楚?陸某虧欠內人良多,無以償還,惟愿她將來的日子能夠快樂安心罷了。陸某也相信,對她的虧欠到此為止,日后,必不再負她分毫!”
一番話,坦蕩得讓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一刻,他的確生了在方子里加上一味□□的想法……
罷罷罷,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做那橫插的第三人?他已然嘗到了求之而不可得是何種滋味,又怎忍心讓她也步了后塵?
陸子期是個言出必行之人,是個重情重義之輩,既然確定了心意就定不會再讓她受半點委屈。
而她……
跟著陸子期,跟著自己深愛的男人,會幸福吧?……
會的,會的……
該放下了,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