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這種迷茫一直持續到兩年后, 這一年, 和尚從一個襁褓里張牙舞爪的小嬰兒,變成滿院子跑的皮小子,能把人皮出圈的小子, 一個丫頭一個婆子成日跟在他身后,就怕他磕著碰著, 磕不著碰不著了,這小子就發壞, 專門跟院子里那些花草過不去。
尤其明薇院子里那顆桃樹, 虧了還結不出果子,可那滿枝的桃花,也不知哪兒礙著這小子了, 跟丫頭在當院玩的好好, 突然就盯上這些桃花,讓丫頭抱著他去夠, 夠著以后, 小手噼里啪啦一打,桃花落的滿院都是,他小嘴一咧,笑得異常歡實,可惜后來樂極生悲, 底下抱著他的丫頭沒瞧見,被蜜蜂照著額頭蟄了一口,大喇叭嗓子一哭, 嚎的里外三進院里人都聽著了。
蘇婆子,如今的蘇家老太太正在屋里歇午覺,耳朵邊兒聽見寶貝孫子的哭聲,哪還睡得著,急忙跑過來,把跟著的丫頭好一頓數落,采薇卻幸災樂禍的指著和尚說:“這就是你沾花惹草的后果,看以后還跟這些桃花過不去。”打哪兒起,和尚真就改了這毛病。
后來采薇跟明薇說:“要想讓他記住教訓,就得讓他知道疼,疼了就刻骨銘心了。”明薇聽在耳朵里,總覺得,采薇仿佛是跟她說的,自小采薇就不一樣,采薇幾歲的時候,就能給爹和舅舅出主意,幫這家里做生意,這幾年長大了,性子雖穩了些,說出的話卻更不讓人輕易駁了去,蘇家上下的丫頭婆子沒一個不怕二姑娘的,就連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蘇家二姑娘的厲害名聲。
她奶總唉聲嘆氣說:“這才十三,就得了這么個厲害的名聲,哪家還敢上門說親喲!”明薇倒是覺得,那些不上門的,是自覺配不上妹妹,在明薇眼里,妹妹是個天上有地下無的聰明人,她說的每句話都有道理。
明薇有時候總想,如果當年跟周家定下親的是采薇,爹娘或許還能少擔些心,娘這些日子總跟她說:“在家里怎樣都好,嫁到人家去,性子就要硬一些,遇上事兒也不能怕……”可明薇還是怕,還沒嫁呢就怕。
拖來拖去,拖到今年,再不能拖了,明薇恍惚知道,周子明的房里早有人了,再不嫁過去,以后怕有大麻煩,這些娘沒跟她說,是明薇聽見下面的婆子丫頭背地里說的私話。
雖說如今蘇家也不是那幾年貧寒的時候了,可周家卻更顯達起來,她未來的公公是官,她未來的相公是秀才,她們家再有錢,也不過是個商人罷了,這門親事門不當戶不對。
周子明一個官宦人家的少爺,快二十了有個房里人也無可厚非,可想歸想,明薇心里還是有那么道邁不過去的坎兒,采薇說她這是婚前恐懼癥,她不懂采薇的話,但她的確是怕的,怕離開爹娘,怕身邊沒有采薇,如果真有人欺負她,該怎么辦,但她又是期待的,期待能跟爹娘一樣,患難與共舉案齊眉。
采薇剛邁進院子,就看見明薇坐在支摘窗下,望著院子里的桃樹發呆,眉梢眼底也有一些新娘子的喜悅和期待,但這些喜色也掩不住那些毫無防備傾瀉而出的愁思和恐懼。
明薇要嫁了,令采薇心里頭又酸又澀,尤其她并不天真,她很清楚,明薇嫁出去的日子,不會就此平安和樂.
周伯升兩年前得中進士,家里使喚了大銀子疏通關系,外放了個兗州府富足之地的知縣,聽說在當地頗有官聲,不管真假,三年任期將滿,肯定要升官了,周子明也過了童試,跟杜少卿一樣,如今是秀才。
秀才在這里是身份的象征,就意味著以后可以考舉人,考狀元,當官入仕,也意味著,可以光明正大的三妻四妾,所以周子明未娶明薇進門之前,房里頭有個丫頭,誰都不認為是件多了不得的事,可采薇覺得,這對明薇是個無法評估的傷害,最糟的就是,所有人都覺得,這種傷害是理所應當的,而明薇的性子,采薇幾乎能預知,她在周家是生活必然不會太如意的。
明薇抬頭看見她,招招手道:“在哪兒傻站著做什么,進來,我們姐妹說說話兒,等過些日子,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這樣坐在一起說話兒了。”
采薇抬腳進了屋,坐在她身邊道:“姐姐這話說的,你也不是嫁多遠,就是真嫁的遠,我快馬加鞭也去得。”
四月捧了茶進來,采薇抿了一口,抬頭看著她道:“四月要跟著姐姐嫁過去嗎?”明薇道:“娘說要我帶過去兩個丫頭兩個婆子,四月是打根兒起就跟著我的,我問了她的意思,她也樂意跟我去。”
采薇點頭:“倒是個忠心的丫頭,比我那幾個強多了,去了也好,省的家那邊沒完沒了的煩你。”
四月低聲道:“原說好從此買斷的,可他們……”明薇道:“他們總是你爹娘兄弟,這親骨肉一張身契怎能割斷,你跟我去了,他們尋不到你的影兒,自然就消停了。”
四月應聲退了出去,采薇道:“要不把三月給你帶過去吧!”她話音一落,就聽外面哐當一聲響動,接著三月的聲音傳來:“二,二姑娘……”明薇笑道:“三月你放心,你就是哭著喊著要跟我去,我都不要,沒得你這個刁鉆性子,到那邊兒給我惹禍事呢。”
三月喜道:“奴婢謝大姑娘體恤了。”采薇道:“帶個刁鉆些的過去才好,專有那么些人,瞧著你性子好就欺負你。”明薇道:“我想了,上頭還有公婆老夫人呢,我處處都做到了,還能挑我什么?”
采薇嘆道:“聽娘說,他們家上頭可還有個守了寡的姑奶奶呢,你哪個妯娌嫂子又是姑表親,人家是一家子,你難免要吃些虧。”
明薇被她這一副替自己計較的模樣逗樂了,只覺得心里那點愁思頃刻散了一半,伸指頭點點她道:“虧你今年才十三,還是個沒說親的姑娘家,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經過這些事兒呢,說的這樣頭頭是道的。”
采薇道:“這你就不懂了,沒見舅媽把她娘家兩個侄女都接來了嗎,我瞧著不定哪個就是大栓的媳婦兒了,這當公婆的都一樣,都恨不得偏著自己家的人呢。”
明薇打趣道:“照你這么說,你該給大栓當媳婦兒才是,這樣不是更親上加親了嗎。”采薇癟癟嘴道:“我就是想嫁他,你問大栓他敢娶我不?”
明薇撲哧一聲樂了,大栓最怕采薇,打老遠瞧見了,掉頭就跑,真跟老鼠見著貓兒一樣,舅舅話里話外的倒是有這個意思,可是爹估計不會答應,爹一向最疼采薇,采薇說什么是什么,哪會舍得把她嫁給大栓,再說,兩人也不搭配,明薇倒是覺得杜少卿蠻合適,瞧著也有些意思,只是兩家又認了干親。
想到此,明薇道:“杜家少爺明年要考舉人了吧!”采薇點點頭:“梅先生說他明年必中的,十六中個舉人回家,該算光宗耀祖了!”
明薇小聲道:“如今你干爹升了知府,咱們兩家的買賣也做得好,怎的你倒不怎么去他家走動了,年上就去了幾日就忙著回來了。”
采薇目光閃了閃,吱唔道:“他們家如今規矩大,我住不慣就家來了。”其實采薇是覺得去杜家挺受罪,她知道,趙氏跟杜知府是從心里喜歡她,對她也實在不差,每次去了,吃穿用度都跟他家正兒八經的小姐一樣,可趙氏那明顯怕她跟杜少卿有什么的防備之心,也令她覺得挺煩,偏杜少卿不知道哪根筋兒搭錯了,總往她跟前湊合。
杜少卿那明顯一副懵懂少年剛開竅的勁頭,采薇哪能看不出來,可她瓤子里對這種少年情事,沒多大感覺,更何況,旁邊還有他虎視眈眈的娘,沒幾天,采薇便尋個借口跑回來了,反正日子長了不見,杜少卿的少年心事也就漸漸移到別處去了。
采薇不想提杜少卿,便拿過明薇手里的繡活兒道:“這個花樣兒好鮮亮,回頭讓三月給我也繡一個來。”
明薇臉一紅,拽過去道:“你要這個,先說了親事才成……”采薇正要問底細,忽聽到外面和尚的咋呼聲。
明薇嘆道:“和尚跟你小時一個樣兒,精神頭大,夠幾個人熬的,這般時候不睡覺跑過來做什么,難不成忘了上次蜜蜂蟄的疼了……”說著,就聽蹬蹬的腳步聲伴著高一聲低一聲的:“大姐姐,大姐姐,你瞧我這兒抓了個蟲兒……”
丫頭撩開簾子,他一腦袋就闖了進來,抬頭瞧見采薇,小手立馬背在后頭,站在門簾子邊上,想往外蹭,又不敢,想進來又怕,那小摸樣,把明薇笑的不行。
明薇過去抱他,看見他手里捏著一條青蟲,不禁往后縮了縮手,這小子大約猜到大姐害怕,眼睛眨了眨,小手往上湊湊壞壞的道:“大姐姐,你看青蟲……”明薇嚇得往后躲了躲。
采薇一伸手捏過他手里的蟲子,從窗子扔了出去,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問:“和尚,告訴二姐,你是故意捉了蟲來嚇大姐的對不對?”和尚被她看破了心思,卻知道抵死不能認,以前的教訓告訴他,他要是認了,二姐一定會給他屁股一頓巴掌,他奶都管不了二姐,所以,和尚撥浪著小腦袋,一個勁兒往外躲。
采薇卻沒打他,把他抱到炕上,讓四月去打了水來,采薇給他洗手洗臉,明薇在一邊看著她兩個好笑。
其實采薇最疼和尚,舉凡出去,每次都給他帶回好些玩的東西,和尚雖然最怕采薇,跟她也最親近,上回挨打,是因為作弄一個丫頭,人家剛洗好的衣裳涼在院子里,一眼沒瞅見,每個上面都讓和尚印了個臟手印,那丫頭急的蹲在墻角嗚嗚哭,和尚卻看著那丫頭咯咯笑。
被采薇看見,一頓巴掌打的哭了一下午,她們奶心疼的不行,告訴了爹,爹聽了以后說:“管的好,從小沒規矩,以后哪有大出息。”從哪兒起,采薇就成了和尚最喜歡也最怕的二姐。
采薇給他洗干凈手臉道:“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敢做就得承認,不然,就連個丫頭都不如了。”和尚咬咬嘴唇:“我才不是丫頭,我是想嚇大姐。”
采薇摸摸他的頭,喊了聲三月,三月進來從荷包里掏出一塊桂花糖來,采薇接過去塞進和尚嘴里:“勇于承認錯誤,這是獎勵,但下次不能嚇大姐了,知道嗎?”“嗯!知道了。”和尚咧開小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老實的坐在采薇懷里聽她們說話兒。
沒說幾句呢,就見前院的王婆子匆忙進來道:“大姑娘二姑娘,快去前頭看看吧!老爺讓冀州府的王寶財抬回來了。”
明薇采薇唬了一跳,都站了起來,采薇把和尚交給他身邊的婆子,跟著明薇就往前面去了,剛進了前面院子,迎頭就看見立在那邊的王寶財。
見了采薇,王寶財忙過來把事兒說了一遍,采薇恨的牙根癢癢:“就說這混蛋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
原來大栓在定興縣的鋪子呆了沒一年,就呆不住了,覺得沒意思,身邊除了伙計就是賬房,定興縣也小,沒什么熱鬧的所在,回來跟他娘鬧了幾次,李氏就又找了善長,說讓他去冀州府歷練歷練。
善長一開頭覺得不妥,可架不住大虎媳婦兒見天的軟磨硬泡,趕上今年明薇要出門子,善長事兒多,忙起來也覺得力不從心,大虎如今盯著下面幾個縣的鋪子呢,也抽不出空來,就應了李氏,過了年就讓大栓過去冀州了。
冀州府地兒大,樂子也多,大栓鄉下人進城可開了眼,竹茗軒后頭兩條街就是城里最大的賭坊,大栓認識了幾個狐朋狗友就被帶去了哪兒,先頭幾日,見天贏個幾百銀子,把大栓樂壞了,覺得,找著了一門生大財的門路,更是每天往里頭跑。
后來可就輸了,把那些贏的都輸進去,還搭上許多,最后輸急了眼,又不敢往柜上要錢,王寶財看的嚴實,他就是少東家也沒用。
于是急了眼的大栓把竹茗軒的房契給偷去輸給了人家,昨兒善長從南邊剛辦貨回來,一到鋪子就聽見吵嚷,人家拿著房契在手,讓他們滾蛋呢。
善長一路勞累,加上一急一氣,就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后來醒了,人怎么也起不來了,王寶財忙讓人去府衙尋了衙差看住鋪子,他帶著幾個伙計連夜把善長抬回蘇家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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