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飄落,天已漸冷。
青橋縣城上熱熱鬧鬧的,小吃攤從街頭擺到街尾,貪吃的孩子圍在吹糖人的攤上,里一層外一層,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著,待那手藝人吹一下,就喔一聲,驚嘆地地往前湊。
“哎!”那胡子白花花的老爺爺護住自己的攤子,放下手中的糖人,小柳子看得分明,那是一只大老鼠,雖然沒有成形,但那尾巴卻是又細又長,翹的老高,他睜大眼睛,再往前湊。只是剛動了動腳,就被一只筋脈凸出皺紋斑駁的老手給擋住了,“小柳兒,不要再湊啦,我的攤子都要被你擠歪了。”
“哈哈,”小孩子們大笑,小柳子臉漲得通紅,謹慎地往后退了半個腳的距離,眼巴巴地問,“行了吧?”
老人搖了搖頭,手一揮,“不行,你,還有你,你們都再退一退。這么一擠,我糖人都沒法吹啦。”
一聽到不能看了,這群平日里猴子似的小孩子就老實起來了。你擠我我推你的,又往后退了點,終于留了點距離出來。
“好了,最后一個了,只吹這一個,我就要收攤回家了,你們莫要再纏著我。”老人說起話來,胡子一翹一翹的。小柳子看了,想起來以前家中喂養(yǎng)的大山羊,它吃草的時候,就是這樣。
可惜,這羊最后被姐姐賣了。
小柳子黯然地垂下了頭。
之前還覺得好玩的糖人,也變得無趣起來。那歪著嘴笑的糖人,似乎也變了臉,笑瞇瞇的嘴角,也塌了下來。糖人像是被玩壞的娃娃,呆愣地擺在攤前。
“讓讓,讓讓。”小柳子擠出了一條路,看看熱鬧的街,有些踟躕。他還不想回家,回去也是挨罵。
這條街的盡頭,是青橋縣的貧民區(qū)。破破爛爛的木板,搭起來就是一間屋子,冬天不防凍,夏天不避雨。有時候風大了,還能把屋頂給掀起來。就是在那里,他和姐姐住了三年。姐姐還好的時候,還會講故事給他聽。那個時候,他從來沒覺得,這樣的家,有什么不好。
直到有一天,姐姐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小柳子撇撇嘴,木愣地望著街盡頭,那里人來人往,看不清家在哪里。
“小柳子!”有人匆匆跑過來,看見小柳子,就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你,你瞎跑什么。”那人說話都帶著大喘氣,可見來的急。小柳子心中一頓,仿佛風吹進了心里,難受的緊。他回過神,明知故問,“怎么了?”
來人是鄰居家小子,鐵蛋,他爹是打鐵的,鐵蛋繼承了他爹的骨骼,八歲的孩子,已經(jīng)又高又壯,說話都跟風箱一樣,嗡嗡嗡,口氣大的,小柳子都覺得迎面吹來一陣風。
“你不管你姐了?”鐵蛋兒不滿地瞪他。“你姐又開始發(fā)瘋啦,這回要得罪了大人,要被拖去打死!”
小柳子手腳冰涼,推開鐵蛋兒拔腿就跑,急急忙忙往家里沖。
身后,熱鬧的街一如平常,吹糖人的老爺爺在大喊,“哪個小混蛋把我糖人捏扁了,”大人們說說笑笑地走過,沒人理會一個焦急奔跑的臟娃娃。
不問鐵蛋兒,小柳子也知道他姐又跑到哪里了。
來到巷子口的柳樹下,果然那里圍了一群人。
有聲音尖利地嘶叫,“滾!你們都滾!”
小柳子汗滴了一臉,匆匆抹了把,泥鰍一般擠了進去,“姐!”他撲過去。
他姐被人拽著,臉上都是血。
“不要打我姐!”他大吼,六歲的孩子,小小的身板,昂著頭擋在正在打人的大漢面前。
那眼神,倔強狠戾,像是被惹怒的小狼。
打手頓住,為難地站著。
人群中有人開始幫忙說話,認識他姐弟倆的,都不勝唏噓,你一句我一句地抖著這家的料。
“這家也算是頂可憐的人家了,父母雙亡,就一個小姑娘帶著弟弟過活,可憐倆人在這里過了三年……”
“她姐以前都要嫁人了,卻被夫家拋棄,說是跋扈難纏,名聲壞了,這以后誰還敢娶,何況家底又是這樣……”
“跋扈是一方面,她偷人可是另一方面。家里不是養(yǎng)了個少年嗎,倆人不清不白的,據(jù)說她婆家知道了,嫌她……唷,這哪是女孩該干的事啊,這外邊的男人,是隨便能領(lǐng)回家的么?”
“你知道的可不全,我聽說,她婆家不要她,是因為她嘴巴壞,那嘴呀,跟刀子似的,就說不出來一句好聽的話,這樣的人,難道娶進來要家無寧日嗎?”
“這女娃還倒貼人家呢,人家不要,說是不干不凈……”
幾個婦人圍著一起,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來,人群里熱鬧起來,氣氛漸漸高漲。
小柳子扶著柳巧兒,黑漆漆的小手費力地擦著她姐的額頭,眼中淚汪汪的,死勁地憋著,待憋不住了,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再深呼吸一口,把到了喉嚨眼的哭腔給憋回去。
姐說過,人不能沒了志氣。柳家的孩子,不能在人前漏了怯。
打手站著,耳朵聽著人們的議論,也知道這家的窮苦。
他本來也是窮人的孩子,這個時候,也不忍為難這孩子了。
“喂,你們快滾!否則,我可要又打了!”他握著拳,狠狠地威脅。
小柳子一抖,費力地把他姐給扶起來。
打手往前一步,又定住。眼睛看著周圍,想找個人幫忙把這倆人給扶回去。
看著這小孩子瘦弱的身板,他有些后悔剛剛下了太大的力氣,但是,誰讓那女人瘋了似的廝打少爺?他只是打手,難免身不由己。
“走了走了。回家教訓下丫頭,讓她說話千萬注意。別跟這家人似的,讓婆家給攆了出來。”有人高聲說了一句,圍著的人紛紛附和,沒一會兒,人便走光了。
“你們……”打手皺起了眉頭,看著那小孩子吃力地想要把瘋女人扶起來,心中一軟,便想上前去幫忙。
“喂!好了沒?少爺?shù)燃绷耍 ?br /> 遠遠地,有人喊了一嗓子。
那打手掙扎了下,嘆了口氣,大踏步地去了。
誰讓她瘋了,要去惹少爺呢。
鐵蛋兒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地跑過來。推開小柳子,拽著柳巧的手臂,搭在肩上,輕輕松松地就給扶起來了。
“小柳子,快去開門。”他命令道。
小柳子擦了把臉,轉(zhuǎn)身就跑了。
回到家里,先打了盆水,再把床上的褥子鋪開,破爛的門扭到一邊,他也不管。蹬蹬蹬地跑到巷子口,小心地扯著他姐的另一只胳膊,倆人幫著,總算是到了家。
“姐……”小柳子眼淚打轉(zhuǎn)。
鐵蛋兒從懷里掏出半個餅,放到小柳子手里,匆匆道,“給你吃,別哭了。我要回家了,不然娘罵。”
他話音未落,便聽到他娘的罵聲。鐵蛋吐了吐舌頭,跑回家了。
柳巧兒臉上全是血。
小柳子擦了半天,才擦干凈。盆里的清水也變得血紅,看起來可怕極了。
“嗚……姐!姐!”小柳子摟住柳巧兒的胳膊,傷心地哭了。
柳巧瞇著眼睛躺在床上,若不是胸脯間還有起伏,只看她慘白的臉,簡直與死人無異。
可若仔細看過去,那嘴里還一動一動的,似是在說什么話。
“清海哥……鄧遠哥……”終于,她聲音大了些,似是緩過了氣。
小柳子止住,臉上花貓一般,淚痕縱橫。
聽見他姐這樣,他再也忍不住,大吼道,“你管那兩個干什么!他們早走了!”
柳巧兒眼睛睜大了些,眼神閃過片刻清明,瘦弱的手伸出,虛虛地碰在小柳子臉上,嘴角抿起倔強的弧度,“小柳子,不哭,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