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宜興的那一天,微微下了點小雨。
按說江南小雨也是一景,只是南方的冬天本就苦寒難捱,再潑頭一場雨紛紛揚揚灑下來,那個料峭蕭瑟的調調,直如跗骨之蛆。
我裹緊大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還好客戶的工作室里空調開著暖風,呆了好半天才算起死回生。
客戶照例帶我們參觀作品,他的工作室做的是均陶小品,在一眾瓷器中別具一格。他說:“做起來很是費神,我經常深更半夜自己慢慢磨。”說著指向案頭一尊母雞帶著小雞啄米的陶塑,“看,母雞身上的羽毛都是一根根細細雕琢出來的。做完下來,眼睛幾乎看瞎。”
難怪人言,想真正做好一件事,必須先有熱愛打底,然后是努力,堅持。再努力,再堅持。
其他訣竅一概全無。
我倒是很喜歡他博古架上一個小小筆洗,青色盤底,淺淺汪一泓水,旁邊躍一條玉色金魚,魚尾靈動,如紗一般揚開來。
周慶順手一指,問:“這個能賣多少錢?”
我沒法不白他一眼:“這是藝術,你能問得委婉一點嗎?”
周慶說:“畢加索也是藝術,佳士得上還不是拍了一億美刀。藝術不換算成錢有什么用?”
我被他噎了一下,這人還知道畢加索。我問他:“畢加索是哪國的?”
他馬上答:“外國的。”
我說:“你是從故事會上認識的畢加索吧?”
周慶說:“故事會怎么了?故事會銷量全國領先。人家利潤一年多少你知道嗎?不過我檔次稍微高一點,我是看讀者認識的老畢。”
我反問他:“你知道人家利潤多少?”
周慶搖頭:“不知道,所以問你啊。你看起來一副萬事通的模樣。”
我氣結,頓了一下說:“這架子上隨便挑一件,最少頂你身上十件襯衣。”
他居然還點頭:“這年頭就是手工貴。”
我笑一聲:“那也得看是誰的手工。“說完特意看看他的手,“有的手工就便宜。”
參觀完工作室,我把招商資料給客戶送了一份,大致講了公司明年春天打算辦一屆全國非遺文化展會以做交流,誠意邀請他來參加。
其實按我的想法,對宜興非遺項目里的小酥糖,芳莊羊肉,官林野鴨,腌篤鮮之類的制作工藝更感興趣,不過那個實在沒法拿出來當藝術品賣……
周慶說:“你不是對制作工藝感興趣吧,我看你是對人家的制作成品感興趣。”
我義正言辭:“民以食為天,同為手工藝大師,你也不愿眼見全聚德的烤鴨失傳吧。”
周慶說:“有你這么堅實穩固的群眾基礎,我放心得很,祖國瑰寶決計失傳不了。”
晚上吃飯前,客戶帶我們回他的別墅,接著女兒一起去飯店。
小姑娘看起來和周慶差不多年紀,聽說今年大四,長發,戴眼鏡,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本著異性相吸的原則,周慶立馬就義不容辭地上去攀談了。
看著他如魚得水的樣子,不禁讓人感慨當gay實在是一件挺不錯的事,進可攻退可守,男女通吃。
我聽見他倆在那已經討論上《夏目友人帳》了,就坐到老葛身邊聽他跟客戶吹牛,間或跟著附和兩句。稍微有點冷場馬上就瞪大好奇的眼睛:“這別墅真大!是家里自己蓋的嗎?裝修得也漂亮,您太太做的設計?”
看見人家手上戴著金橋陀飛輪,就得迅速撲上去點贊:“真漂亮做得真精細!聽說是限量版的對吧?可難買了,這可不是光花錢就能辦到的事!”
這個就是做銷售的本能反應,嘖嘖稱羨才是正確態度,你可不能悶半天問一句:“這么貴的表,走得還挺準吧?”
客戶謙虛中又不失一點小傲嬌:“哪里,我女兒大學讀的設計,別墅的設計圖紙都是她做的。”
我真誠萬分地在臉上比劃出一個驚嘆的表情:“這也太厲害了吧!這么年輕就能做這么出色的設計呢!看看這個空間感,這個色調的搭配,樓梯拐角那個細節……”隨即正色道,“我有朋友是專業室內設計師,照我看水平也不比令愛強到哪兒去!”
我估計自己說得有點過火,因為余光看見周慶跟小妞打得火熱的百忙之中,都抽空扭頭盯我一眼。
看什么看,我腹誹他一句。陳念遠以前教過我,見客戶,逮著孩子狠夸準沒錯,天底下沒有父母覺得自己孩子差的,只是都不好意思自夸。夸配偶興許還有風險,誰知道兩口子感情好不好呢?做夫妻做成仇人的也不在少數。但夸孩子簡直百發百中,沒有不吃這套的。
我們客戶算是文化人了,面對我這番糖衣炮彈只是矜持地笑笑,不過還是忍不住看看自己閨女,眼神慈愛。
我有一瞬間的分神。因為從來沒見過我爸,也沒人用過這種眼神看過我。
晚上吃完飯去K歌,周慶和小姑娘已經去點對唱了。我跟過去幫老葛和客戶都點了幾首歌,然后一個人縮到角落里當聽眾。
我從來沒在這種場合瘋起來過,可能本身就不是一個能放得開的人。低調是烙在我骨子里的東西。況且總得有人鼓掌捧場吧。人家都樂意當偉人,我就樂意坐路邊干喝彩這活計。
所以桑梨總說:“人要是不求上進起來啊,那誰都拿他沒辦法!”
客戶還帶了朋友一家,大家說說笑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間或上去表演一把。
我想出去透透氣,看氣氛挺好挺熱烈,就借口去洗手間出了包廂。
晚飯時喝了幾杯楊梅酒,現在酒勁有點上頭,我站在洗手池的鏡子前撩著水拍臉。
鏡子里看見周慶從身后過來了。
我抬眼看看,又低頭洗手。
感覺周慶手往我的肩上一搭。
我本能地要把他甩開,嘴里喝問:“干嘛呢你!”
他沒答出來,另一只手去扶臺子。頭快扎到盆里去了,“哇”一聲吐出來。
我看他晚上喝了不少,估計是沒喝過南方人自釀的酒,以為帶點甜味就是果汁了。
只好去幫他拍拍背。
拍了兩下,周慶忽然往下滑。
我這才嚇了一跳,趕忙扶住他身子。他整個人有點發軟,靠在我身上還挺沉。
我一邊招呼服務員過來收拾,一邊把周慶扶到旁邊的休息椅上。
他吐完后捂著嘴,也不說話,眼睛看著倒還清醒。
我扭頭跟服務員要蜂蜜水,服務員為難說:“我們這里沒有蜂蜜呢。”
我從包里翻出錢,好聲好氣:“那麻煩你到旁邊超市幫我買一瓶,沖杯溫水過來。多謝多謝。”
我先拿個杯子給周慶接了杯水漱口,又給他灌了杯蜂蜜水。
他吐完之后臉色發白,頭發有點濕,緊緊在額上貼著。
我忍不住伸手去撫了一下他的額頭,一手都是汗。
招呼服務員又拿了熱毛巾過來,給他先搭上。
KTV的包廂隔音都很好,所以小廳這邊顯得很靜。我的腳踩在厚厚地毯上,有一點人在夢里的虛幻感。
有人喝醉了,打開房門扯著嗓子叫服務員,屋內的勁爆舞曲洶涌地撲出來。
我扭頭看看周慶。他就坐我身邊,半個身子靠在椅背上,安安靜靜的,跟平時那個賤兮兮讓人看了恨不得揍一頓的樣子完全不同。
他眼睛看著我,一動不動,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慢慢劃著。
感覺像個小孩。茫然失措地,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樣子。
我驚恐地把頭轉回去,暗暗對自己說:林曉你沒事吧,這才多大年紀母性就噴薄欲出了你。
幸好周慶醉后的酒品不錯,我知道有的人喝醉了大哭大鬧聲淚俱下,有的人是拉著你語重心長地從北京猿人聊到神十飛天,有的人能吐你一身,有的人干脆直接斷片,第二天起來一問三不知。
不過周慶身體可能不太好,吐兩下就能吐出一頭汗,底子可不樂觀。我看他人還算明白,就問他:“你好點沒?要不跟葛總說說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說:“我沒事,歇一會兒就好了。”
我說:“南方的酒是這樣的,喝著不烈,特別能醉人。不過,回去睡一覺起來就好了,也不大上頭的。”
我正嘮嘮叨叨得像個老媽子,就聽見周慶突然問:“林曉,你多大了?”
我張口結舌:“你這……也太沒禮貌了吧?我多大了關你什么事!”
真是以怨報德的典型,虧我剛才還給他喂蜂蜜水,實在應該在里面撒把辣椒末的。
他笑笑,說:“我覺得你特像我媽。”
所以說女人不能嘮叨,多說一句即時淪為老媽子。我狠著聲說:“多謝抬舉,我可沒這個福氣。”
周慶坐起身來,臉上還帶著笑地看看我,起身先走了。
我嘆氣跟上去,就在這耽誤這么一大會兒,老葛回去又得好一通擠兌,晚上開小會這事不死不休。
果然就著包廂里昏暗的燈光,都能看見老葛眉頭皺成了一座山。這時周慶笑嘻嘻跟沒事人似的坐老葛身邊去了。他跟老葛說著什么,老葛聽了半天,才笑了一笑。
我站在門邊,看著這間屋里燈光明滅,小女孩在唱一首孫燕姿的新歌。我給她認真地輕輕和著拍子,卻忽然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
回北京那天是周末,倒是個難得的艷陽天。我一想著能進暖氣房了就滿心歡喜,連帶著看見老葛和周慶也沒那么討厭了。回去后和兩人在車站中規中矩的道了別,我一路飛奔著回了家。
桑梨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沒加班,居然在家。我開門進去的時候她正對鏡理花黃。
我撲過去挑起她下巴,色瞇瞇地說:“小妞,我不在家這幾天寂寞了吧?彷徨了吧?相思成災了吧?來,爺給你帶了禮物!”
說著從旅行箱里東翻西翻出來兩包銀魚干,慷慨地一揮:“給!太湖特產!最適合燴雞蛋!”
桑梨往臉上撲著散粉嬌滴滴道:“哎呀好討厭,人家都等不及了呢不如先上床吧!”
我噗地一口水噴出來:“您說話能不那么下三路嗎?”
桑梨馬上翻臉:“還不是你先來的,我只能算脅從。想惡心我,哼,也得看你丫有沒有那個能耐!”
我獻寶似的:“你看,我給你帶了銀魚干,晚上給你燉蛋羹吃。”
她漫不經心接過來,說:“晚上我不在家吃飯,回頭咱們再燉。”
我奇怪:“你去哪?”上下打量她一圈,“捯飭成這個模樣,你不會要去約會吧?”
桑梨開始描眼線:“我年紀一把了,約個會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吧?難不成這輩子我還真跟你白頭偕老了。”
我裝模作樣地嘆口氣:“咱倆搭伙過日子也不是不行,你倒跟我說說男人有幾個靠得住的。”
桑梨忽然停手,一只眼畫好了,另一只眼還裸著,看向我的樣子特別詭異:“你說起靠得住,我倒想起來了,前兩天在網上遇見鐘小八,他還問你回來沒。”
我說:“他讓我回來時給他信兒,他要去接我。”
桑梨扭過頭去接著描眉畫眼:“那你回來怎么沒跟人說啊?”
我說:“我怎么說啊?我可是跟老葛周慶一起出差的,回頭他去接我,被老葛看見了怎么解釋啊?老葛那個人,生是男兒身,中懷八卦心,簡直是一男版柳燕,這要讓他老人家知道了還得了,他馬上就覺得不關心一下員工的私生活就太不近人情了。”
然后又不由自主嘆口氣:“再說我跟鐘小八還沒到那個地步吧,他一來接,顯得跟我倆已經確定了關系似的。怪別扭的。”
桑梨在鏡子里瞅我一眼,說:“誰還沒幾個男閨蜜啊,鐘小八這樣的小gay不是最適合當閨蜜了嗎?安全可靠。哎,你說他是個小攻還是小受啊?”
我聽她越扯越不像話,拍著沙發墊子說:“姑娘,別老展示你的耍流氓技術特長行嗎?遇見這種事你不是該適當露一點羞答答的表情嗎?你能給流氓團伙留條活路嗎?”
桑梨已經開始涂睫毛膏了:“我今年已經廿年有七,要是還擺出個混不吝的純潔樣,恐怕你也看不下去吧。你別說,那天我還真見個女的,說自己二十四了還保留著珍貴的初吻——老娘要是二十四了還沒跟男人親過嘴,都能羞愧得從國貿頂層跳下去。”
我懶洋洋說:“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各人價值觀不同,說不定人家是真純潔呢。再說男人不就是喜歡純潔無邪的嗎?”
桑梨上著唇彩,抿抿嘴,簡潔地說:“男人喜歡蠢潔胸大的。”
我過去摟著她的肩,對著鏡子梳理一下眉毛,說:“小桑同學,我看你價值觀有很大問題啊,很有必要開一場□□會啊。我告訴你:人,是因為心靈美才被愛的!”
桑梨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說:“你再荼毒我,我就給貴公司打匿名電話,給你們同事枯燥無味的業余生活增加一點談資。”
桑梨踩著她那雙可以當兇器的兩用鞋扭出去后,我打算洗個澡,再好好睡一覺,明天才有精神起來繼續這煩(cao)躁(dan)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