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瀾在《蘭花草》的曲調中醒來,習慣性地去找枕頭捂住耳朵,手撈了個空。沒有舒適的羽毛枕,沒有窗外透進來的一線光亮,呼吸間是皮革特有的氣味。她還在車上,封瀾用了將近半分鐘的時間來消化這個事實。
盡管座椅已被放倒到極限,長久保持別扭的睡姿依然讓封瀾渾身酸痛。她揉著脖子調整坐姿,在找回昨晚最后的記憶之前,她看到了身邊那個“疑似”丁小野的人。
他臉上帶傷,一邊鼻子還塞著紙巾團,雙眼緊閉,不知是睡過去,還是昏死過去了。封瀾清醒的狀態下絕不會將丁小野與任何人混淆,哪怕他的臉被揍成了調色盤,哪怕昨晚最后陪在她身邊的明明是譚少城送的“生日大禮包”。
丁小野也睜開了眼睛,不說話,靠在椅背上,扭頭看著封瀾。他把車停在封瀾小區附近的某條街邊,天剛破曉,路燈熄滅了,灑水車絕塵而去,留下《蘭花草》余音裊裊。車前擋風玻璃上落滿了昨夜凋零的葉子,環衛工人的掃帚聲刷刷作響,空氣中有濕潤的味道。
又是一個平凡的早晨,總是在這樣的早晨醒來,是一種福分。
封瀾沒想過,當丁小野重新出現在她身邊,她竟能如此平靜。像經歷了一場百轉千回的夢,夢里攢了許多許多的話,醒來全都不記得了。
車里有不少染血的紙巾,被揉成一團扔在腳下。
“流了這么多鼻血。好久不見,我又讓你血脈僨張了?”封瀾幽幽地問。
丁小野的笑牽動了嘴角的裂傷,他舔了舔傷處,翻下封瀾面前的遮陽板,那里有鏡子,她可以看清楚她現在的模樣。
封瀾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還不錯,除了頭發有點亂,眼線糊了,口紅半褪,眼角還沾著一點紙巾屑。
“你沒把我怎么樣吧?”她身上蓋著的是自己的外套。
丁小野說:“想過,下不了手。”
封瀾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奚落道:“在別處行騙被揍成這樣?”
丁小野沒有答,低頭取下塞在鼻子里的紙巾,血已經止住了。
封瀾朝車外看了看。她開的是吳江的車,吳江知道她對被盜那輛車存有心理陰影,主動提出跟她換車開。
“你說實話,你到底有駕照嗎?”她問丁小野。
丁小野坦白說:“沒有。”
崔霆的駕照和這個人一樣不復存在,現在他是丁小野。
“這個地方能不能停車?別被抄牌了,我不好對吳江交代。”她欲下車查看,嘴里還念叨著,“不過吳江現在新婚宴爾,也顧不上這個……”
丁小野將她拉回座椅,探身過去重新關上車門,手橫在她的胸前。
“夠了,封瀾。說點別的。”
“說什么?”封瀾有些僵硬地與他保持距離,緩緩道,“說你為什么要走?為什么又要犯賤地回來?”
“嗯。你想聽我就會說。”丁小野伸手去摸她的臉。
這似曾相識的曖昧曾讓封瀾心馳蕩漾,然而此刻卻瞬間將她的怒火點燃。她結了許久的疤,憑什么他一出現就急不可耐地來撬它?“想說就說,不說就滾!你以為我和你一樣賤,任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暴跳如雷的封瀾似乎更讓丁小野安心,他按住她發抖的肩膀,問:“你真的希望我走?”
“別一口一句‘你想’、‘你希望’,說得好像你有多在乎我的感受。”封瀾撥開他的手,“我說過,你走了我就會忘了你重新來過。現在對我來說,你和過去的周陶然沒有區別。只不過我已經過了最生氣的時候,連揍你的興趣都沒有。你愛滾就滾吧!”
她的話說完,丁小野沉默了一會兒,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聽著砰的關門聲,封瀾心里痛快得很,像砸碎了心愛卻割手的水晶杯。她也想扮作云淡風輕,然而辦不到。她恨死他了,縱然這恨是因為忘不了,她也不愿再被這個男人擺布。
眼看著丁小野穿過隔離帶,走向一旁的人行道,封瀾咬著牙一動不動。走吧,走吧……他每遠離她一步,她的心就更安全了一分。當他徹底消失在街口,封瀾終于擺脫了這個“魔咒”,然而她的快慰在一場龜兔賽跑中睡著了,失落如疾風般席卷而來,淹沒一切。眼眶涌起熱流,她伏在儀表盤上再也動彈不得。
車門再度被拉開,有人坐了進來。封瀾惡狠狠地看著去而復返的丁小野,大喊道:“你當我是公共廁所?”
丁小野把酒精棉球和幾片創可貼扔進中控面板下的儲物盒,等封瀾咆哮完畢,又遞了一瓶水給她。
“干什么?”她抹了把眼淚。
丁小野說:“洗臉,漱口。你喜歡也可以用來沖廁所!”
封瀾接過水,怨恨道:“丁小野,我是喜歡過你,但我不欠你的。”
“哭過了?”他歪著頭看她發紅的眼角和鼻尖,用食指的指節蹭著封瀾的唇,她重重打落他的手,他不死心。封瀾面露嫌惡,扭開臉躲避,他一手固定著她的下巴,另一只手仍重復了一下這個動作,粗糙的指節蹭得封瀾的唇有些疼。
“干什么?變態!”封瀾斥道。
丁小野如愿地看到手背上沾染了她唇上殘留的口紅,盯著看了一會兒,笑道:“還是這個顏色。”
封瀾也記起來了,她第一次親吻丁小野的時候,涂的也是這管口紅。那時他從自己嘴上蹭下了相似的印記,呆呆地看了許久。這是丁小野留在封瀾記憶中最不知所措的時刻,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天她在丁小野身上留下的,也是他七年灰色軌跡里唯一鮮活的顏色――嫵媚、張揚。格格不入的背后,是念念不忘。
“你不要這樣反反復復地撩撥我。”封瀾無力道。
丁小野認真地說:“如果我非要這樣呢?”
他怎么能說著最可惡的話,做著最可惡的事,還一臉無辜?
封瀾雙手掩面,“那我就會動搖……對一個在你身上吃過大虧的人沒必要那么狠。痛打落水狗,一次就夠了。”
封瀾千辛萬苦在心底筑起一道抵御丁小野的墻,自以為固若金湯,可當他真正兵臨城下,她才發覺那全是紙糊的工程。墻心內那些恨啊、怨懟啊,看似填充得滿滿當當,纏繞,糾結,卻并不堅固,何況里面還夾雜著思念。封瀾最恨丁小野的時候,夢到他回心轉意,她唾棄他,拒絕他,折磨他,鞭撻他,罵他一萬次“王八蛋”……可她依然盼著這個夢做得再長一點,依然苦撐著不肯醒來。她愛他,所以軟弱。丁小野掰開她捂著臉的手,說:“那你就動搖吧,我希望你動搖。”
封瀾愣愣地迎上他的視線。什么意思?這是她從丁小野硬如鐵桶的嘴里聽到的第一句接近于“情話”的東西。
“那天我說的話……你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