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上樓入了芍藥間后,陸清徐與林氏寒暄了幾句,便開始與葉長風談天說地,直說得眉飛色舞,反倒襯得對面的林氏和葉如蒙有些拘謹。
林氏一直低垂著頭,偶爾淺淺抿一口茶。葉如蒙也如大家閨秀般端坐著,時不時吃一口糕點。
葉長風和陸清徐二人相談甚歡,陸清徐朗笑后道:“我看你這幾年倒愈發清閑了。”
葉長風搖頭淺笑,“若再清閑下去,只怕離告老還鄉不遠了。”
二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葉如蒙知道,她爹以前當過從二品的太子少傅,當時整個葉國公府,只有她爺爺的爵位在他之上。可是后來,他爹離開葉國公府后便自覺請辭了。
也是,先前因著正妻十年無所出,時不時有一些腐朽守舊的老巨彈劾他不孝。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作為不孝之人,如何能教導太子?后來老皇上力排眾議讓他當上太子少傅,可是沒過多久,她爹便與葉國公府斷了關系,直接坐證了自己不孝之罪。當時若不主動請辭,只怕第二日彈劾的奏折都要推成小山高了。
她爹請辭了少傅之位后,做了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她爹似乎也做得不錯,一做便是十年。可是后來不知為何給降了職,降到正七品的編修。這份官職倒是清閑了一些,不如先前忙碌了,可是做了不到兩年,又被降成從七品的檢討,這日子就更清閑了,不當值的時候經常呆在家里澆澆花修修草。
雖然陪她們母女的時間多了,可是葉如蒙卻覺得以她爹的才能去做這些校對和整理,實在是太屈才了。不過她爹來之安之,一直說塞翁失馬。如今她爹這翰林院檢討也做了有兩年了,千萬別再降了,再降下去估計都得移出翰林院了。
葉如蒙托著腮看著葉長風和陸清徐二人談笑風生,一臉天真。
林氏見這二人談得歡,時不時為他們添茶倒水。只是這一會兒,她剛站起來執起如意紋白瓷方形茶壺,便覺得頭一陣眩暈,手一松,茶壺“呯”的一聲掉在桌上,濺了一些茶水出來。
“娘!”葉如蒙忙扶住她。
葉長風也連忙起身跑過來,從她身側輕輕擁住了她,“這是怎么了?”
林氏定了定神,素手扶上了太陽穴,輕輕揉了揉,“沒有,就是覺得頭有點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沖陸清徐笑了笑,“讓陸大哥見笑了。”
陸清徐捋了捋下巴的一小撮山羊胡,道:“我看弟妹不像氣血虧損,若不介意,幫弟妹把下脈可好?”陸清徐除了擅長書畫,還愛好岐黃之術,葉長風夫妻倆是知道的。
林氏看了一眼葉長風,見他無異議,便點了點頭,“那便有勞了。”
葉如蒙崇拜道:“陸伯伯真利害,還懂醫!”
陸清徐朗聲笑道:“不過略懂一二罷了。”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了一個腕枕來。
葉長風失笑道:“你這隨身帶著腕枕,怎好意思說是略懂?我看當是精通了。”
“不敢當,”陸清徐顯然也是有些自信的,“年輕時喜歡,只是一直沒時間深入,這幾年閑下來,倒是鼓搗出一些心得來。”他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林氏會意,伸出皓腕輕置于腕枕上,又掏出懷中的帕子輕輕覆上。
陸清徐探出三指,好一陣沉吟,皺了皺眉,沉默后卻是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葉長風一家三口莫名其妙。
“陸兄?”葉長風有些按捺不住,事關他娘子,他總是分外上心的。
陸清徐卻是笑著收回了手,又連連笑著搖頭。
“陸兄,內子究竟是怎么了?”葉長風劍眉微皺。
陸清徐哈哈大笑,“葉弟寶刀未老!”
葉長風一怔,面色狂喜,“陸兄的意思是……”
“恭喜恭喜!”陸清徐笑臉相對,行了個拱手禮。
葉長風頓時喜上眉梢,如同春風拂面,卻又有些猶疑不訣,“陸兄你可確定了?”
陸清徐一聽不高興了,“如此淺顯,我怎會把錯!若有錯,以后你當兄來我做弟!脈象不會有錯,身子兩月有余了!”
林氏心中自然也是又驚又喜,卻又忍不住紅了臉,將臉依在葉長風懷中。
葉如蒙初時心中也是欣喜的,可是緊接著,神情又有些哀傷了起來,她娘已經懷了身子,可是在前世卻殞了命,一尸兩命,帶著她未出生的弟弟或是妹妹。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兩月有余!兩月有余!這四個字,如同一道旱天雷在她頭頂上驚起!她忍不住站了起來,臉色極其慘白。
“蒙蒙?”林氏喚道。
葉如蒙難以置信地對著她爹娘搖了搖頭,突然奪門而出!
她狂奔在喧囂的大街上,直跑出了好遠好遠,周遭一片寂靜,她上氣不接下氣,這才停了下來。停下來后,她也逐漸冷靜了下來。
前世,她爹死后她們母女二人都暈死了過去。她記得,她們被人送回家后有大夫過來給她們二人把脈的,若說她娘有兩個多月的身子,當時怎么可能把不出來?
她記得,當時她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見她娘頹著身子坐在窗前,如同一棵枯死的老樹。她的手……對!她的手是放在自己小腹前!還有、在靈堂的時候,她娘抱著她,她說:我們要好好活著!她娘一手抱著她,一手撫在自己小腹上!她說我們……不止是她們兩個……她娘那個時候已經知道自己懷了身子了!懷了她爹的遺腹子!那這樣,娘就肯定不會自盡!她娘不是自盡的!
誰!是誰!究竟是誰害了她娘!葉如蒙忽然跪在地上痛哭不止。
葉如蒙正哭得起勁,忽然發現身后出現了一個高大的陰影,單看輪廓便知是個身形頎長的男子,可是,又不像她爹。那個陰影緩緩蹲了下來,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卻又頓在了空中,葉如蒙連忙轉過身子,還未來得及仰起頭來看他,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塊玉佩在她眼前左右搖晃著,拎著玉佩的這只手,修長白凈,指節分明,優雅得不像話,仿佛是來自一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的手。而他的臉,確實也是面如冠玉,溫和儒雅,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沒有以往的冷冰,整個人都柔和了下來,眉目溫和如水。這一刻,葉如蒙甚至忘了二人之間的恩怨,覺得他不過是一個軟心腸的來安撫她的路人。
可是他一開口,清冷的聲音便打破了那柔和的假象,“下次不許丟了。”像是命令,又不像。不得不說,這未來的祝相確實有止哭的作用,起碼葉如蒙對上他的臉,便不敢再哭了。
“拿著。”他微微蹙眉,葉如蒙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掌心朝上,手卻有些瑟縮,仿佛他下一刻就會掏出尺子來打她手心似的。
他微愣,一會兒,沒有將玉佩放入她掌心,反而將玉佩納入手心,然后,輕輕伸出了一根豐潤白皙的食指。
他的指甲剪得干干凈凈,指甲形狀也如同他的身形一般,直長直長的,仿佛全身上下就沒有一處不好看的地方。可是,他卻突然用他的指尖,輕輕觸了觸她食指的指腹,就像是在試探著什么一樣。
葉如蒙整個人都僵硬了,一動不動,卻見他眉目間又柔和了許多,像是盯著一件極其感興趣的、好玩的事情。他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指腹,像是順著她的指紋在劃圈圈。劃著劃著,他的手指徐徐往前,輕輕撫過她食指的第二個指節,第三個……像是從指尖傳來的一陣電流,葉如蒙渾身一顫,覺得指心癢得利害。
這個容世子,他在干什么?不是說他不喜歡觸碰別人?那他現在是在做干什么?好像在試探著……像是一只野獸在舔著剛抓到的獵物,想試一下好不好吃的那種感覺!
“蒙蒙!”忽然,不遠處傳來葉長風呼喚的聲音,二人仿才如夢初醒般,未待葉如蒙反應過來,他手一松,手心的玉佩便落到了她掌心,是溫熱的。
幾乎是同時,他一閃身便躲入了一旁深巷內。
葉如蒙回首,見他身影已隱入幽暗的深巷中,看不見了。仰起頭來,這戶人家屋檐下掛著的大紅燈籠微微晃了晃,她終于站了起來。
“蒙蒙!”葉長風看見了她,連忙朝她奔了過來,快速打量了她一下,見她還好好的,只是面上還掛著淚痕,“蒙蒙,你這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娘很擔心你?”
“爹爹!”葉如蒙忽地一把抱住了他。
葉長風一愣,停在空中的手頓了頓,才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蒙蒙,發生了什么事,你告訴爹爹好嗎?”
“爹爹、我害怕。”葉如蒙將臉埋在葉長風懷中,悶聲哭泣道。
“別怕,蒙蒙,爹爹在,無論發生了什么事,爹都會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葉長風堅定道。
“爹……”葉如蒙松開緊抱著他的手,仰頭啜泣看著他。
“蒙蒙,不哭,告訴爹爹。”葉長風抬手,略有薄繭的指腹輕輕擦拭著她的淚。在她小時候,他還需要蹲下來才能摸到她胖乎乎的小臉蛋,可如今,這個小不點突然就長大了,從他膝蓋那么高,一下子竄到他胸前,仿佛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可是,他確信自己還有能力保護她,保護她們母女倆。
葉如蒙低泣不已。
“不怕,我們現在先回家好不好?你娘很擔心你,她現在懷了身子,不能激動。”葉長風這個時候仍心念著妻子。
葉如蒙點了點頭,忙掏出手帕擦干凈臉。
葉長風拉著她的手往回走,她“嘶”了一聲,才發現膝蓋疼得利害。
“摔到了?”葉長風停了下來。
她點頭,其實,是剛剛跪下來跪到的,她當時都聽到了“咚”的一聲,膝蓋骨直接敲在了人家門前的青石板上。
葉長風唇角一彎,背對著她蹲了下來。
葉如蒙咬唇,乖乖爬上了他的背。這是爹爹的背,她爹寬厚溫暖的背,仿佛讓她回到了小時候。小時候去逛街,也是這樣,她逛累了爹爹便背著她,一路背,一路走,她的耳朵貼在爹爹的背上,聽著爹爹胸腔里傳來的聲音,那是爹和娘在說話呢。漸漸地,天色越來越暗,燈火也越來越朦朧,她眼睛慢慢合攏上,還沒到家她就會先睡著了。
“蒙蒙,”葉長風挽著她的膝蓋窩,雙手別在自己腰間,右手虎口處時不時觸到她繡給自己的青竹香囊,“你回去后好好泡個澡,仔細想一想,有什么事情,不要自己擔著。晚上睡覺前,爹爹來看你。”
葉如蒙將臉趴在他背上,悶聲不說話。
二人走遠了,祝融才從巷口踏了出來,面色微沉,他感覺心中有些不舒服。在她剛剛抱住葉長風的時候,就有那么一點了,那種不舒服一閃而過,可是,在她趴上葉長風的背的時候,這種不舒服就一直持續著。
他剛剛碰了她,他不想她再讓別人碰到,好像會把她弄臟了似的。
晚上睡覺前還要去看她?祝融眉頭微微蹙了蹙,很快又舒散開來,他也去就是了。
入夜了,葉長風穿著件竹青色的中衣,側躺在妻子身側,執起她的手親吻著,又趴下來隔著薄被用臉輕輕蹭了蹭她的小腹,惹得林氏低笑不已。
“好了,你早點休息,我去和蒙蒙談談。”葉長風松開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頭。
“蒙蒙都不肯和我說了,還會和你說不成?”林氏眨眨杏眼,略有調皮地看著他。
“或許呢?小事說與你聽,大事便說與我聽。”葉長風笑著起身,從梨木雕花衣架上取了一件雨過天青色的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