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來太子殿下不喜，劉瑾可以想見，自己今后的日子定然不好過。好在另有人頂在前頭，太子殿下的注意力暫時不在宮內(nèi)，劉公公只跪了小半個時辰，勉強逃過一劫。
    相比之下，張氏兄弟就沒那么幸運了。
    手捧密詔和敕書的中官抵達(dá)侯府，壽寧侯先是欣喜若狂，以為皇后說動太子，放他兄弟二人出去。
    怎知中官之后，府內(nèi)又涌進(jìn)十?dāng)?shù)名如狼似虎的錦衣衛(wèi)，另有東廠的領(lǐng)班和番子，皆圓帽皂靴，手持刀棍，兇神惡煞。
    壽寧侯當(dāng)即知曉不好，喜悅之情冰消瓦解，最后的期望也化為泡影，消失無蹤。
    往昔不可一世的外戚之家，在廠衛(wèi)眼中，不過泥豬瓦狗一般。錦衣衛(wèi)和東廠番子沖入侯府，四下搜尋，如入無人之境。
    侯府的家人和奴婢均被趕至前院，押在一處，面如土色，瑟瑟發(fā)抖。
    侯府長史取出家人名冊，小心遞到一名錦衣衛(wèi)百戶手中。
    奉命拿人的錢寧毫不客氣，隨手翻開名冊，也不細(xì)看，只對照人數(shù)。發(fā)現(xiàn)不對，當(dāng)即眉毛一豎，提起繡春刀，狠狠拍在長史臉上。
    “偽造名冊，虛報人數(shù)，膽大包天！”
    刀鞘挾著風(fēng)聲落下，長史不及慘呼，猛然摔倒在地。張開嘴，伴著鮮血，兩顆牙齒竟齊根而斷。
    錦衣衛(wèi)如餓虎饑鷹，欲擇人而噬。東廠番子不甘示弱，視線在侯府中逡巡，一個個澤吻磨牙，兇意昭然。
    “敕壽寧侯張鶴齡領(lǐng)孝陵衛(wèi)同知，守衛(wèi)帝陵，即日赴任。”
    短短一句話，如驚雷落地。
    壽寧侯面色慘白，呆滯兩秒，猛然從地上躍起，撲上前，狠狠拽住中官的領(lǐng)口，狂叫道：“我要見皇后！本侯要見皇后！”
    中官面色陰沉，向左右看了兩眼，立即有東廠番子上前，一腳踹在壽寧侯的膝窩。
    落地的鳳凰不如雞。
    大行皇帝密旨在前，太子殿下加蓋寶印的敕文在后，縱有通天的本領(lǐng)，也休想就此翻身！
    皇后的兄弟又如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
    待太子殿下繼位大婚，皇后成為太后，鳳印易主，榮耀一時的張氏外戚，必將被他人取代。
    此去孝陵衛(wèi)，無召不得返京，連喪儀都不得親見，足見張氏早失圣心。
    太子殿下若肯留情，也不會大喪未行，就將張鶴齡兄弟趕出神京。更不會口諭錦衣衛(wèi)指揮使牟斌，點兩隊錦衣衛(wèi)送他們出城。
    前事既已注定，還有什么需要顧慮？
    錢百戶和東廠領(lǐng)班交換過眼色，廢話不多說，直接扯來一條麻布，堵住壽寧侯的嘴，另將他雙手綁住，塞-進(jìn)備好的馬車。
    車夫揚鞭，馬聲嘶鳴。
    御賜門匾早被取下，收回內(nèi)府。家人奴婢分作兩列，記錄在冊者，可跟隨壽寧侯一并出城。冊上無名者，自由東廠發(fā)落。
    侯府的庫房被錦衣衛(wèi)封存，內(nèi)有大行皇帝御賜之物，不可輕動。
    有錦衣校尉在侯府發(fā)現(xiàn)秘庫，藏金銀巨萬，古畫珍玩無數(shù)，堪比皇家內(nèi)庫。
    金銀之外，更有同藩王往來書信。未加蓋藩王印章，卻有王府長史印。認(rèn)出是晉王府和寧王府長史印，錢寧和東廠領(lǐng)班頓時如獲至寶，欣喜若狂。
    商議之后，東廠領(lǐng)班仍押壽寧侯出城，錢寧親帶書信往北鎮(zhèn)撫司復(fù)命。
    為何東廠這般謙讓，將露臉的機會交給錦衣衛(wèi)？
    實因東廠的掌班、領(lǐng)班、司房皆由錦衣衛(wèi)調(diào)撥，歸根結(jié)底，是“一家人”。如果來的是東廠顆領(lǐng)班，結(jié)果將完全不同。
    馬車出城之后，片刻不停，直往茂陵。
    因禮部和欽天監(jiān)尚未擇得吉地，朱厚照又不愿意張氏兄弟繼續(xù)留在京城，干脆大筆一揮，將兩人都送到茂陵。反正都是守陵，父皇沒有大殮，先給皇祖父守也是一樣。
    即便被堵嘴捆手，壽寧侯仍是掙扎不休，模糊不清的大罵，發(fā)誓他日回京，定要這些人好看。
    押送的錦衣衛(wèi)和東廠番子都是面露譏諷。
    青天白日的，這位張侯爺還做春秋大夢呢！
    建昌侯比壽寧侯識趣，見錦衣衛(wèi)和東廠番子上門，便知情況不妙。中官宣讀遺詔之后，癱坐在地上，顯是百念皆灰，萎靡不振。
    “侯爺，請上車吧。”
    中官袖著手，微弓著身，話雖客氣，表情中卻無半點尊重。
    建昌侯沒有多做掙扎，也沒有叫著要見皇后，掀起衣擺，登上馬車，待車門關(guān)上，才力竭一般，重重靠向車壁。
    這一去，再不見神京城的八街九陌，錦繡繁華。
    侯府前的車水馬龍終將在記憶中湮滅，亭臺水榭中的鶯歌燕舞亦將化為烏有。
    遙想三十年人生，年少拜爵，享盡世間榮華。一朝風(fēng)云突變，所有的權(quán)勢利祿都如浮光掠影，轉(zhuǎn)瞬無蹤。
    閉上雙眼，建昌侯用力攥著雙手，兩行淚水自臉上滑落，流入唇中，竟是咸得發(fā)苦。
    弘治十八年五月乙酉，一門雙侯的張氏外戚被打落塵埃。囂張跋扈多年的張氏兄弟，在錦衣衛(wèi)和東廠的“護(hù)送”下，乘著兩輛馬車離開京城，直赴茂陵。
    侯府的長史家人步行跟從，隨身只有簡單衣物，散碎銀兩。不遇新皇詔令，窮盡余生，都要陪著張氏兄弟守衛(wèi)皇陵。
    內(nèi)閣官文抄錄極快，朱厚照寶印蓋得更加利索。待張皇后得知消息，張氏兄弟早已遠(yuǎn)離神京。
    “他、他竟把親舅舅送去守陵？！”
    悲怒交加，張皇后親自前往東暖閣，要向兒子問個清楚。
    朱厚照很平靜，甚至有些冷漠。
    “母后，舅舅感沐天恩，以皇親為父皇守陵，乃是盡臣子之孝。”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玉簪束發(fā)，臉上仍有幾分稚氣，眼神卻極是銳利。
    “母后不感舅舅的誠心？不覺榮耀？”
    “你……我……”
    張皇后氣得渾身顫抖，被堵得無言，最后只能哭道：“便是如此，也該等到你父皇大殮！”
    “事既定，內(nèi)閣官文已發(fā)，兒已加蓋寶印，不容更改。”
    朱厚照神情更冷，道：“如無他事，兒尚有禮部上進(jìn)的喪禮儀注要閱。”
    張皇后看著朱厚照，不敢相信，兒子竟同她這般說話。
    “張伴伴。”
    “奴婢在。”
    “送母后回坤寧宮。”
    “奴婢遵命。”
    轉(zhuǎn)過身，朱厚照又道：“谷伴伴。”
    “奴婢在。”
    “去欽天監(jiān)傳孤口諭，遵大行皇帝遺詔，擇吉日請母后移居清寧宮。”
    “是。”
    谷大用領(lǐng)命，退出暖閣。
    張永轉(zhuǎn)向張皇后，恭敬道：“娘娘，奴婢送您回宮。”
    “照兒，你這么做，不怕天下人斥你不孝！”
    “母后悲傷過度，請回宮休養(yǎng)。”
    “好……你好！”
    張皇后含著淚，憤然轉(zhuǎn)身離開。
    朱厚照背脊挺直，雙拳緊握，手背暴起青筋。
    此時，高鳳翔跪傷了腿，無法在太子跟前伺候。劉瑾懷揣著小心，輕易不敢往前湊。張永和谷大用離開，暖閣內(nèi)只剩下馬永成。
    見朱厚照神情不對，馬永成手心冒汗，大氣不敢喘。
    自先帝萬年，太子殿下就像換了個人。身邊伺候的，都像是懷里抱著炭火，萬分小心，仍有被燎傷眉毛的時候。先前得寵的劉瑾高鳳翔都吃了掛落，反倒是看著棒槌的谷大用和張永漸得重用。
    馬永成不如劉瑾機靈，也沒有谷大用那份果敢。想往前湊，又怕適得其反，好不容易得著機會，也是瞻前顧后，話都忘記怎么說。
    “馬伴伴。”
    “奴婢在。”
    朱厚照突然開口，馬永成立刻打了激靈。
    “你出宮一趟，召翰林院編修楊瓚至東暖閣。”
    “是。”
    馬永成不敢多說，小心退出暖閣，取來牙牌，帶上兩個小黃門，一溜煙的出了乾清宮，直奔奉天門。
    彼時，東城兩座侯府大門緊閉，錦衣衛(wèi)撤走，張氏外戚頓成明日黃花。
    福來樓中的楊瓚則是好運從天而降，尋覓多時的家宅終于有了著落。
    官牙主動找上門，言明宅院規(guī)格，并且講明，因房主著急離京，價格好商量。
    “房主本是六品京官，現(xiàn)升上一級，調(diào)任南京工部。不到九年任滿，不會回神京。”牙人道，“家眷同行，必要在金陵另尋家宅。錢不湊手，便打算將城中宅院售賣。”
    牙人說得實在，不像虛言。手中又有官衙的簽押，自然做不得假。
    唯一讓楊瓚提心的是，皇城內(nèi)的宅院，靠近城東，隔壁即是國子監(jiān)祭酒府上。不提房子如何，單看地段，就不該是這個價錢。
    “楊老爺如不放心，可隨小的親自去看。”牙人道，“如是合心，價錢尚能再降些。”
    還能再降？
    左思右想，楊瓚更不放心。但機會實在難得，錯過這次，天曉得還要在客棧住多久。在京為官，沒有安穩(wěn)落腳的家宅，終非長久之計。
    “楊老爺放心，三廳七架的官宅，梁棟都是完好。門窗、戶牖翻新不到半年，大門上的鐵環(huán)都是新刷的漆。”
    “房主既要離京，為何動起土木？”
    牙人笑道：“不瞞楊老爺，房主本以為能留人神京，哪想到被放到金陵。”
    簡言之，翻修家宅是為升官做準(zhǔn)備，六品到五品，單是廳堂就相差兩間。房主只翻新門窗，應(yīng)是謹(jǐn)慎使然，如今卻便宜了楊瓚。
    經(jīng)牙人一番解釋，心中的疑惑消去三分。楊瓚終是點了頭，定下三日后去城東。
    “勞煩許牙儈了。”
    “楊老爺客氣。”
    敲定一樁生意，牙人滿臉堆笑，腳步輕快的離開福來樓。
    走出大門不遠(yuǎn)，便見街對面有人向他招手。
    “事可辦妥了？”
    “放心，妥當(dāng)了。”
    說話之人正是客棧新來的廚役。和牙人一樣，都是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的探子，隸屬承天門指揮千戶所。
    “別怪我多嘴，既是在客棧幫廚，總得有個樣子。”牙人沒好氣道，“京城重地，東廠的番子盯著，再急也要有個章程，免得給千戶惹麻煩。”
    “老子是夜不收出身，不是廚子。就這樣了，能怎么著？惹急了，掰掉幾個腦袋，看那沒-卵--蛋-的玩意嘚瑟！”
    “得，我說不過你。”
    牙人翻個白眼，話鋒一轉(zhuǎn)，道，“你瞧著，千戶大人為何對這楊探花如此關(guān)照？”
    與內(nèi)官不同，錦衣衛(wèi)結(jié)交文官并無不可。但過從甚密，多少也犯忌諱。
    廚役搖頭，繼而瞪眼，道：“伯爺做事，豈是你我能妄加揣測！”
    “嘖！”
    牙人正要再說，忽見有三個中官和數(shù)名禁衛(wèi)走進(jìn)福來樓。未幾，素服烏紗的楊瓚從客棧中走出，瞧架勢，應(yīng)是被召進(jìn)宮。
    中官身上的葵花衫，腰間的牙牌，都表明他在內(nèi)廷品階不底，至少是個正五品的監(jiān)丞，八成還在太子殿下近前伺候。
    兩名錦衣衛(wèi)探子互相看看，不由生出同樣的念頭：這個楊編修還真有些不一般。
    東暖閣內(nèi)，朱厚照看過禮部的奏請，坐在御案后愣愣的出神。內(nèi)官通稟兩次，方從沉思中醒來。見到進(jìn)殿行禮的楊瓚，眼中總算生出幾絲暖意。
    “楊編修不必多禮。”
    揮退暖閣內(nèi)的中官，朱厚照起身繞過御案，二胡不說，直接坐到地上。
    楊瓚吃驚不小，這是鬧哪出？
    “殿下？”
    “孤心里悶。”朱厚照盤腿坐著，低著頭，悶聲道，“只想找人說說話。”
    說話？
    說話也用不著坐到地上吧？
    楊瓚想勸，又不知從何勸起。左右看看，干脆袍子一撩，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太子殿下有何不愉？臣雖駑鈍，勉力能開解一二。”
    朱厚照笑了。
    “孤果然沒看錯，楊編修是性情中人。”
    楊瓚挑眉，性情中人便性情中人。
    只要能將這位青蔥少年扳正，別讓他突發(fā)奇想做出什么怪事，引得朝中言官發(fā)難，性情一回又何妨。
    弘文館中的那本《鶯鶯傳》早給楊瓚提醒，太子殿下正處于-叛-逆時期，逢弘治帝大行，心中定堆積不少情緒，恰似一根繃緊的彈簧，壓得越重，反-彈得越是厲害。
    如果不能尋找到協(xié)調(diào)的辦法，要么彈簧被壓折，要么施力的人被彈飛。
    無論哪種結(jié)果，都不是楊瓚樂見。
    “孤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朱厚照嘆氣，手搭在腿上，現(xiàn)出滿臉愁色。
    “殿下盡可暢言，臣聽著便是。”
    “……好。”
    朱厚照點點頭，向臺階上一靠，從弘治帝的密旨開始講起，提了兩句鹽引，又轉(zhuǎn)到壽寧侯和建昌侯守陵，最后結(jié)束在張皇后的質(zhì)問。
    “孤不明白。”
    望著青石磚上的紋路，朱厚照似在對楊瓚說，又似在自言自語。
    “母后為何不能體諒孤，為何一定要護(hù)著孤的兩個舅舅……”
    楊瓚沒有說話。
    國舅如何暫且不論。皇后的言行不是他能置喙。
    “兩個舅舅跋扈已久，孤甚恨。父皇無旨，孤也要將他們送去南京！”
    南京？
    “魏國公徐俌剛正，世代鎮(zhèn)守南京。”
    朱厚照解釋一句，楊瓚瞬間明了。
    別看張氏兄弟在神京城跋扈，到魏國公眼前，也只有縮起脖子老實蹲墻角的份。
    魏國公是誰？
    中山王徐達(dá)的后裔。太宗皇帝的發(fā)妻徐皇后便出自徐家。
    張皇后得寵，張氏一門雙侯，卻是面上榮耀內(nèi)里草包，手中并無實權(quán)。魏國公府則不然，實打?qū)嵉奈鋵⑵鸺遥_國功臣，奉天子命鎮(zhèn)守南京。
    比起神京，金陵最不缺的就是勛貴外戚，一個賽一個的樹大根深。
    一旦被扔進(jìn)南京，張鶴齡兄弟再大的本事，也掀不起半點浪花。好不好，就會被哪個國公侯爵拍個半死，下場恐怕比守陵更慘。
    思及此，楊瓚微斂雙眸。
    朱厚照確實聰慧，也不乏手段，只要他肯上心，成就未必會在父祖之下。
    問題是，事情會如他所想，向最好的方向發(fā)展嗎？
    楊瓚拿不準(zhǔn)。
    “殿下，既有先皇密旨，內(nèi)閣官文，自不得更改。”
    “孤知道。”
    朱厚照忽然轉(zhuǎn)頭，雙手交握，道：“孤就是想說說，說出來，心里就好受了。”
    不待楊瓚回話，接著又道：“父皇也有密旨留與楊編修，朝參之日，會當(dāng)著滿朝文武宣讀。”
    “臣？”
    “對。”
    楊瓚有心打探一二，朱厚照卻搖頭，笑道：“暫時不能說，需得內(nèi)閣過目，吏部加蓋官印。總之是好事。”
    好事？
    那就好。
    為開解朱厚照，楊瓚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提及邊-疆-軍-事，內(nèi)-廷-演-武，總算讓對方寬慰許多。
    不知不覺間，半個時辰過去，朱厚照談性愈濃。臨到晚膳仍不愿放人，干脆將楊瓚留下，不提規(guī)矩，一并用飯。
    連日里，谷大用和張永等一直擔(dān)心太子殿下的膳食。忽見其胃口大開，就著青菜豆腐連吃六碗，不禁熱淚盈眶，齊齊看向楊瓚，眼中閃著星星，背景一片-粉-紅。
    楊瓚被看得不自在，默默扒飯，差點咬到舌頭。
    能否不要這么看他？
    被內(nèi)廷中官仰慕，壓力委實太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