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花是在距離家不遠的一個涼亭碰到陸子期的。
正在西行的日頭將他的影子拉長,為他的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他便那樣獨自立于庭中間,稍顯蒼白的臉上掛著清清淺淺的笑。
“你怎么會在這兒?今天回來得怎么這么早?”
看著三步并作兩步向自己奔來的人兒,那抹清淺中不自禁便帶上了幾分開懷幾分溫存,還有幾分心有余悸。
之前在林中,那支瞄準她的箭雖并未射出,卻仿若已在他的血脈中穿梭了無數個來回。
那種銘心刻骨的痛,是害怕。害怕會失去她,就像當初,失去了桐兒……
與興平公主的這番交鋒,讓他心神俱疲,但在看到她的瞬間,盡皆煙消云散。
她沒事,真好。她不可以有事,因為他,不允許。
一片淡紫直撲而來,在反應過來之前,已張開雙臂將之緊緊擁住。
旋即,一愣怔,一窘迫。此時此地,可是貨真價實的光天化日大庭廣眾啊……
迅速向周圍掃視一圈,還好還好,農忙已經結束,田間地頭人跡寥落,只是遠處有幾個農人正在歇晌。否則,實在是有些尷尬。
“遙遙……”
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宋小花索性摟得更緊了:“怕什么,我們是合法夫妻,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
他的懷抱溫暖而有力,帶著若有似無的皂角香味,讓人眷戀,恨不能永遠這樣與之相依相偎。他的腰線柔韌,有著隱隱的弧度,即便隔著層層衣衫仍能感覺得到他挺拔身軀的瘦削。
將耳朵緊貼在他的胸膛,聆聽著那強健而略有不穩的律動,宋小花的心中似有什么東西即將滿溢:“冬青……冬青……”
懷中的人兒纖細嬌弱,清風吹過,帶起陣陣少女的馨香,鉆進鼻中,流淌至心底。耳邊傳來她的聲聲呢喃,不由得便如飲佳釀,微醺:“嗯?什么事?”
“沒什么……”揚起臉,皺了鼻子吃吃一笑:“就是想說,你太瘦了,要胖一點手感才好哦!”
“…………”
這丫頭,總是那么不按常理出牌,讓人又氣又笑又是無可奈何。以食指輕點她的鼻尖:“你呀……”清朗的聲音低低的,有薄嗔,更有寵溺。
宋小花定定地看著這張清俊容顏,看著眼角眉梢微漾的柔情,他今天,似有什么地方不大相同:“你是特地在這兒等我的么?”
“是啊,等你一起回家。”
“真噠?!”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又將臉在他的胸前使勁蹭了蹭:“那咱們就快點夫妻雙雙把家還,然后夫妻雙雙把澡洗,最后夫妻雙雙……嘿嘿嘿……吧!”
摸了摸她細細軟軟的秀發,陸子期有一種早已熟悉了的無力感,這都說的是些什么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東西……
拉著他的手,迫不及待邁步出亭,宋小花走了兩步隨口問道:“哎對了,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誰?”
陸子期的眉梢輕挑,假意好奇:“誰?”
“你猜嘛!”
“張嬸?趙大叔?還是胡大夫?”
“遇到這些常常見面的人有什么好說的?”
“那還能是誰呢?你在這兒的熟人也沒多少,又沒什么舊識故交……”
“切!小看我!”癟癟嘴,賭氣大聲:“還記得那個元昊吧?”
“他回來了?”
“對呀!就是我跟那個公主在大街上死磕的時候回來的。”
聽完她關于元昊那日所作所為的描述,陸子期的心中一動。這么說來,自己之所以能及時趕到,遙遙之所以能沒有受到更大的傷害,十之八九是因為有了那番出聲拖延。
元昊當然不可能真的去弄一匹所謂的上好駿馬來,且不說如此作為實在有胡攪蠻纏之嫌,遙遙一介女子倒無傷大雅,他這樣的人卻是斷斷不可能隨著一起胡鬧的。更何況,他就算不知前因后果個中糾葛,但也定然明了倘若讓遙遙當真騎馬與興平公主出城會有怎樣的危險,否則,便不會多此一舉。所以,那樣做只可能是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
然而,他為何不索性直接站出來,以他的口才說不定還能將此事當場解決消弭于無形,反而要故意只出聲而不現身?那種情況下故作神秘大可不必,那么只有一種可能,不方便露面。是因為……興平公主么?……
“你猜,他今天找我干嘛來了?”
“除了敘舊還能做什么?莫不是,與你一起作畫吟詩?”
輕輕踩了一腳身邊這個一本正經忍了笑,卻語含促狹的家伙:“去你的!他是來教我騎馬的,說再也不能因了這件事,而被別人小瞧了去!”
“哦……那你學會了嗎?”
“我就算是個天才,也不可能半天就學會啊!”
“所以,他還會再繼續來教你嘍!”
“對啊,約好了每日午后。”
停下腳步:“回了他吧!”
莫名其妙:“什么回了?”
“你想學騎馬的話,我來教你。”
“可是,你每天都那么忙……”
“我會抽出時間來的。”
宋小花眨眨眼睛,忽然賊賊地笑了起來:“你難道是在……吃醋?”
陸子期抿了抿唇,干干脆脆應了一個字:“是。”
他這樣毫不猶豫的坦白倒是讓宋小花有些措手不及,張了嘴卻半晌啥也沒說出來。
“我答應過,永遠不會放開你的手。那么,你是否也能答應我,你的手永遠不會與他人相握?”
宋小花的頭有些暈,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被幸福沖昏了頭腦。
但是,所謂物極必反,幸福來得太過迅速猛烈,導致腦袋在極度暈菜之后居然有了豁然開朗之勢:“你之前回過家了?”
萬萬料不到那句飽含深情的話竟換來了這樣的回答,陸子期也有些發懵,完全下意識:“沒啊……”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家,特意跑到這里來等我?”
“…………”
“好啊,你又偷窺!”
“我……沒……”那不應該叫偷窺吧?雖然,好像真的有一點點像……而且,什么叫做‘又’啊……
“所以,你才知道元昊握了我的手,對不對?”
在那雙瞪成了兩個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的怒視下,陸子期嘆氣,繳械:“我的確是遠遠地看到了你們,不過,真的不是成心而為。興平公主約我打獵……”
順著他的目光,宋小花看了看那片林子,沉默了一下,沒頭沒腦冒出一句:“咱倆還真是般配啊……”夫妻雙雙把情偷……他娘的!
感覺到了‘小醋壇子’所流露出的危險氣息,陸子期連忙補充:“興平公主約我去,是為了告訴我,她放棄了。”
“放棄?放棄你?”
“是的。”
“她受什么刺激了?怎么忽然轉了性?”
“這我就不知道了。”
那些勾心斗角,那些針鋒相對,那些權力和身份的糾葛,那些不可明白示人的黑暗污穢,就讓他獨自來面對吧!決不能讓這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染上半點陰霾,這是他給自己的承諾。
可是如此強悍的情敵這么快就自己拍拍尊臀跑路,讓宋小花一時半會兒還真有些接受不了:“不能夠啊!瞧她對你那副勢在必得的樣子,簡直就是十八頭野牦牛都拉不回的,怎么會忽然之間說放棄就放棄了呢?該不會是有什么陰謀吧……以退為進?欲擒故縱?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還是干脆準備回去弄一支軍隊過來搶親?或者趁你不備暗地里把你敲暈了扛走落草為寇做壓寨夫君?!”
她自顧自喋喋不休,陸子期則只有無力撫額。
真想把她的腦袋敲開來,看看里面到底都裝了些什么東西。這丫頭,究竟是不是大宋的水土養育的啊……
“遙遙,你難道很希望興平公主與我繼續糾纏下去嗎?”
“當然不啊!我這不是正在揣摩敵人的動向企圖,以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正所謂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你的三十六計學得很好嘛!”終于忍無可忍打斷了她的胡言亂語,陸子期的手上微微使力:“你還沒有答應我呢!”
“答應你什么?”宋小花的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噢……沒問題!我答應你,就算人家公主不要你了,我也會要你的!別傷心了,乖~”
“…………”
陸子期覺得,普天之下可能沒有誰會比自己將‘哭笑不得’這四個字體會得更好,演繹得更生動了。
看著面前人兒的一臉壞笑,忍不住便也起了捉弄的心思。一把將她拉入懷,雙臂收緊,活像是要把這副柔軟的軀體生生嵌入自己的血脈骨骼一般。
宋小花在猝不及防之下,頓時唯剩了向外面倒氣的份兒,只好翻著白眼拼命求饒:“骨頭斷了……沒氣了……要翹辮子了~~好啦好啦,我錯了還不行么,我答應你還不行么……”
松了些力道,卻并沒有放開,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威脅還有絲絲壓抑不住的笑:“你哪兒錯了?答應我什么?”
“我不該讓別的男人教我騎馬。因為老婆要學什么,當然一定要請教老公,不然的話,老公會覺得很沒有面子的!”
一呆,雙臂不由得又松了一些:“老公?”
連忙瞅準機會掙開來,反客為主環住了他的腰,身子微微后傾,笑嘻嘻歪著腦袋:“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
皺了皺眉:“這個稱呼是從哪里學的,好像不太雅……”
“那我以后就還是叫你冬青,我的丈夫,冬青。”
笑紋一圈圈漾了開來,將她的另一只手也緊緊包在掌心:“好。”
“我答應你,今后我的手,只與你相握。不過,你也要再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
宋小花認認真真地鎖住他若點漆般幽深的眼眸:“你之前的事情我通通不管,但是從今以后,你的心里除了我之外,不能再有第二個人進去。換句話說,我就是你心門的終結者。否則……”怪笑兩聲:“我保證你永遠也不能用下半身思考!”
陸子期沒有半分猶豫,輕聲應道:“好。”
這個丫頭,讓他可以在心里給桐兒保留一個位置,已然足夠。有她們倆,夠了……
不過,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
日薄西山,兩個身影執手相伴。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