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里連著下了許多天的雨,終于出了日頭,卻也讓人覺著不舒坦,感覺那日頭照下來,越發(fā)顯得自己被連綿秋雨糟蹋得潮濕泥濘的衣裳鞋子腌臜磕磣、一塌糊涂來。
艾壽家的站在西屋花園子里,一邊瞇著眼睛曬著日頭,一邊尋思著些有的沒的,此時正是午飯前時光,府里一片寧靜,寧靜得讓她覺得不正常。
錦墨打簾子往外探頭,臉上漾著笑:“嬤嬤,發(fā)什么呆呢!里間站著吧!奶奶一會兒就得見您了!”
艾壽家的這才弓著腰走過去:“誒,這太陽曬得人越發(fā)覺得懶起來,麻煩錦墨姑娘了,這就來了!”
自打上次秀雅那件事以后,蘭璇就沒有再召見過艾壽家的,艾壽家的被冷落了這么長時間,氣焰消了不少。
說實在話,她在艾府原是被人踩慣了的,自打靠上了蘭璇,日子比從前好過許多,自己就免不了翹尾巴,很是喜歡在這府中作威作福,引得旁人妒恨。
那些人雖看不慣她,卻因著到底惹不起蘭璇,被欺負(fù)了也不敢吱聲。
可是這些日子蘭璇對她的冷淡,讓她心里徹底沒了底,若是失了蘭璇這個靠山,她往后的日子真不知該如何才好,以她往日的所作所為看來,莫不是要被眾人作踐死。
她也在心里暗暗計較過,若果真蘭璇嫌她無用,棄了她,她要不要去投靠一下那新起來的秀雅。
誰都知道,今時不同往日,現(xiàn)在在艾府吃香的是東屋那邊,就連素琴都往那邊靠。
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且不說現(xiàn)在想巴結(jié)東屋的人大有人在,輪不輪得到她還成問題,她原是因著上次山洞那件事得罪了這秀雅的,一時半會兒,在秀雅面前把自己身上的屎洗干凈都是不可能的。
更何況,若是蘭璇知道了她的心思,還不知要用什么樣的手段對付她呢,這么一想,后背一涼,到底什么也沒敢干,一心等待著蘭璇的傳喚。
艾壽家的一面想著,一面十分巴結(jié)的跟在錦墨后頭進了內(nèi)堂,隔著木屏風(fēng)上的鐫花兒就看見蘭璇正坐在里屋的貴妃榻上給露華喂奶:
只見她身著一件銀紅錦緞貂鼠出風(fēng)毛夾袍,頭勒同色鑲紅寶石抹額,盤著最時興的高髻,髻子上的累絲金鳳簪上垂下一溜水滴形的珊瑚珠子,鬢邊攢著一朵勝放的粉色蟹爪菊,越發(fā)襯托得她面容明媚,氣質(zhì)妖嬈。
她此時正敞了衣襟,露出凝脂一般的胸脯讓粉團兒一般的露華嘬弄。
一旁站立的絹人一般的丫鬟,不是錦燕卻又是誰。雖不及蘭璇美貌,卻另有一番明艷嫵媚。
艾壽家的心道自己不過是個老婆子,見了這情景都忍不住咽口水,若是男人見了這媚人的景色,莫不是要忘了祖宗?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心里不明白這么好的一處溫柔鄉(xiāng),艾峙逸怎么就連門都不入了。
蘭璇見露華吃飽了懨懨欲睡,就掩了衣襟,將孩子交給一旁的錦燕。
錦墨沖著艾壽家的一笑,忙轉(zhuǎn)進里間去將一個掐絲琺瑯銅手爐遞到蘭璇手里,在她耳邊細(xì)碎了幾句,蘭璇慵懶的撫撫鬢角,丹鳳眼一挑:“嬤嬤站在外頭做什么,進來坐著說話便是。”
艾壽家的這才進了里屋,撿了個矮凳子虛坐著,沖著蘭璇笑得諂媚。
蘭璇沖著她笑:“好些日子不見嬤嬤了。”
艾壽家的連忙道:“奶奶您忙,沒得到奶奶的傳喚,老身也不敢隨便過來叨擾。”
蘭璇嘆口氣:“唉,嬤嬤是不知道,大姐兒這月余來夜里都睡不踏實,也瘦了不少,他爹原是心思不在這邊,也只有我這個當(dāng)娘的心疼著。我如今也是個可憐人,在這府里面無依無靠,只有這個女兒……”說著,竟是要下淚的樣子。
艾壽家的連忙勸住:“難為奶奶這金枝玉葉的人物了,頭一回當(dāng)娘原是許多事都不知道的,奶奶屋里兩個得力的也都是沒經(jīng)過人世的小姑娘,其實這養(yǎng)娃娃最是講究個粗中有細(xì),孩子白日里睡飽了,夜里不愛睡原是常有的,奶奶也不許太拘著自己,只要大姐兒能吃,原是沒事兒的。”
蘭璇吸了吸鼻子,這才有了幾分笑模樣:“嬤嬤這么說我就有些放心了,原是請了個乳母,這孩子卻不愛吃她的奶水,只愛攀著我,我估摸著那奶娘的奶水不干凈,也就把她辭了,從此自己喂養(yǎng)她,這大姐兒如今越來越能吃了,我尋思著得再尋一個乳母才是,不然我整個人怕不是要被她吸干了。”
艾壽家的陪著她笑:“大姐兒戀著奶奶,原是因為這母女連著心啊。”
蘭璇嘆口氣:“我不疼惜著她,又有什么辦法,且不說她奶奶,就是她爹,都壓根兒沒把她放在眼里。”這么說著,又哽咽了起來。
艾壽家的連忙湊上去道:“老奴知道奶奶傷心,但奶奶切莫這么說話,奶奶沒看見,爺跟東屋那個浪蕩丫頭再怎么攪弄,也沒說要給她個名分啊,不過是個玩物罷了,奶奶快放下心來才是。只要沒子嗣,她也翻不了天的。”
蘭璇點點頭,臉上的笑容越發(fā)悠然:“這道理我豈會不知,嬤嬤不知,老夫人那里我原是安插了人的,每日里給那秀雅送去的湯藥里也就加了一味‘涼藥’,不要說她現(xiàn)在生不了,就算他們胡折騰一輩子估計都蹦不出半個蛋來。”艾壽家的一聽這蘭璇竟神不知鬼不覺的給秀雅“斷了根”,不由得在心里唬了一跳,這艾峙逸自十五歲收了素琴,身邊原是沒有斷過女人的,可惜一直沒有子嗣,這露華大姐兒原是他唯一的獨苗,在這種情況下,這蘭璇竟能下得去狠手,給那秀雅吃斷根的“涼藥”,真真可算是最毒婦人心啊!
蘭璇哪里知道這艾壽家心里打的官司,繼續(xù)道:“可惜我就是不明白,以咱家爺?shù)木鳎趺淳涂床怀鲞@湯藥里有文章,每日里連盤查的功夫都省了,倒是那素琴盡心得很,可惜她也是個蠢的,哼,奇怪的是,我前兒又借著老夫人的名頭給那寡婦送了一回東西,卻被好一番盤查,我就覺著啊,這事情有怪。”
艾壽家的皺眉:“奶奶的意思是……”
蘭璇冷笑:“我尋思著……這秀雅恐怕不過是他寵著那寡婦的一個幌子,那寡婦原是個沒用的傻子,所以他就想了這么一出,讓我們有什么手段都沖著那秀雅去,他就摟著那寡婦在一旁看笑話便是了。”
“這……怕不會吧,若真是這樣,那秀雅怕也是第一個不甘愿的吧!”艾壽家的道。
蘭璇輕輕一笑,執(zhí)起艾壽家的一只手:“嬤嬤,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呢!這件事情還得勞煩你查探查探,務(wù)必查探清楚才是。”
艾壽家的支吾道:“奶奶,東屋那邊如今可是鐵門栓啊,從婆子到丫鬟都是滴水不漏,你想想那柳媽無兒無女,指著東屋那邊給她養(yǎng)老呢,那棗花杏花年紀(jì)雖小沒甚心眼,原也是護衛(wèi)著他們主子的,再說了,他們夜間都不在那邊屋里睡,也不過白日里在那兒走動走動罷了,又能知道什么?老奴縱是再有能耐,也難得插腳進去啊。”
艾壽家的心里清楚的很,依蘭璇的手段,所謂的查探查探絕不會那么簡單。若果真結(jié)果真如她推測的那般,她那么善妒,不把東屋那寡婦拿捏死是不會放手的。
同樣的,如果艾峙逸真的如蘭璇所說這般處心積慮只為護著那寡婦,那么自己只要些微對那寡婦不利,依照艾峙逸的脾氣,那么下場可能比那小婉還慘,她內(nèi)心豈會不怕?
蘭璇哼一聲:“嬤嬤太客氣了,你是不能還是不敢,難道我心里會沒有個成算?嬤嬤莫不是老糊涂了吧。”她一雙眼睛只是一瞟,艾壽家的已經(jīng)忍不住一個哆嗦,蘭璇有多心狠手辣,她跟著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又豈會不知?
“老奴不敢,老奴真的沒有這個想法啊!”艾壽家連忙跪下,頭叩得砰砰響。
蘭璇卻撲哧一聲笑起來:“我原是同嬤嬤玩呢,嬤嬤緊張什么?快坐下,坐下……”
艾壽家的一頭汗,回到那矮凳邊上,不知要坐還是站。
蘭璇望著她笑起來:“這么緊張做什么?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如果這次這件事辦得好,我自然虧待不了你老人家。”
聽話聽音,艾壽家的心知自己早已和蘭璇成了一條船上的人了,再后悔已然來不及了,此時只能心一橫:“奶奶說的哪里話?只是老奴真不知道從哪兒著手,還往奶奶指點一二。”
蘭璇笑一笑:“這就對了嘛!人生不過賭局一場,不去放手一搏,又豈會有福享?”素手沖著艾壽家的一挑:“至于法子嘛,你過來,我同你一一道來便是。”
峙逸下了朝,出了宮門,別了一班同袍正準(zhǔn)備上自家的轎子,突然看到一個不認(rèn)得的小太監(jiān)正躲在一處朱墻后頭沖著自己擠眉弄眼:“噗嘶……侍郎大人……”
峙逸心里有些納悶,卻還是走了過去:“什么事?”
那小太監(jiān)別別扭扭的還不待開口說話,斜刺里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jīng)撲向了峙逸:“侍郎大人,你要給本王報仇啊……本王真是憋屈啊……”
那人穿一身淡青色繡竹葉袍子,披一件烏色厚氅,整個人吊在峙逸身上干嚎,除了九皇子啟瑜,還有誰干得出來這個。
峙逸退后半步,一邊笑得溫柔,一邊用力把手往外拽了拽:“九王爺這是怎么了?”他今日上朝,沒見到啟瑜還覺得奇怪呢,沒想到在這兒竟碰上了。
啟瑜別別扭扭的抬起臉來,峙逸一看他那張烏青的臉,差點笑出聲來:“誰這么大的膽子,竟將王爺您……揍成這樣?”
啟瑜“哼”一聲:“一個女人。”卻一點都沒有因為自己這么個九尺高的漢子被女人揍了的說辭感到不好意思。
峙逸不禁皺眉,他昨日密會啟玥,啟玥還同他說對這個異母弟弟很是忌憚。
今上對啟瑜這個幺兒寵得沒邊兒,連峙逸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是朝廷上下,誰都知道這啟瑜是個一等一的瘋莽漢子,帶兵打仗還成,斗大的字卻只識得一籮,今上那般聰明的人,又豈會真的寵他寵到置社稷江山于不顧?
話雖這么說,峙逸也知道啟玥擔(dān)心的是什么:如果這九王爺不是真傻,而是裝傻,以他這樣的年紀(jì)和心智,那絕對就是勁敵了。
見啟玥擔(dān)心的厲害,峙逸只得在一旁勸著:目前形勢尚不明確,還得看看再說。
這么想來,峙逸定定心神,笑起來:“九王爺玩笑的吧!”
啟瑜氣哼哼的:“本王可沒有玩笑,那就是個潑婦,本王這輩子沒見過這等貨色,她簡直不是個女人……本王要找她算賬……”話還不待說完,“阿嚏”聲連連,一旁的小太監(jiān)連忙遞上帕子給主子擤鼻涕。
峙逸見他這倒霉窩囊樣,苦笑起來:“九王爺既然傷風(fēng),就應(yīng)該好好在王府休息才是。你說的事情,不妨等過幾日身子好了些再說”。
啟瑜還待拉扯他,峙逸又道:“且不說別的,臉上的傷務(wù)必要先養(yǎng)好了再出門,不然的話,若是被人瞧見,傳到圣上耳朵里去,那可就不好辦了!”轉(zhuǎn)身就是要走的意思。
啟瑜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艾侍郎,你真的不能走,你一定得給我做主啊!”
“哦?莫非這女人難道還同我有關(guān)?”峙逸挑眉。
啟瑜不住點頭。
峙逸心中疑竇叢生,面上卻笑得溫柔:“愿聞其詳。”
啟瑜也就這么把自己前夜在醉仙樓的遭遇遮遮掩掩的說了:“……自那臭娘們兒跑脫了之后,兩三個時辰,本王身上的藥勁兒才下去,本王奮力大喊,喊來了我那三個壯士朋友解救了我。”說道這里,不禁咬牙切齒,昨夜那般寒涼,可憐他赤身*凍了那么久,渾身都青紫了,真是可憐吶。
“待本王穿上衣服將那老鴇子好一陣拷問,才知道那潑婦原來是花街狀元李穆的一個貼身丫鬟,叫做什么月桂還是花椒的……我原是不認(rèn)得那李穆,早就聽說他素來不要臉面,也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也怕這么貿(mào)貿(mào)然去了要吃虧,聽說,艾大人同那姓李的很有些交情,所以……所以……懇求侍郎大人幫小王這個忙。”
峙逸聽罷他這一通說辭,哭笑不得,將拳頭舉在唇邊輕嗽一聲:“我同李穆原是同科的進士,又是年幼時的同窗,倒是有些交情,只是不知道小王爺要如何討這個公道?”
啟瑜用手抓抓后腦勺,氣餒的道:“嗨,若她是個男子,本王一定打得她滿地爪牙,可惜是個女子,本王還真不能把她真的怎么樣,可是她折了本王的面子不說,本王還這么糊里糊涂的被她害了又挨了這么一頓揍,她起碼要給本王道個歉吧!”
……再說了,她摸走了本王的銀子不要緊,本王原是不缺那個的,但是她摸走的那個玉牌卻是父皇才賜下的,說是待我不日后大婚用來送給我未來王妃的,豈能隨隨便便就被她這么摸走了?本王務(wù)必要討回的。”
峙逸憋著笑點了點頭:“若真是這樣,下官陪王爺走一遭原是無妨的。”
啟瑜聽他這樣說辭,立馬歡天喜地起來。
峙逸帶著啟瑜來到芳香小筑,叩響門環(huán)數(shù)下,朱門開啟,露出月桂的笑臉:“艾公子來了啊!”她穿著一件淡藍(lán)色夾襖,頭發(fā)上別著幾朵鵝黃絹花,臉邊的長發(fā)變作細(xì)碎的小辮子,還有兩個翡翠耳環(huán)在其間隱約擺蕩,好不俏麗。
峙逸含著笑正待說話,藏在他身后的啟瑜已然撲了過來:“潑婦,你看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