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蔣逸清和鄭秋陽都來病房探望了方擎天的外公。外公得知這兩個小伙子都是方擎天的好朋友，艱難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方教授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消息，也來看望曾經的岳父。他不敢進病房，怕自己的出現礙了老人家的眼，只敢在走廊上跟宋教授聊了幾句。

這時候，曾經的岳母從病房里出來了，她讓方教授進去，老人家有幾句話想對他說。

方教授一直對兩位老人心懷愧疚，他低著頭走進病房，看到昔日的岳父變成了這副模樣，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站在病床前，看到岳父的嘴唇動了動，但卻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

岳父艱難地說完了一句話，岳母開始向他傳達岳父的意思。

“他說，以前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但你要記住，擎天永遠是你的兒子。”

方教授終于得到了兩位老人的諒解，他忽然鼻頭一酸，想哭。他忍著眼淚，說道：“爸，您放心，我一定永遠記著您說的話！”

岳父聽到這句保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太累了。

晚上，方擎天陪著外公。

外公枯瘦的手臂上插著留置針，冰冷的液體順著輸液管一滴一滴地流進他的身體里。這些藥水不能治病，只是些營養液，如今卻成了外公的生命之源，因為他已經不能進食了。

外公的臉在床頭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他臉上的皺紋也一下子多了許多，深了許多，看得方擎天心都揪在了一起。

作為一個醫生，他自然知道癌癥晚期的病人將經歷多么痛苦的折磨，他們可以靠機器維持生命，可每一天生命的延長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又多受了一天的折磨。

夜里十二點，外公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看著趴在床邊睡覺的外孫，用瘦骨嶙峋的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

方擎天的睡眠極淺，他立刻抬起頭，問外公：“您哪里不舒服？”

外公慢慢地搖了搖頭，他示意方擎天把床搖起來一點。

然后，他握著方擎天的手，欣慰地說道：“擎天，我看到你女朋友了！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個好姑娘。你的眼光不錯，她和你很般配，這樣我就放心啦！自從你爸離開了這個家，你就總喜歡一個人在房間里看書，也不愛講話不愛笑了，我還擔心你會不會變成一個性格孤僻的孩子。如今看來，我的擔心有些多余了。在你身邊，有好朋友，還有女朋友，就算有一天我們都走了，還有人陪著你。”

方擎天認真地聽著外公的一字一句，他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此刻的外公看起來精神很好，兩只深陷眼窩的眼睛明亮有神，說話也是中氣十足。自打他住院以來，他從沒有一口氣說過這么多的話。

方擎天不傻，聽到外公嘴里說的他的“女朋友”，再聯想到他白天碰到了夏伊依，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所謂的這個女朋友就是夏伊依。

雖然他不喜歡撒謊騙人，尤其是對他的至親，可如果謊言能夠撫慰一個瀕死老人的心，了卻他這一生最后的心愿，那他也不在乎騙沒騙人了。

這一回，方擎天沒有生氣，也沒有質問自己的母親。他用另一只手蓋在外公的手上，笑著說道：“我知道伊依是個好姑娘，她很善良，也很單純。您放心，我以后會跟她好好地過日子，再生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您知道，我媽最喜歡小孩了……”

老人在方擎天的絮叨中慢慢閉上了眼睛，嚇得方擎天手上的汗毛都快豎起來了。他立馬看向旁邊的心電監護儀，那條代表生命的線條還在有規律的上下起伏，方擎天頓時松了一口氣。病房里的溫度并不低，可他卻雙手冰涼。

外公又睡著了。方擎天看著老人的睡顏，睡意全無。他忽然有一種角色互換的感覺。小時候，外公站在床邊看著小小的他睡覺。現在，輪到他守在外公的床邊看著外公入眠。

從不信神拜佛的方擎天在心里祈禱：各路神仙，如果你們真的存在的話，能不能讓我外公再舒服地多活幾天，就像剛才一樣，對我說很多話，還對著我笑！我愿意用我的壽命來換！

第二天下午，方擎天做完最后一臺手術，他去更衣室換衣服。換衣服之前，他習慣性地拿出手機，卻看到媽媽發來了一條消息。霎那間，一種莫名的恐慌在他的心間蔓延開來，他竟然不敢點開這條消息！

就在他猶豫之時，他的手機開始震動，是媽媽打來的電話。

手機屏幕上的那個綠色圓點就像被施了魔咒一般，讓方擎天心生畏懼。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終于按下了綠色圓點，仿佛用完了他畢生的勇氣。

電話接通了，媽媽的聲音卻沒有立刻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方擎天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

一聲輕輕的嘆息后，他清晰地聽到了媽媽的話語，“擎天，你外公，已經走了！”

方擎天的另一只手緊緊地握成了一個拳頭。雖然他有心理準備，也見多了生死，可這一刻，他還是無法接受。

他拼命壓抑著心中的悲傷，用一貫鎮靜的語氣對媽媽說道：“我馬上過去！”

放下手機，兩行熱淚順著他的臉頰消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外公，我的外公！他真的走了！

不祥的預感終究還是變成了現實。方擎天沒有給自己留太多難過的時間，一分鐘后，他擦干眼淚，收起悲傷，換好衣服，急忙趕到外公的病房。他現在是這個家里唯一的男人，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

外婆告訴他，外公生前說了，他的后事一切從簡。

媽媽告訴他，外公走的時候臉上帶著笑，沒有遺憾。

深夜，方擎天回到家，他沒有開燈，換了鞋直接走向沙發，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氣一樣，一下子癱倒在沙發上。

橙子聞聲立馬跑到他腳邊蹭來蹭去，他一把抱起橙子，放在自己的懷里，橙子的體溫溫暖著他的身體，讓他感受到一團暖意。

雖然秋天的夜里霜不寒，露不重，可方擎天這一路走回家，卻體會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涼。天上的月亮就像被切了一塊的蛋糕，它那清冷的月光照在方擎天的身上，把他孤單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在這個只屬于他的空間里，往事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大腦。他想起了小時候外公教他背唐詩，想起了外公帶他去公園爬山放風箏，想起了自己摔倒以后外公告訴他：男子漢，不要輕易哭……

在他相繼失去爸爸和爺爺奶奶的那段灰色日子里，是外公外婆無微不至的關懷給了他溫暖，讓他幼小的心靈不那么孤單無助。

往事一幕幕地在方擎天的眼前浮現，他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外公親切溫暖的聲音。

“乖乖外孫，你今天想聽什么故事？”

“乖乖外孫，你今天想吃什么？”

“乖乖外孫，你今天想去哪里玩？”

“乖乖外孫，你想要什么新玩具？”

“乖乖外孫……”

想著想著，方擎天的眼前變得一片模糊，他心中沉沉的悲痛漸漸變成了重重的愧疚，對外公的愧疚。

外公，您為什么這么突然地離開了我們？您的乖乖外孫還沒有好好孝順您呢？您不是還想看著我結婚生孩子嗎？您不是還想抱抱重外孫嗎？您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唯一讓方擎天感到欣慰的是，外公見到了傳說中的他的“女朋友”，哪怕這只是一出戲，可對外公來說，已經再沒有遺憾了。

科主任給方擎天放了假，讓他全心全意操辦老人家的后事。方擎天遵照外公的遺愿，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親戚朋友都來緬懷這個可愛可敬的老人。

方擎天雖然不怎么發朋友圈，但他還是會看一下朋友圈。吃飯的時候，他點開朋友圈，快速地掃看著里面的內容，直到看到夏伊依發布的一條新朋友圈。

那是余華寫的一句話：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配圖是一幅手繪的鉛筆畫，畫的是白色的菊花和黃色的菊花。

方擎天沒有再往下滑動，他看著屏幕上的菊花和文字，心里的某一個角落忽然被觸動了一下。

他知道這是夏伊依發給他看的。夏伊依也知道方擎天知道這是發給他看的朋友圈。

前幾天，宋教授發消息告訴她，方擎天的外公已經走了，還特意謝謝她來看望外公，了卻了外公最后的心愿。

夏伊依很想親自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可她有點兒害怕遇到方擎天，畢竟她這個“偽女朋友”是瞞著方擎天跟老人家見了一面。

她也有點兒害怕去見老人家最后一面，因為她怕老人家的在天之靈知道了她是個冒牌貨，她不知道老人家還愿不愿意見她一面。

所以她用心地畫了一幅菊花圖，用來紀念那位慈祥的老人。而那些文字是用來安慰方擎天的。她知道外公的離開一定會讓他傷心不已，可她又不能明目張膽地給他撫慰，怕他心理有負擔。

于是，她只好發了這條只對他一個人可見的朋友圈，希望能減輕一點他的哀痛。因為這是她能為他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葬禮過后，方擎天的外婆就被接來和宋教授一起生活。搬家的那天，方擎天忽然發覺，原本就不胖的外婆更瘦了。她的頭發本來是黑白參半，如今已是滿頭白發，像極了冬天的雪。

那一刻，他在心里暗暗發誓：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順外婆，連帶著外公的那一份。

逝者已去，活著的人還要堅強地繼續活下去。為了讓外婆早日走出外公逝去的陰影，方擎天只要有時間就去看望外婆，還會像小時候一樣嚷著要吃外婆做的糖醋排骨。

看著方擎天吃完了全部的糖醋排骨，外婆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昔日慈祥而欣慰的笑容。

又到了周日，方擎天買了外婆喜歡吃的榴蓮，去看望外婆。一進家門，他就被飯菜的香味熏懵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媽媽怎么做了這么多菜？

他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到一個合理的理由。

這時，宋教授系著圍裙、端著一盤青菜從廚房里走了出來。她看到兒子來了，立馬招呼道：“你快去洗洗手，過來一起吃飯！”

方擎天坐下后，困惑地問道：“媽，您今天怎么做了這么多菜？”

宋教授笑瞇瞇地說道：“給你補過生日啊！”

方擎天今年的生日就在外公走后的第三天，不管是他自己，還是宋教授，都忘了這件事。

前幾天外婆提到了方擎天的生日，宋教授這才想起來，兒子的生日已經過了。本來她想著，既然過了那就算了吧，可有個人卻拜托她一定要將一份生日禮物轉交給方擎天。

宋教授覺得給兒子過個生日，讓家里熱鬧熱鬧也沒什么不好，就張羅了今天的這桌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