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后。
    陳家大院大門洞開。
    陳勝扶劍緩步跨出家門，在兩百甲士的簇?fù)硐路祷乜ぱ谩?br/>     原本陳勝此次回家，是想要接上趙清，一起去郡衙長住的。
    畢竟，他往后在郡衙的時間會更多一些。
    而陳守在蟠龍寨那邊的時間也會更一些。
    趙清再守著這間宅子，也沒有多大意義。
    還將好好的兩口子，過成了異地戀……
    可回來了一趟后。
    他卻是連提都沒提這件事，就直接放棄了這個想法。
    陳家大院在他的眼里，只是一間宅子。
    在趙清的眼里，這里就是她的家……
    她守著這個家，他走得再遠(yuǎn)也會回來。
    而且。
    她住在陳家大院，平日里還能出門與周邊的嬸娘妯娌們走動走動。
    可隨他去了郡衙，她就只能學(xué)著端起架子，做郡守夫人了。
    花一樣的年紀(jì)，不該虛耗在那一片莊嚴(yán)卻清冷的官寺之間。
    想明白這個道理。
    陳勝也只能家中留下一百甲士，護(hù)衛(wèi)陳家大院。
    思忖著，早些擺平郡里的這些風(fēng)波，過上朝九晚五的規(guī)律生活……
    戈林赤河徐向長寧坊外涌動。
    沿途的所有住戶都大開門窗，興奮的望著從自家面前流過的這道戈林赤河。
    陳家的小崽子們，在興奮的跟隨著戈林赤河奔波。
    陳家的叔伯嬸娘們，在興奮的呼朋喚友朝陳勝招手。
    他們望著跨坐在高頭大馬的陳勝。
    望著他頭頂上的高高云紋進(jìn)閑冠，看著他身上的暗金獬豸紋玄色大氅、蟹殼青深衣、鑲玉大帶、緞面皂靴，看著他華貴中透著英氣的模樣。
    許多人都是好像直到這一刻才突然意識到，自家那個好像養(yǎng)不大的病雞崽子，已經(jīng)是個大人物了……
    陳勝一手拽著韁繩，面帶笑容的一一問候著這些長輩。
    長街的盡頭。
    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瘦小人影蜷縮在墻角下，隱藏在亂發(fā)下的清澈眸子，目不轉(zhuǎn)睛的凝視著長街另一頭那道在跨坐在高頭大馬上、在秋日下似乎散發(fā)著刺目光芒的人影，漸行漸近。
    周圍跑動的人影。
    森冷的戈林。
    熾烈的赤河。
    在他的眼中一點一點的消失。
    天地之間。
    只剩下他與那道身影。
    一條筆直而無形的線。
    穿過密集的戈林赤河。
    將他們連接在一起。
    他開始調(diào)整呼吸。
    他經(jīng)脈之中緩緩運轉(zhuǎn)的內(nèi)力，隨著他的呼吸加快運轉(zhuǎn)。
    百川歸海一般的流入丹田之中。
    只待……石破天驚！
    忽而。
    那道光彩奪目的人影，似是察覺到了什么，移動目光朝著這邊望過來。
    瘦小的人影先一步低下頭，右手自然落到身下，在泥土之中摸到一個硬物。
    就在他想要抓緊這個硬物之時，一片陰影突然將他籠罩起來。
    他愣愣的一抬頭，就見幾個同樣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蘿卜頭，虎著臉、叉著腰，將自己包圍了起來。
    “你不對勁！”
    為首的蘿卜頭目光警惕的看著自己：“俺們已經(jīng)瞧你好幾日了，你不是乞兒！”
    他迷茫的掃過這幾張極力作出“兇神惡煞”的稚嫩面孔，記起來，這幾日是好像見到過他們幾個。
    可自己又沒有搶過他們的吃的。
    他們包圍自己干啥？
    為首的蘿卜頭見他不說話，大著膽子一步上前，嚴(yán)肅的按住他的肩膀說道：“行商陳家人可都是好人，你可不能在這里作什么壞事！”
    好人？
    他愣愣的想道：習(xí)教不說此人是殺害了主上的大惡人嗎？
    他偏過頭，不與眼前的蘿卜頭對視，摸著硬物的右手也不做痕跡的身下拿了出來。
    他微微踹出一口氣，體內(nèi)壓抑的內(nèi)力一松，徐徐流入經(jīng)脈之中。
    習(xí)教說：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
    那就下次吧。
    不著急不著急……
    ……
    戰(zhàn)馬前行之中。
    陳勝忽然感覺到腰間的銳取劍震顫了一下。
    他心下莫名一緊，舉目四望。
    便見周圍一切風(fēng)平浪靜，沒有任何不對勁，心頭頓時一松，覺得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然而便見到街頭長去自家打秋風(fēng)的那幾個小乞兒，正氣勢洶洶的包圍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小乞丐，不由的笑了笑。
    待馬匹自他們身旁路過之時，他拉了拉韁繩，令胯下馬匹放慢步伐，笑著偏過臉說道：“你們幾個壞小子干嘛呢？欺生呢？”
    幾個滿臉憨笑的目送他走過長街的小乞兒一聽，憨笑一下子就變成了訕笑。
    為首的小乞兒慌忙一把抓著身畔這個瘦小的人影，努力將他拽起來：“嗨嗨，瞧您說的，俺們哪敢在您的地頭上欺負(fù)人呀。”
    待這瘦小的人影站起來后，周圍的小乞兒們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看起來弱得更風(fēng)都吹得跑似的，但實質(zhì)上，比他們幾個都要高一截。
    瘦小人影愣愣的看了看抓著自己的小乞兒，再愣愣的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耀眼人影。
    似乎是沒想到，這么好的機(jī)會，會就這樣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
    可是、可是，可是他沒有拿劍啊……
    陳勝掃了一眼這瘦得跟個麻桿似乎的人影，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呆滯，不似常人那般靈動，心下不由的“嘖嘖”了兩聲。
    “沒欺負(fù)人就好，晌午我大姐還在念叨你們幾個，自個兒得空上家去一趟……嗯，給這家伙也帶倆吧，別可得人不聰明就欺負(fù)人家，知道了么？”
    他笑了笑，見幾個小蘿卜頭點頭如搗蒜，就一夾馬背，繼續(xù)往前行去。
    為首的小乞兒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坊門后，才回過頭重重的一拍身側(cè)這個比自己還高的瘦小人影，小臉兒上盡是嚴(yán)肅：“既然俺大兄都開口了，以后你就跟著俺們幾個混吧，放心，只要有俺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那一口，不會因為你傻就餓著你的！”
    其余幾個小蘿卜頭聽言，盡皆一臉豪氣的重重點頭。
    瘦小人影迷惑的看了看拍自己肩膀的這個小乞兒，再看了看周圍這幾個表示以后要帶著自己混的小乞兒。
    似乎有些不理解，事情怎么會發(fā)展成這個樣子呢？
    為首的小乞兒見他不說話，只當(dāng)他是同意，拉著他就往長街的另一頭跑去：“走啦走啦，去大兄家，是有日子沒見著清嫂嫂了。”
    瘦小的人影跟在他身后，望向長街的另一頭。
    是那惡人的座宅院嗎？
    他有些擔(dān)憂的左右四顧，發(fā)現(xiàn)周圍那些先前他每次試圖靠近，都會停下手頭的活計拿眼角看自己的男男女女，此刻卻都像是沒看見自己。
    ……
    日暮前。
    李斯裹挾著一身森冷之氣，領(lǐng)著兩排手捧斗大漆木盒的褐衣仆役，大步踏入郡守衙。
    “稟大人，山野流民結(jié)隊回城之幕后主使，已盡數(shù)在此，請大人查驗！”
    李斯行至堂中，捏掌下揖，怒氣沖沖的高聲說道。
    高踞堂上的陳勝這時才放下手中的竹簡，輕輕柔柔的笑道：“哦，是嗎？辛苦李公了……”
    堂下仍舊保持著捏掌下揖姿勢的李斯聞言，額頭上繃起兩三條青筋。
    你全程都派人跟著我，你還是嗎？
    是不是你自己心頭沒點逼數(shù)嗎？
    “叛逆熊啟，首級何在？”
    陳勝問道。
    一仆役應(yīng)聲出列，一揖到底，雙手捧漆木盒過頂，卻不敢答話。
    還是李斯起身，打開他手中的漆木盒，從中取出清理過血跡的人頭展示道：“回大人，這便是叛逆熊啟之首級！”
    陳勝一揮手。
    只有侍立在一旁的謁者躬身上前，從李斯手中接過人頭，躬身登上臺階，送到陳勝身前的矮幾上。
    陳勝端起盛放人頭的木盤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確認(rèn)是在那日郡衙飲宴上見到過的熊啟無疑。
    頓時心下最后一塊心病，也去了……
    他現(xiàn)在特能理解，為什么新朝皇帝登基之后，大都會不遺余力的鏟除前朝皇族。
    實在，不殺不足以穩(wěn)民心，不殺不足以安江山！
    也就是熊啟自己沒腦子，把李氏這把好用的刀子送進(jìn)了他的手里。
    要不然。
    就憑熊氏在陳郡的底蘊，熊啟要真鐵了心的躲在暗處做個攪風(fēng)攪雨的攪屎棍，陳勝還真拿他沒辦法！
    他又不可能為斷絕熊氏在陳郡的底蘊，殺光陳郡所有世家大族！
    不過，陳勝不能這么做。
    讓李氏來做，他卻是一點顧慮都沒有。
    陳勝放下熊啟的首級，揮了揮手道：“將熊啟尸首，送入熊氏祖墳吧！”
    “唯！”
    謁者端起熊啟的首級，躬身退下。
    陳勝再找了一眼堂下兩側(cè)的那些李氏奴仆手中所捧的一個個漆木盒，也沒有心思再一一查驗，隨手道：“將這些晦氣玩意兒，都拿下去吧！愣得礙眼！”
    李氏對這些世家大族下了手，他心頭跟明鏡兒一樣。
    他也不擔(dān)憂李氏趁機(jī)鏟除異己，拿替死鬼搪塞他。
    反正熊氏已經(jīng)徹底倒臺，而李氏無論是不是趁機(jī)鏟除異己，都已經(jīng)得罪了郡中的這些世家大族。
    下邊人都不窩里斗。
    上邊人怎么坐得安穩(wěn)呢？
    待堂下只得李斯一人之后，陳勝才再次不緊不慢的開口道：“這件差事，李公辦得不錯，我很滿意！”
    李斯面無表情的抱拳：“大人既命，下臣豈敢不盡心、不竭力？”
    陳勝：“令郎今何在？”
    李斯花白的眉頭抖了抖，眼神漸漸陰沉：“回大人，下臣已命犬子返家閉門思過，不得釋、不得出！”
    陳勝似是未看到他眼眸中的陰沉，笑瞇瞇的說道：“大好的年華，浪費在閉門思過中，豈不可惜？若李公舍得放令郎重回郡衙，我欲辟他為戶曹掾，重厘各縣戶籍農(nóng)田，往后賢父子同衙為官，定會傳為一段佳話。”
    李斯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似是沒想到，陳勝問李由的用意，竟不是要拿李由為質(zhì)，而是要重辟他大吏，而且還是置于他的麾下。
    似是看出了他眼中的驚訝之意，陳勝敲擊著身前的矮幾，正色道：“李公，你我兩家不是敵人，你我更不是敵人，今日之事，咎不在我，不是嗎？”
    李斯皮笑肉不笑的答道：“自是不在大人，實乃老夫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陳勝：“話雖然難聽……但事實就是如此，不是嗎？說來李公或許不會相信，我的愿望，其實不是要做多大的官，而是天下太平。”
    李斯撩起渾濁的雙目看了他一眼，而后慢慢將雙手?jǐn)n入大袖中，不冷不熱的道：“老夫雖老，但目還未盲。”
    “你雖不盲，卻分辨不出何為真話，何為假話！”
    陳勝淡淡的說：“也罷，路遙知馬力、事久見人心，請李公與我一道且行且看便是。”
    “接下來，李公你的主要職責(zé)，就是督促各衙門安置好流民，控制好糧秣消耗，既不能餓死人、凍死人，也不能浪費一粒糧食、一縷線頭。”
    “我說的不只我陳縣一地，還包括各轄縣的流民安置事務(wù)，若轄縣無力安置流民，可將縣下流民一并送至陳縣！”
    “順便，指導(dǎo)我們即將到任的戶曹掾李由李大人，做好對于流民群體的戶籍厘定事務(wù)，以便后續(xù)開展我們先前擬定的各項以工代賑計劃！”
    李斯看著他，緊緊的擰著兩條花白稀疏的眉頭，摸不清楚這黃口孺子的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他郡無不視流民為燙手山芋，甩都甩不及，眼不見便為凈，這黃口孺子不但不甩，還想多拿幾個？
    疑惑之下，卻是連李由入郡衙任戶曹掾一事，他都懶得再與陳勝爭辯了。
    當(dāng)然，他也知，這件事縱是與陳勝爭辯，也辯不贏。
    誰讓而今他陳家為刀俎。
    而他李氏為魚肉呢？
    說起來也是可笑。
    太平道、呂氏、熊氏、他李氏，還有王家莊等等，這么多大勢力、大家族在陳郡博弈，最終卻讓一個無名之輩成了事，坐穩(wěn)了這陳郡郡守之位！
    他們這些人，當(dāng)真是一把歲數(shù)活到了狗身上！
    見李斯此次不說話。
    陳勝微微虛起雙眼，陳勝道：“怎么，李公有何不同之見？”
    李斯心頭輕嘆了一口氣，捏掌長揖到底：“唯！”
    陳勝拿起矮幾上的竹簡，打開繼續(xù)翻看，頭也不抬的輕聲道：“那就下去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