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咖啡廳。
并沒有完全竣工的大廈里,除了一樓的咖啡廳和小書店,并沒有開放其他地區??Х葟d里布置幽深,厚木桌子,盆栽植物,濃濃的咖啡香氣,環境十分優美……只是新開的店,不可避免地存在適應期的僵硬感,還有從大廈深處傳來的,一陣一陣的裝修聲音。
砸的、鉆的、鑿的……與咖啡廳悠揚舒緩的音樂相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這并不會讓劉佳枝分心。
她非但不會分心,甚至專注到有點緊張。
背包壓在身后,空的。里面僅有的幾張紙都拿在對面的人手里,那是她幾個月時間里總結的所有證據和資料。
對面的人神色專注地看著。
空閑的時間里,劉佳枝在心中感嘆著,也算是老天開眼,看她獨自工作實在太累,最后一段時間里,難得辦公室里兩個只會說風涼話的同事伸手幫她的忙。其中一個人與地方檢察院的檢察官熟識,就幫她聯系了一下。
本來檢察官沒有答應,可后來聽說是關于平泰保險的問題,不知為何,就應了下來。
“保險代理公司違規操作……”檢察官拿著她調查的證據,劉佳枝馬上說:“我有人證!您不要看只是一次簡單的退保,他們敢這么做里面肯定有貓膩的?!?br/>
“你先別激動。”檢察官安撫她,“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事態有多嚴重,不是最初就能看出來的?!?br/>
劉佳枝稍稍安心,“那您覺得,我拿這些東西去保監會舉報,能成么?”
檢察官四十幾歲,姓韓,跟劉佳枝父親差不多大,帶著眼鏡,長條臉,非工作時間也是正裝領帶,職業原因,面相看著一直很嚴肅。
他把資料放到桌子上,說:“你這些證據舉報是夠了。”
劉佳枝沒有馬上高興,總覺得對方話還沒說完,她等著。果然,檢察官又說:“不過,要真看你寫這些,那這事情簡直要上高法了?!彼檬钟贮c點桌子上的紙,“這里只有幾句是真正的客觀事實,其他的都是你的推斷。”
劉佳枝到底年輕,被人一說臉噌地通紅,兀自辯解:“我就是怕別人不當回事!實話跟您講,去年年末的時候我舉報過一次,但是沒成功。我花了這么久調查,不能再不了了之了。”
檢察官看著這個漲紅臉的小姑娘,神情難得和藹?!澳闶莻€好記者啊。”
劉佳枝被人夸,抿嘴,“也沒?!?br/>
“怎么沒,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查到這些東西,先找的不是檢查院,而是調查對象?!?br/>
劉佳枝下意識地問為什么,可腦子比嘴快,一轉就想明白了。
為什么,要錢唄。
劉佳枝皺了皺眉,“我不是為了那個的……我就是……”她想起那兩個退不了保的老人,又莫名想到了那個傻傻的黑家伙,忍不住說,“我就是不想讓人被騙?!?br/>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會來找我?!?br/>
檢察官喝了一口桌上的咖啡。
“如果你再有更強力一點的證據,那就好辦了?!?br/>
劉佳枝看著他,“什么樣的‘更強力’的證據?”
“你接觸過這個公司的人么?”
一時間,劉佳枝腦子里晃過一個人影。黑發,白臉,大雨里消瘦筆直的身材。
“嗯?”
劉佳枝回神,啊了一聲,“接……接觸過幾個小職員,但沒什么發現。”
“如果能拿到直接證據,那是最好的?!?br/>
劉佳枝沉思。
又聊了一會,檢察官要離開了。臨走之前他問了劉佳枝一句話。
“看新聞聯播么?”
劉佳枝一愣,“什么?”
檢察官說:“那就是不看了,年輕人都不喜歡看新聞聯播啊?!?br/>
劉佳枝不明所以,只能干笑。
檢察官又說:“近來的國家政策你也完全沒有注意了?!?br/>
劉佳枝一臉茫然,檢察官寬容地笑著,又頗為感慨地說:“只能說多行不義……你要治的,國家也要治,趕巧殊途同歸了?!?br/>
風雨欲來。
劉佳枝啞然片刻,檢察官安慰她說:“別緊張,你做你該做的就行。這個社會需要正義的人發聲,這讓事情變得更加簡單?!?br/>
人要走了,劉佳枝猛地想起什么,最后一刻追問道:“請問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公司員工內部舉報的話,會不會輕判?”
“你是說自首?”
“……嗯。”
檢察官點頭,“那當然了,法律讓人悔悟,自首不輕判,那誰還自首了。”
劉佳枝也想笑笑,但心里事太多,笑得很勉強。
檢察官離開后,劉佳枝獨自一人坐了很久。
她騙自己是在思考事情,其實大腦一片空白。
用腦過度后的后遺癥。
一直坐到肚子咕咕叫,劉佳枝才反應過來,掏出手機。
打給誰?
她前幾天告訴周東南,說之后會找他。她記著這件事,他還記著么?沉溺溫柔鄉的男人,他知道她已經搬走了么?
劉佳枝趴在桌子上,力氣耗光。她的手已經放到周東南的名字上,頓了好久,終于按下。
周東南很快接了電話。
“喂?”
劉佳枝直起身,她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挺想念他木木的聲音。
“周東南?”
“嗯?!蓖A讼?,又說,“你搬走了?”
劉佳枝笑了,“怎么,你找我啦?”
“嗯?!?br/>
“找我什么事?”
“你買的吃的太多了,我做完想給你送去點,但你一直不在。”
劉佳枝心里高興,挑著眉頭,想擠兌他幾句,腦海中莫名地又浮現了那道黑色剪影。笑也淡了,她聲音放低,“你老婆在你身邊么?”
“沒,我在上班?!?br/>
劉佳枝馬上說:“你還知道上班啊?”
“知道。”
“……”
劉佳枝嘿嘿笑。
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著,一點中心思想都沒有,可就是不放電話,不知不覺已經快二十分鐘了。周東南那邊悶了悶,說:“要是沒事,我就掛了?!?br/>
“你就這么不想跟我說話?”
“不是,”他猶豫說:“話費……”
劉佳枝火冒三丈,拍案而起?!霸捹M?。窟@點話費算什么,你要知道你老婆撈了——”最后一句猛地卡住。說不出口,還是說不出口。
周東南說:“我老婆?”
“沒,你聽錯了?!?br/>
“哦?!?br/>
劉佳枝抿抿嘴,“你以后要留北京么?”
“不。”他毫不猶豫地說,“我領她回貴州。”說完又道,“……北京太冷了?!?br/>
劉佳枝忽然什么都不想說了,隨口一句掛了,放下手機。
劉佳枝的工作單位也在望京,是一家大型報刊雜志出版社,有兩百多名員工,出版六七種雜志刊物。劉佳枝之前還只是個實習記者,今年三月份才正式轉正。
不過,嚴格說來她已經不算是記者了。
父母對她前些日子私自外出租房的行為十分不滿,點著她的額頭說,你就是太享福,還太任性。
他們沒有跟劉佳枝商量,就在主編那邊打了招呼。結果主外變成了主內,記者變成了編輯,劉佳枝被分在女性情感文學這一塊。
撲到辦公桌上,鼠標被碰到,休息許久的顯示屏亮了起來。
三十多份未讀郵件。
劉佳枝點開,一長串的“我心依然”、“情人陷阱”、“溫情不得語”……
以前劉佳枝對這些東西不以為然,覺得無病□□,無聊透頂??纱藭r看見,她的感受又與從前不盡相同。
安靜的辦公室里,有報刊雜志社特有的紙張味道,噼里啪啦的打字聲音此起彼伏。
桌角一盆植物,抽著細細的綠色枝條。
劉佳枝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她一頁一頁翻過,鼠標越動越慢。
眼前明明是字,卻硬生生地幻化成了男人女人的影。
標點也成了聲音,雨中的長鳴。
好像不管什么時候——不管是黑云壓城還是大軍過境,這世上總有些角落永遠含情脈脈,朝朝暮暮。
走來一個同事。那是給劉佳枝介紹檢察官的張赫。三十二歲的年紀,體育版塊的責編。雖然是體育編輯,但人長得卻一點不健壯,又矮又胖。但他特別喜歡打扮自己,每天上班抹發蠟,燈一照頭發都反光。
張赫拎著茶壺過來,頗為關心地問劉佳枝:“怎么樣?談了么?”
“談了。”劉佳枝關了郵件,把跟韓檢察官見面的事情跟他講了一遍。
“那還等啥,既然都有證據了,舉報去唄。”張赫說,“弄完看看能不能給財經版塊搶個獨家,要不這么長時間白搭進去了。”
劉佳枝窩在凳子里不說話,張赫靠近了點,又說:“你不能耽誤太長時間了,你畢竟不是自由記者,還得上班……說閑話的人太多,主編那邊也不好辦。”
“懂懂懂?!眲⒓阎蠐夏X袋。
說白了,她一個剛剛工作的年輕人,能請這么多假瞎折騰,全仰賴自己母親跟主編是多年好友。
“張哥……”
“嗯?”張赫喝著茶看她。
劉佳枝天真起來。
“你說,老實人,是不是該有好報啊?”
“是啊?!?br/>
劉佳枝拄著下巴。
張赫打趣說:“怎么了?情感文章看多了,自己也多愁善感了?”
劉佳枝一臉扯淡地笑,“哪兒啊?!笨次恼掠惺裁从?,看一萬篇文章也不如看見一個真人。
張赫晃了晃圓不隆冬的土豆腦袋,說:“可惜這個年代哪還有老實人,太少了?!?br/>
劉佳枝陡然站起。
“媽啊……”張赫嚇了一跳,手里茶水差點抖出來,“一抽一抽的,干什么呢,別嚇唬人?!?br/>
“我決定了!”劉佳枝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整個辦公室都看過來。她轉身拿包再次出門,留下張赫和一辦公室的人看著她背影呆若木雞。
劉佳枝越走越快,腳底生風。
就幼稚這一把。
她去提醒她,勸她回頭,就當報他當初為她蹲監獄的恩。
誰叫他愛上那樣一個女人。
站在冷冷的街頭,劉佳枝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那邊是一道緩緩的聲音。
她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有點冷,有點懶,旁若無人。
好像剛從睡夢中清醒,人還赤身躺在長方矮架的床上。看見的是擠過窗簾透灑進來的昏黃,聞著的是離去不久的男人殘留的干凈的體香。
劉佳枝吸了一口涼風,盡可能地保持著聲音平緩。
“你是成蕓么,我叫劉佳枝,我想見你一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