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鄭秋陽拎著一個保溫桶，來到了方擎天的家。方擎天一看那個保溫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什么都沒說。

鄭秋陽也知道方擎天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就說道：“我就是一個跑腿的，你要是不愿意喝，我就把里面的雞湯喝了。反正我最近加班累死了，正需要好好補一補！”

方擎天一把接過鄭秋陽手里的保溫桶，說道：“你想喝雞湯就去找你爸！”

鄭秋陽作為科主任重點培養的接班人，最近忙得嚴重睡眠不足。除了做手術，上門診，他還要練習怎么用手術工具把蛋殼剝掉，但不損傷里面的空氣膜一分一毫。所以，他沒空拼樂高積木，沒空來方擎天家擼貓，就連和夏伊依聊幾句的時間都沒有。

他一進屋，就趴在沙發上，喊道：“橙子，快出來給我按摩一下脖子，我昨天跟著主任做了一臺脊索瘤的切除手術，一直低著頭，脖子都僵了！”

橙子才不理會鄭秋陽的呼喚呢！它最近迷上了在紙箱里玩捉迷藏，它自己捉，它自己藏。

方擎天把保溫桶里的雞湯倒出來，剛好有兩碗的份量。

“快起來吧，看在你跑腿的份兒上，分你一碗雞湯！”

鄭秋陽聽到有雞湯喝，立刻精神抖擻地站了起來。兩個大男人幾口就把雞湯喝完了。

鄭秋陽舔舔嘴唇上殘留的雞湯，夸獎道：“方叔叔的手藝真好！這雞湯真好喝！”他見方擎天沒有反駁，繼續說道：“其實，我今天來一是給你送雞湯，二是幫方叔叔帶句話，他想約你明天中午吃飯，就你們兩個人。如果你答應的話，就給他發條消息，他的手機號沒有變?！?/p>

如果是以前，方擎天一定想都不想就會拒絕這個邀請。可現在他卻心平氣和地告訴鄭秋陽：“我會去見他，聽聽他怎么說?！?/p>

這個答復大大出乎了鄭秋陽的意料，他不明白這對水火不容的父子什么時候緩和了關系。

于是，他問道：“你原諒你爸爸啦？”

“沒有，我只是想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p>

還有一句話，方擎天沒說。

我不想等他死了，再原諒他。

周六中午，方擎天準時赴約，方教授早就在西餐廳等著了。昨晚收到方擎天的消息，他以為自己眼睛花了，把那條只有一行的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兒子居然答應見他啦！

他趕緊問宋教授，兒子喜歡吃什么。宋教授就給他推薦了這家西餐廳，就是方擎天帶她來過的那家西餐廳。

方教授一看見方擎天，就忐忑不安地站了起來，招呼道：“擎天，你來啦！”

方擎天看到方教授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心里忽然有些不忍。一個國內知名的耳鼻喉科權威專家，一個做了上千臺高難度手術的權威醫生，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居然拘謹得像一個第一次參加面試的男孩！

而這，只是因為他覺得愧對自己的兒子。那兒子呢？難道兒子就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愧對父親嗎？

這么多年來，方擎天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他面無表情地坐下來，快速地點了兩份套餐。

服務員拿著餐牌離開了，這對水火不容的父子第一次面對面坐在一起，開始心平氣和地交談。

方教授有些緊張，他拿起桌上的檸檬水，一口氣喝了半杯。清清喉嚨，他開口道：“擎天，有些事情我希望你知道，所以今天約你出來?！?/p>

方擎天也拿起檸檬水喝了一小口，方教授見他沒有不耐煩的表情，便繼續說道：“當年，我跟著科主任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小高，然后小高就跟我示好。我知道她只是想多賣她們公司的藥，就一直跟她保持距離。后來她們公司請我們科室吃飯，我去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就醉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在一家酒店里，旁邊躺著小高……”

講到這段并不光彩的歷史，方教授的老臉紅了，他又拿起檸檬水，一口喝到了底。

“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我從來沒想過背叛你媽，背叛我們這個家。可現在出了這種事，你叫我怎么跟你媽解釋？以你媽的性格，她會相信我嗎？所以，我就跟小高約定，我答應她的所有要求，只求她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也沒有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我以為這件事就翻篇了，可一個月以后，她又來找我，說她懷孕了。那一瞬間，我就像做夢。我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個噩夢！”

方教授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似乎很不想再憶起那段痛苦的往事。

“她跟我說她不在乎名分，只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好好養大，我支付撫養費就行了。我同意了?？伤D身就去找你媽，還跪在地上求你媽，讓她給一個小生命活下去的機會。你媽覺得男人犯了一次錯，就會接著犯第二次錯，她不再信任我，非要和我離婚。我自己確實做錯了事，你媽媽不原諒我也是應該的。我們離婚以后，我就和小高一起過日子，她辭了工作，一直催著要和我結婚。我本來不想跟她結婚，你爺爺奶奶覺得我應該給年輕的姑娘一個交代，我才跟小高去登記?！?/p>

講到這里，服務員開始一道一道地上菜。方擎天對方教授說：“我們邊吃邊說吧！”方教授看向兒子，發現他的眼神里并沒有往日的厭惡，瞬間心安了。眼前這個優秀的兒子讓他想到了他的另一個不幸的兒子——方俊威。

“我已經跟小高離婚了，俊威跟著我，我請了一個阿姨在家里照顧他。”

方擎天手里的叉子停了一下，問道：“為什么？”

“因為我在偶然間知道了一個秘密。小高當年做了唐氏篩查，報告上明確寫著胎兒有異常，可她卻為了拿這個小生命做籌碼，跟我結婚，瞞著所有人生下了俊威。她想結婚以后再跟我生一個健康的孩子，然后讓俊威自生自滅。你也知道，唐氏患兒的壽命有時候很短。我怎么能讓這種女人照顧俊威呢？”

“你怎么會知道她這么多秘密？”

“我換了新手機，要我幫她把舊手機里的東西全部導入新手機。我看到一個文件夾，猜出了密碼，就點開了，里面是她的日記。其實她從一開始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她家里重男輕女，她從小就被她媽灌輸，以后找一個有錢又老實的老公，然后幫扶她弟弟。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當然不可能再繼續跟她過下去?！?/p>

這些事情，方擎天從不曾聽過。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父親過的不太好，卻不知道他過的這么不好。一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傻兒子，還有一個滿心算計、演技一流的妻子。

為什么好好的一個家最后變成了這個樣子？誰是誰非，誰對誰錯，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在這場鬧劇里，沒有一個是贏家，每個人都是輸家。父親的不小心犯錯，母親的倔強和決絕，第三者使出的卑鄙手段，共同造成了今天這個每個人都不幸福的局面。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以前把所有過錯都推到父親的頭上是多么的狹隘和不公。其實，父親也是受害者之一。

方擎天切著牛排，云淡風輕地對方教授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聽到這句話，方教授整個人呆住了。他不敢相信，他兒子終于肯原諒他了！他以為自己到死都不會聽到這句話。

“擎天，你說的是真的嗎？”

方擎天看著父親那張不再年輕的臉龐，認真地說道：“我說的都是真的，爸爸?！?/p>

這一聲“爸爸”讓方教授頓時老淚縱橫。十六年了，他等這一聲“爸爸”已經等了十六年！俊威不會叫“爸爸”，擎天不愿叫他“爸爸”。這么多年了，他早已不奢望這一聲“爸爸”，他為擎天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不再看到兒子眼神里對他的厭惡。

方教授百感交集，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口。他看向方擎天的眼神里不再有不安和畏懼，只有濃濃的化不開的慈愛。

方擎天遞給方教授一張紙巾，方教授接過紙巾擦擦眼淚，欣慰地說道：“擎天，我太高興了！我沒想到我能在活著的時候聽到你喊我爸爸。”

方擎天看到父親這樣，心里很不是滋味?；叵脒^去他對父親的態度，他忽然心生愧疚。

“爸爸，其實我也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希望您能原諒！”

“傻孩子，天底下哪有不原諒自己子女的父母啊！一切都過去了，我們誰都不要再說這個話了。”

父子兩人十幾年的心結終于打開了。累積在方擎天心里十幾年的怨恨終于找到了出口，化為幾縷青煙，無聲無息地消散了。他的心情從來沒有如此輕松過。

他終于明白，媽媽為什么說，原諒爸爸其實是對他自己的一種救贖。如今，他主動走出了怨恨的牢籠，心里頓時豁然開朗。

吃甜點的時候，方教授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他十分感謝的人。

“擎天，你認識夏伊依吧？”

方擎天一愣，不明白爸爸為什么突然提起她。

方教授解釋道：“半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碰到了夏伊依，她要跟我聊聊你的事情，我就跟她去了醫學院的葡萄長廊。她告訴我，你心里還是有我這個父親的，只要我主動關心你，天長日久，你總有一天會接受我的。那時候我還不相信。現在，我信了?！?/p>

接著，方教授把夏伊依狠狠地夸了一遍。

“這個女孩子真的不錯，漂亮懂事，有禮貌。我能看出來，她是真的關心你。她還不讓我把這件事告訴你……”

方擎天就像石化了一般，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他的腦子一下子涌出來許多問題：居然還有這回事？半年前，那豈不是夏伊依快辭職的時候？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不是已經明確拒絕她了嗎？

方擎天的心忽然又變得沉甸甸的。那里面不僅裝著對他父親的愧疚，還有對夏伊依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