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 !
黎嘉駿有點心虛。
當(dāng)黎老爹和大夫人輪番對小輩們的“美國論”提出質(zhì)疑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漏洞有多大。
明明他們家在現(xiàn)階段是生存情況算得上中上的,只要抱著勝利的希望并且等到那一天,生活必然會越來越好,又為什么要慌慌張張的準(zhǔn)備“逃往”美國?
黎老爹最為激動,他拐棍敲得篤篤響,大喝:“三兒你成天說會贏會贏!到頭來第一個說的是你,第一個跑的也是你!你你你!”
黎嘉駿簡直百口莫辯,她當(dāng)然知道這其中有漏洞,或者說太多了她都想不過來,可大哥二哥的無腦支持讓她忽視了這一點,黎老爹到底還是太上皇,他那關(guān)哪是說過就過的。
可現(xiàn)在如果要她說什么以后會有啥解啥放戰(zhàn)爭還打地主加文化大亂斗最倒霉的就是他們這群人……首先她對于那個時期的知識就是一片空白,禁不起半點細(xì)問,其次就是她真怕說出來大宇宙的惡意就要降臨到她頭上了。
她忍不住看向大哥,他既然支持,肯定有自己的考慮。
大哥果然站了出來。
“爹,招商局又來要錢了?!?br/>
老爹一頓,沒出聲兒,考慮了一會兒才問:“名目呢?”
“支援前線,購置美國機(jī)槍?!?br/>
“報價?”
“是市價的三倍?!贝蟾缋渎暤溃敖o張伯他們報價是市價的十倍,那伙人看了老二的面子少敲了一點?!?br/>
二哥也在一邊冷笑:“怪我以前沒和他們說清楚,論起買賣軍-火,咱們家是他們祖宗,竟然拿這方面坑我們?!?br/>
老爹搖搖頭,仿佛瞬間蒼老了:“能不給嗎!啊!給!”
“給,但不能白給?!贝蟾绲?,“支援前線自然沒有二話,最恨的是大部分進(jìn)了那群人的口袋,這錢給了一次是本分,給了兩次是情分,給三次就是過分了,這次如果駿兒能找到美國的門路,我們就找那群人給我們疏通資金通道,拿人手短,他們不從,我們就亮底牌,不從也得從!不是要購置美國機(jī)槍嗎,這次他們號稱已經(jīng)談妥,但下次我們黎家甘當(dāng)先頭兵,直接拿錢問美國買,順便將流轉(zhuǎn)資金轉(zhuǎn)移過去,他們要的槍,我們一把不少給他們,但多的,一分也別想從我們這兒掏!”
“意思是這一次拿他們貪污的證據(jù)要挾他們幫我們打通美國的資金渠道?那豈不是把他們得罪狠了,二哥會不會很難做?”黎嘉駿聽懂了一點,立刻擔(dān)心起來。
“這你不用擔(dān)心。”二哥笑道,“你哥的工作從來不用看誰臉色,哥愛干就干,不愛干就走,還能被那群小蝦米欺負(fù)了?”
黎嘉駿萬萬沒想到大哥在聽她瞎指點江山的時候,腦子里早就跟編程似的擬定了一個計劃,這是不是意味著就算她不提出,他為了家里的血汗錢不受制于那群貪官,也會想辦法將資金往國外轉(zhuǎn)?只不過這一次恰巧目標(biāo)都是美國罷了。
她看著那個瘦高的身影,只覺得那肩膀?qū)挼孟窨钢蛔?,她不由羨慕起大嫂來,老公老謀深算又靠譜,哪像自家那個,只會打炮和撒嬌。
她剛要回頭用鄙夷的眼神刮一下秦梓徽,又聽二哥道:“更何況,那群人的老窩都還指著我們秦少校看顧一二呢,誰敢得罪我們家?”
咦咦咦?什么情況!
秦梓徽一點也沒有覺得二哥在開玩笑,他點點頭:“前兩日是有兩位登門拜訪,請我盡量將附近陣地往某處靠攏一二,從戰(zhàn)略角度來講靠攏與否并無大礙,但若是動了則意味著聽命于系統(tǒng)外的人,這必然是不能輕易答應(yīng)的?!?br/>
他表情嚴(yán)肅里透著點笑意:“他倆出手闊綽,現(xiàn)在看,他們送來的羊毛,竟然是從我們身上拔的。”
“???”黎嘉駿瞪向秦梓徽,“你你你你居然貪污了?!”
秦梓徽一臉無辜:“他們送來的是招商局募捐舞會的募捐款,我收來全數(shù)投入了軍工廠造子彈,可半點沒有貪沒?!?br/>
“我覺得不大對……”黎嘉駿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二哥和大哥都垂著眼一臉事不關(guān)己,“你們?nèi)齻€背著我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說得好難聽?!倍缤?,嘟囔。
黎嘉駿忽然一臉悲傷,她雙手捂著肚子泫然欲泣:“我就懷個孕而已,大哥不疼我了,二哥不稀罕我了,老公和大舅子小舅子搞上了,我的命咋就那么苦,那么苦,那么苦……”
“說什么呢!”秦梓徽笑了,上前一把摟住她,揉頭,“只是那個軍工廠有我們家的一份罷了?!?br/>
“只是一份?”黎嘉駿仰頭眨巴眼。
秦梓徽抬頭望向大哥,大哥嘆口氣:“好了,你聽聽就好,那廠子,在姨娘名下?!?br/>
……目瞪口呆!
難怪她總覺得自家軍-火生意沒斷,為什么招商局的人竟然不知道他們家是干軍-火起家,敢情咱家用的是章姨太的名字,人家誰沒事去研究一個退隱家主的姨太太叫啥,只要廠子里的工人和黎家也沒關(guān)系,誰也查不到他們頭上!
“這廠子五年前還沒大撤退的時候就籌備好了,畢竟是老本行,當(dāng)時也想不到別的生計。你不問我們也不說,不知道很正常,就不要太介懷了?!贝蟾绨参恐澳阒灰牢覀兗椰F(xiàn)在是做糧食和貨運生意的便可?!?br/>
為自己的布局能力和智商深深自卑以至于自暴自棄的黎嘉駿只能呆呆的點頭,轉(zhuǎn)而把頭埋進(jìn)秦梓徽的懷里,許久不想起來。
秦梓徽偷偷笑著,心臟跳得歡快。
“既然如此,那要做的事情,就趕緊著做吧,什么昆明,什么美國……去吧,去吧……”老爹沉默許久,疲憊的說,他拄著拐杖,身軀似乎突然傴僂了,無比疲憊,他轉(zhuǎn)身緩緩的往回走,雪晴急著去扶他,他抬手拒絕,獨自上樓,嘴里喃喃著,“我們祖上窮到當(dāng)胡子的時候,尚知道國疲民弱,要抗倭驅(qū)虜、鋤強(qiáng)扶弱,怎的現(xiàn)在如此國難當(dāng)頭,他們還敲骨吸髓,大發(fā)其財……如此作為,真不怕受天譴??!”
說罷,他狠狠地敲了下拐杖。
跟在后面的大夫人聞言,低聲的阿彌陀佛了一下。
小輩們并排站著,仰頭看著曾經(jīng)的頂梁柱消失在樓梯口,許久沒回過神。
二哥輕聲道:“這就是我支持你的原因啊,三兒?!?br/>
黎嘉駿的眼眶有點酸澀,她垂下眼,小心的擦了擦眼角。
大哥轉(zhuǎn)過身,神情黯淡,轉(zhuǎn)而堅毅起來:“既然要做,那就要快,梓徽,老二老三去了昆明,這邊的事便只有我倆來扛了,我尚還可,唯獨你身在其中,到時候如何應(yīng)對,還需從長計議。你們兩個就別耽擱了,快點收拾東西,學(xué)曦給你們安排行程。”
聽了剛才的話,黎嘉駿哪能放心,她抓住秦梓徽的手皺眉:“那群人會拿觀瀾開刀?”
“他們的刀開不到我?!鼻罔骰瞻参康溃熬褪菑膭e處使點小絆子罷了,但我現(xiàn)在負(fù)責(zé)委-員長的地空安防,他們不敢亂來?!?br/>
“真的?”
“真的!”秦梓徽笑得柔和,“三爺,我要是真涉險必會跟你說呀,你又不是那種會擔(dān)心憂傷的女子?!?br/>
黎嘉駿半信半疑,但又想不出反駁的話,只能點頭贊同,干巴巴的又叮囑了兩句,便上樓和二哥收拾東西。
孩子交給大夫人照顧她很放心,唯獨章姨太實在是太讓人放不下,她煙還是抽著,可看那瘦骨嶙峋的樣子,倒像是拿大煙吊著命,哪還有一點活人的樣子。
聽說她要走,剛喝了藥準(zhǔn)備睡的章姨太掙扎著坐起來,抓著她的手:“駿兒啊,咋又要走???”
黎嘉駿實在不忍心看她那樣子,但也知道這時候若是再強(qiáng)迫她戒煙,那是真的在謀殺了,只能噙著眼淚安慰:“沒事兒,娘,您好好養(yǎng)身子,我和二哥去安排安排,到時候帶您到海的那邊過好日子。”
“真的啊?那真好,哎,別人家女孩兒都沒我的嘉駿能干?!闭乱烫俭t一樣的臉露出一抹純?nèi)恍老驳男?,“人好,命也好,一定是娘上輩子積德,有了你這么個女兒?!?br/>
章姨太病重的時候,黎嘉駿又是生孩子又是坐月子不方便靠近,都是大夫人照顧著,順便還在她床邊念佛,久而久之她耳濡目染了。
黎嘉駿笑:“瞎說,那也是我上輩子積德,才能從您肚子里爬出來。”
“不,是我積德?!彼谷粻幤饋?,著急道,“若是你積德,又怎么會是個姨娘的孩子。”
“……”這個她還真沒考慮過,沒想到章姨太竟然這么在意,“娘,這話就不對了,您看家里誰那樣看我了,唯獨您啊。”
“是大夫人佛心寬厚,駿兒你記得,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她,像孝敬你爹一樣?!?br/>
黎嘉駿心里苦澀:“說什么呢,您不說,你們仨我不是有一個算一個都孝敬的好好的?”
“是是是,孝敬的好好的?!闭乱烫t了眼眶,“是娘不爭氣,不聽你的話,戒不了那玩意兒,自己作踐了自個兒,娘是個有福的人,但娘沒珍惜。”
其實黎嘉駿很想問,在親眼見證她三零年那會兒那么慘烈的戒煙史后,章姨太又是用一種怎么樣的心態(tài)染上煙癮的?可現(xiàn)在人都這樣了,她實在問不出口,只能繼續(xù)安慰:“娘,人活一世,就圖個痛快,您現(xiàn)在要吃好睡好休息好,等天氣暖和了,會好起來的?!?br/>
“是啊,會好起來的?!闭乱烫耐?,眼神眷眷不舍,“駿兒啊,你會原諒娘不?”
“什么?”
“要不是娘糊涂,為了討好老王爺,帶著你跟他一道抽大煙……你也不會遭那樣的罪,到現(xiàn)在還養(yǎng)不回來……”她說著說著就哭了,“你那會兒不記得了,娘還松了口氣,可是這心里啊,撓心撓肝的疼……這是做什么孽,讓閨女遭這樣的罪……多可憐啊,娘那時都恨你為何一定要戒,可現(xiàn)在明白也晚了……明明這個家里,誰也沒看不起咱娘倆,偏我自己看不起自個兒……”
黎嘉駿感覺天靈蓋上過了一道雷似的震顫,呆滯許久才回過味來,敢情她和章姨太那是煙友,章姨太壓根就不是后來染上的!說不定她正是因為看過自己那屁滾尿流的戒煙場面,心生畏懼才戒不了!
真是作孽!
她已經(jīng)無話可說,只能呆呆的看著章姨太哭,哭累了就扶著她躺平,拿毛巾擦干凈她的臉,坐在一邊給她掖被子:“娘,別多想了,我這不是好了嗎?等您好了,咱們再加把勁,戒煙不可怕的,抹開一張老臉,什么事兒都能成。您……好好休息……”
“駿兒啊。”章姨太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瘦骨嶙峋的手抓著黎嘉駿,“駿兒啊,小三兒,啥時候能讓我抱抱???”
“等你好點嘍,到時候如果我不在,我會跟大娘說,讓她抱了小三讓你玩玩……”黎嘉駿強(qiáng)笑。
“哦,那就好?!闭乱烫]上了眼,唇角帶笑。
第二天,黎嘉駿最后一次狠狠愛撫了一下即將成為“沒媽草”的小三兒,跟著二哥上了車。
從重慶到昆明目前還沒有鐵路,他們必須驅(qū)車前往,從重慶走海棠溪上黔滇公路,一路往南過貴州才到云南,黔滇公路是滇緬公路的姊妹路,從十多年前開始修,陸陸續(xù)續(xù)直到三七年才修好,而緊接著它的開始修的,才是著名的生命線滇緬公路。
沒有滇黔,滇緬運輸?shù)奈镔Y也無法到達(dá)前線和重慶,所以其實要兩條公路連在一塊,才是真正的生命線。
聽完路線圖的黎嘉駿這才意識到,這一回,她是走上了一條什么樣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