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山上,陳玄丘負手而立,眺望著遠方。</br> 這個地方果然險要,在它一側,便是太平關。</br> 當太平關外的姬軍攻打關隘時,這里的神弩和石砲可以對關口形成不小的威脅。</br> 從這里,也可以遙遙看見三十里外綿延數里的姬軍營寨。</br> 想到自己從青萍下山,便是入了姬國,如今卻成為姬國一統天下的最大敵人,世事變幻,如此奇妙,陳玄丘不由得心潮起伏。</br> “總判大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真是了得啊!太師大人那么厲害,坐鎮太平關差不多有一年了,也不能打退姬軍,總判大人一來,便干凈利落地收復了黑風口。</br> 司羽相信,在總判大人的指揮下,消滅姬軍主力,徹底打敗叛軍,也不過是彈指間事。”</br> 不過,現在打敗姬國,對陳玄丘來說,已經完全沒有什么成就感了。</br> 他正在思考打敗姬國之后的事。</br> 姬國是天庭主導之下,對人間“改天換地”的一次行動。</br> “當初被調到總判大人麾下,司羽就覺得這是人家一生的福氣,果不其然。</br> 能夠追隨總判大人,司羽感激涕零。”</br> 類似的行為,天庭已經做過不只一次了。</br> 每當人族對天神的信仰漸漸崩壞,他們已經無法從人族這里汲取足夠的信仰之力,他們就要重來一次。</br> 就像割韭菜,當那韭菜的質量已越來越差,就得把韭菜根兒刨掉,重新種上一茬。</br> “總判大人,下一步攻城掠地,不管要打哪里,還請給我們春宮七十二姬交代些任務,大家躍躍欲試,都想為總判大人效力呢”可是,韭菜無知無識,而人族卻是智慧生命。</br> 天庭中許多神將,原本也是人類,但一旦超脫其上,經歷雷劫,就自以為已經不再是人,轉而視眾生如草芥。</br> 你要刨我的根,問過我愿意么?</br> “總判大人,我們七音姐姐去哪兒了呀?</br> 七音姐姐教過我們冥獄三十六鎖神血河大陣,威力無窮,可是我們功力尚還淺薄,需要她親自主持陣法才成,如果他在,就算對面有十萬大軍,我們也有一戰之力。”</br> 陳玄丘思忖著,但耳邊一直有個嗡嗡嗡的聲音。</br> 他吁了口氣,才發現不是小蜜蜂兒,而是春宮七十二姬中的司羽姑娘。</br> 陳玄丘哭笑不得地問道:“你都會些什么本事?”</br> 司羽大喜,總判大人終于注意到我了。</br> 司羽馬上如數家珍地道:“我隨七音姐姐,學了鬼修拔劍術,阿鼻元神訣、地火陰煞功、五鬼搬運術、七魄噬魂術,黃泉天上來煉魂大法,還有冥獄……”陳玄丘打斷她的話道:“我是問,你原在奉常寺春宮中時,都擅長什么?”</br> 司羽道:“樂器啊,我的樂理很精通呢,我尤其擅長吹海貝、吹海累,我還擅長吹簫……”陳玄丘道:“好好好,你有帶海螺么,我想聽聽。”</br> 司羽受寵若驚,趕緊從腰間百寶囊中取出一只極漂亮的、打磨過的海螺來,賣弄地道:“春宮七十二姬中,論吹海螺,我是最厲害的。</br> 總判大人你聽我給你吹哈!”</br> 陳玄丘趕緊道:“你站到那邊巖石上吹,這樣聲音在峽谷間回蕩,更加優美些。”</br> “好!”</br> 司羽喜孜孜地跑到懸崖邊兒上,距那深淵只一步距離,捧起海螺,滿臉陶醉地閉起眼睛,嗚嗚地吹奏起來。</br> 她頭梳雙發髻,甜美圓潤的小臉,腮幫子鼓鼓的,嘟著嘴兒吹海螺,模樣說不出的可愛。</br> 好了,小馬屁精吹海螺去了,世界終于安靜了。</br> 陳玄丘漫步走開。</br> 烏雅撫須道:“少保為何要向大王要求擔當主帥呢?</br> 其實就連談太師,也只是統帥神官,并不沾兵權。</br> 您這么做,固然大王信任,恐軍中將領有所不滿呢。”</br> 金翼使不滿地道:“要滅姬國,唯有仰仗我們公子,暫攝兵權,有何不可?”</br> 陳玄丘擺擺手,笑道:“問題不在這里,我對兵權,毫無興趣。</br> 不過,滅姬國之功,我的確要搶,而且要全部搶到手。</br> 不論是奉常神官,還是朝廷的大軍,我都不希望他們沾惹其中,我必須要讓天下人清清楚楚地知道,挽大雍于將傾,救社稷于危難者,就是我們!”</br> 陳玄丘停住腳步,指了指烏雅,又指了指金翼使:“我們!懂嗎?”</br> 這回反而換了金翼使不解了:“公子,我們又不想在大雍做官,為什么要爭這份功勞?”</br> 陳玄丘道:“因為,在天庭的渲染之下,妖族魔族的名聲,一向不大好。</br> 還有就是……”陳玄丘轉首看向山下的太平關,喃喃地道:“那些奉常神官,是被天庭利用,又被天庭出賣的可憐人,當他們明白一切的時候,未嘗不可以把他們拉過來,站到我們一邊。</br> 你們為人族而戰,立下大功,就是被他們接納的一個關鍵。”</br> 這時候,天空中一道極光似的璀璨光芒突然閃耀了起來。</br> 那光輝一起,似乎黑風山上常年不減的罡風都突然因為它的美麗而溫柔起來。</br> 陳玄丘看著那一道道迷離變幻的光,微笑道:“涅盤也來了,很好,有他們在,我爭取奉常寺神官,便又多了幾分把握。”</br> 這時,三十六劍侍童子中的付乙綽,健步如飛地趕來,稟報道:“總判大人,山下來了三個人,說是什么涅盤之光的人。”</br> 陳玄丘笑道:“不知來的是玉衡還是湯唯,你帶他們來見我。”</br> 付乙綽憤憤不平地道:“那三人中,有一個女子,自稱什么嬋媛的,說叫總判大人去迎她,簡直狂妄,要不要我們……”陳玄丘就像老鼠見了貓,慌忙道:“她也來了?</br> 我去,我去!”</br> 陳玄丘嗖地一下竄了出去,又嗖地一下竄了回來,問道:“她現在何處?”</br> ……當黑風山失陷的消息傳到姬軍大營時,姜飛熊的臉色登時陰沉下來。</br> 因為幾次透支精血占卜,他現在白發蒼蒼,滿面皺紋,有如一個行將就木的古稀老人。</br> 不過,他的皮相確實好,看起來仍是慈眉善目,縱然眉宇間滿是憂郁,也有一種心系蒼生的感覺。</br> 淺陌公主道:“國師,陳玄丘一到,便奪下了黑風口,來者不善啊。”</br> 姜飛熊沉默半晌,向帳前一位將領問道:“準備布下閻羅天太陰戮魂陣!”</br> 淺陌公主驚呼道:“這是什么?</br> 鬼王宗的幽冥戮魂大陣?”</br> 那將領有些尷尬,吱唔了一下,求助地看向姜飛熊。</br> 姜飛熊微笑道:“公主誤會兒,鬼王宗的幽冥戮魂大陣太過簡陋了些。</br> 之前,已經由南疆大巫神加以改造,老夫又以奇門遁甲之術予以了完善,如今的閻羅天太陰戮魂大陣,威力與當初鬼王宗的護宗大陣相比,已是云泥之別,不可同日而語。”</br> 淺陌公主道:“我不是問它的威力如何,我是說,布這大陣,也需要九千九百九十九條人命不成?”</br> 姜飛熊臉色微微一沉,道:“戰場之上,有敵無我。”</br> 淺陌公主臉色一白,道:“那就是真的了?</br> 近萬條性命,你去哪里……”淺陌公主突然驚呼一聲,掩口道:“我明白了,你們之前說為了避免有人私通雍軍,將周圍百里的百姓都集中拘束于朝陽谷。</br> 難不成,就是想用他們……”姜飛熊淡淡地道:“正所謂慈不掌兵,公主殿下不可存了婦人之仁。”</br> 淺陌公主顫聲道:“可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啊,而且……而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br> 姜飛熊道:“我姬國自起兵東進,受阻于太平關前,如今死傷已愈十萬之眾。</br> 再拖下去,我姬國還將死更多的人,公主,改天換日,哪有不流血的,與其流我們的血,不如流他人的血。”</br> 淺陌公主搖頭道:“他們只是無辜百姓啊,我們不是說要替天行道,討伐昏君么?</br> 若做出這種天怒人怨之事,我姬國還有什么資格取大雍而代之?</br> 我大哥知道么?</br> 我去找他!”</br> 淺陌轉身就要走,姜飛熊道:“公主就算回轉姬國,面見姬侯,也沒有用。</br> 反而……會陷姬侯于不義。”</br> 那位將軍終于嘆道:“公主,這大陣的底子,可是來自于鬼王宗,而鬼王宗,是國君的座上賓。</br> 公主以為國君和世子不知情嗎?</br> 公主,莫要讓國君和世子為難。”</br> 淺陌臉色蒼白,但雙腿如同灌了鉛,再難挪動半步。</br> 姜飛熊道:“殿下,非到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會動用這般極端手段,畢竟有干天和。”</br> 淺陌激動地道:“什么是萬不得已之時?”</br> 姜飛熊道:“若我姬國大敗于大雍軍隊之手,才會祭出閻羅天太陰戮魂大陣!公主放心,這些百姓,都會是因為心向我姬國正義之師,而被大雍賊軍暴虐殘殺而死,不會有損主公清譽!”</br> 一定要這樣嗎?</br> 淺陌怔忡半晌,突然眼睛一亮,如果陳玄丘死了,是不是就能改變這一切?</br> 淺陽暗暗攥起了拳頭,她想暗殺陳玄丘,殺了陳玄丘這個禍根,大雍便再不足恃,父親也不必被逼無奈,殺戮那些無辜百姓了。</br> ……姬國都城,岐州城。</br> 南子頭戴淺露,站在岐州最大的酒樓鳳凰樓上,悵然遠望。</br> 入目,湛藍天空下,有一處飛檐斗角,那是南氏莊園的所在。</br> 但是,為了避免給南氏一族招災,南子只能在這遙遙相望,卻不敢登門。</br> 城中,較之以往的繁華富庶,現在明顯凋零了許多。</br> 偌大的鳳凰城,曾經賓客如云,而今三樓上,卻只有她們一桌客人。</br> 街上,商賈叫賣聲少了,卻是多了許多衣衫襤褸的百姓,步履蹣跚,面有菜色。</br> 能逃進都城來的,都是幸運的。</br> 不管是乞討還是打零工,多多少少還能賺一口吃的吊著命。</br> 南子和暗香、疏影一路行來,路上常見餓死的路人,她們甚至親眼看見有人走著走著,突然就一頭栽倒在地。</br> 那都是長期處于饑餓狀態,一下子油盡燈枯的人。</br> 至于賣兒鬻女、自賣自身的,更是不可計數。</br> 眼見曾經安寧、太平的姬國,變成如今這副樣子,南子也不禁心有戚戚焉。</br> 而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姬侯還在繼續加征糧賦、征招新兵,不斷送往太平關前,對這些普通士兵,姬國沒有余力像對待主力部隊那樣供養,所以一路跋涉,就在不斷地減員,還沒到戰場,就有很多人變成了一道亡魂,魂歸黃泉。</br> 就算只為了這,南子也打定了主意,要為了這些屈死的冤魂,叫姬侯罪有應得。</br> 更何況,她是參加過上一次輪回大劫的人,現在已經知道這背后天庭的無恥面目。</br> 扮作大戶人家侍女的暗香和疏影走到了她身后,也向窗外望去。</br> 暗香道:“南子姐姐,我們從哪兒著手?”</br> 南子道:“我南家現在必然受到姬侯的戒備,但是我南氏一族,世居西方,根深蒂固,姻親故舊,遍布朝野,他總不可能全都不用的。</br> 我們住下來,打探一番,看看誰人在朝,再從中挑選可以聯系的人秘密接觸。”</br> 疏影道:“何必那么麻煩,我姐妹二人用影遁術潛入姬侯宮中,竊取機密,還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br> 南子輕輕搖頭,道:“你不要小覷了姬侯身邊的蟬禪秘衛,他們身邊姬侯的貼身護衛,對于諸般遁術最有研究,影遁術雖然玄奧,卻也未必瞞得過他們的眼睛。”</br> 疏影道:“那你接觸姬國官員,便能策反了他們么?”</br> 南子道:“自然也不容易。</br> 不過,如果陳玄丘在太平關能夠打上一個大勝仗,那就好了。</br> 這普天下的官員,多為世襲貴族充任,他們每一個人背后,都有一個龐大的家族。</br> 家族之興衰,對他們而言,遠在國之上。</br> 如果姬軍露出頹勢,他們之中,恐怕就會有不少人開始考慮退路,我們要策反他們,拿到姬侯的滔天罪證,也就容易多了。”</br> 疏影一聽,頓時松了口氣:“嗨!你早說嘛。</br> 那我就放心了。</br> 聽說,主人在姬國時,曾經大出風頭,當時他就住在鳳凰山上,我們現在既然無事,不如抽空去那兒走走,看看主人曾經住過的地方。”</br> 暗香道:“青萍山,青萍山,不如我們去游訪青萍山啊,我想看看主人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br> 南子苦笑地瞟了二人一眼:“你們還真是沒心沒肺。</br> 姬軍與我大雍兵馬膠著于太平關前,已經足足半年,更有勝負,膠著不下。</br> 你們以為,要得到一個大捷的消息來做配合,那么容易么?”</br> “是啊!”</br> 暗香和疏影異口同聲。</br> 暗香道:“之前他們膠著不下,是因為我家主人還沒去啊。”</br> 疏影道:“就憑他的本領,要一場大捷有什么難的,我只怕我們動作慢了,太平關前的姬軍,就被他一口吞了。”</br> 南子蛾眉一挑,有心反駁,但是忽然想起東夷王的覆滅,大巫神的慘死,到了嘴邊兒的話,竟然反駁不出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