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朝中為了陳玄丘再次炸了鍋。</br> 自上次陳玄丘爆出一篇論農書,滿朝大夫就對岐山選賢一事有了興趣。</br> 姬侯本來不必如此勤快地上朝,他以前一個月才上朝一次,這回破天荒地連續召開了朝會,就是為了方便大臣及時了解消息。</br> 不然的話,官員們各在衙署,想要知道情況,就得派人來回奔走,也是辛苦。</br> 可是這朝會眼看就該結束了,還不見今日閱卷的大夫出現,眾人便想,應該沒有驚喜了。不過那人對農學如此精通,已是難能可貴。我們還奢望他精通更多,確也是強人所難了。</br> 況且,昨日啟用的是備用考題,這是上大夫髯寇出的題,髯大夫出題一向偏門冷僻,我們縱然絞盡腦汁,也難答得齊整,更不要說是一個年輕人了。</br> 姬侯也是一樣的想法,雖然略有失望,但轉念一想,他在農學上如此高明,于我姬國已是莫大的福氣,也該知足了。</br> 姬侯便恢復了愉悅,微笑道:“若眾卿無事再奏,眼看天將正午,寡人于宮中設宴,款待……”</br> 姬侯剛說到這里,就聽殿外吵吵嚷嚷聲起,一位老大夫昂然而入,后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人,再往后還有兩個大夫互相撕扯扭打著,最后邊幾個侍衛,顯然是想阻止卻又不敢,只好裝模作樣地跟進來,以示盡了責任。</br> 眾人一瞧扭打的那兩人,形容好不慘烈,可不正是下大夫黃璜和下大夫王祥么。黃璜鼻梁腫了,臉上跟貓撓了似的,一道道兒的血痕。王祥右眼烏青,腫得只能瞇成一道縫兒。</br> 姬侯訝然向那長揖施禮的老大夫問道:“大司徒,黃大夫和王大夫這是因何起了糾紛?”</br> 原來前邊昂然而立的那位老大夫乃是當朝大司徒馮貞,他后邊跟著的那人乃是當朝虞人莫正陽。</br> 朝廷對于天文和地理一向是分開管理的。</br> 負責天文的,放在后世就是欽天監,如今這個年代就叫太史令,也有叫羲和的。</br> 負責地理的放在后世就是工部,而在此時就是大司徒,專門掌管土地和農人。虞人則是他的佐官,掌管山川河流。</br> 大司徒馮貞瞟了一眼猶自憤憤然的黃璜和王祥,淡然道:“他二人所爭執的事情,不值一提,國君勿需理會。臣倒有一事,還請國君您為老臣做主哇!”</br> 大司徒馮貞說到這里,陡然老臉脹紅,雙目放光,鼻孔翕張,就跟喝多了的新郎倌兒,入得洞一挑蓋頭,看到新娘子如花似玉時的模樣,卟嗵一聲就跪下了。</br> 這年頭兒,除了祭拜天地鬼神,臣工是無需向君主下跪的,長揖即可。更何況大司徒乃是三公之一,地位尊崇。</br> 他這一跪,姬侯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驚訝道:“大司徒,這……何以如此???”</br> 大司徒馮貞抬起頭來,滿臉興奮,振聲道:“國君大喜!大喜啊!”</br> 一聽這熟悉的臺詞兒,滿朝文武頓時精神一振,戲肉來了!</br> 姬侯大喜,急忙問道:“喜從何來?”</br> 馮貞道:“那個陳玄丘,昨日考的是天下堪輿。這個天下輿圖,哈哈哈,其實有所了解就好。這個人,請國君務必撥給老臣,老臣若得此人,真如魚得水也?!?lt;/br> 他這一番話,跳躍度太高,語無倫次的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br> 姬侯和眾文武聽得一臉茫然,只有大司農龍淵聽明白了,老匹夫要跟我搶陳玄丘?</br> 大司農龍淵立即跳了出來,沉著臉道:“大司徒,陳玄丘此人,老夫早已定下了?!?lt;/br> 馮貞搖頭道:“你說了不算!”</br> 大司徒是三公之一,地位比大司農還高,龍淵頓時被他說的一窒。</br> 姬侯隱約明白了一點,忙道:“大司徒快請起來說話,莫非……那陳玄丘答卷甚好?”</br> 馮貞爬起身道:“不!不是答得甚好。是陳玄丘所答試卷,直接就可以作為我姬國至寶,封之于內廷寶庫,著人嚴加看管。非不必要時,除了國君您,任何人都不得閱覽。”</br> 馮貞說到這里,已是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起來:“國君,國君吶!老臣這一輩子,從不曾見過如此寶圖,天下山川地理形勢,物產礦產諸般產出,俱都囊括其中,無不詳盡,無不精確!</br> 老臣足足做了二十年大司徒了,不要說這整個天下,就只我姬國地理,老臣的了解,都不及此人寶圖之萬一。陳玄丘,不!陳子,陳子乃神人也!”</br> 姬侯還是不太明白他在說什么,但大概意思明白了,陳玄丘畫的圖很了不起。</br> 姬侯忙道:“當真?快,快把試卷拿來給寡人看看?!?lt;/br> 馮貞變色道:“萬萬不可,不能叫人看見?!?lt;/br> 殿上眾大夫一聽不愿意了,七嘴八舌地道:“大司徒此言何意,難道我等同僚,不值信任么?”</br> 馮貞想了想,道:“也罷,看就是了,反正看上片刻你們也記不住?!?lt;/br> 馮貞親自跑到殿門口,招手道:“快快快,抬進來,抬進來!”</br> 眾人訝然看去,就見八名侍衛,合力抬著一個巨大的木頭架子,那木架子下邊有座兒,上邊裹著七八匹青布,罩得嚴嚴實實的。</br> 虧得姬侯這宮殿門楣高大,否則都抬不進來。</br> “小心些啊,別磕著了,蹭壞了一點兒,我剝你的皮!”</br> 馮貞不斷地碎碎念,待那大木架子抬進殿來,穩穩放下。大司徒又像轟鴨子似的趕起了圍攏過來的眾大夫:“去去去,都閃開,別靠那么近,碰壞了你陪得起么,走開走開?!?lt;/br> 馮貞把人都趕得離那木架子一丈多遠了,這才跑過去,從那木架子下邊的橫隔中取下一根長桿子,把那青布一匹匹地小心挑到板壁后邊去。</br> 眾人看清了那板壁,頓時一片嘩然。</br> 那上邊,分明是一塊塊兩尺見方的紙張,每一張紙上,都繪著山川地理圖和注釋。</br> 無數張同樣大小的紙張,全部拼湊在一起,居然是一張完整的天下輿圖,各圖之間無縫連接。這還不是最驚人的,最驚人的是,那地圖之詳盡,令人發指。</br> 要知道,就算是到了唐宋時期,地圖都簡單到了極點,這兒畫幾筆代表一座山,那兒畫一道浪線代表河流,中間畫個小圈圈表示城池,這就完事了。</br> 這山必是大山,這河必是大河,一路還要經過多少河流山川,具體道路如何行走,城池相距究竟多遠,路上有無小城小鎮,一概沒有標示,可這幅地圖上,這一切都詳盡無比。</br> 眾人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大司徒馮貞拿桿子盯著,誰敢靠的太近了,怕那人喘氣兒噴到地圖,馮貞就拿桿子戳他。</br> 清朝中期,周培公做了一副詳盡的天下輿圖,臨死獻與康熙,康熙激動的親自為他守靈,更何況是如今一個時代。</br> 旁人就算想做這樣一副圖,既沒有相應的知識、沒有相應的繪圖經驗,也沒有可能進行如此浩大的一項工程。這樣的一副地圖,不管用于政治、經濟、軍事、民生,其價值都不可估量。</br> 姬侯站在輿圖前,激動的渾身發抖。</br> 一個大臣激動地道:“啊!我看到姬國了,在這兒,在這兒,快看快看?!?lt;/br> “我也看到了,好詳盡。原來清涼州在這,冀州城在這,岐州在這……”</br> “啊,原來姬國離中京這么遠啊,我知道要穿過虞國、芮國,要經過好幾個國家,我去過中京的,可我沒想到,原來路途方向是這樣子走的??!”</br> 姬侯踉踉蹌蹌地撲過去,看著姬國版圖,不禁老淚縱橫:“原來,原來這就是我姬國列祖列宗治理了四百多年的地方,原來它的樣子就像一只海螺,棲息在西海邊……”</br> “好了好了,到此為止,不要再看了?!贝笏就今T貞沖過來,寶貝兒似的用桿子開始往下鉤布簾子,把那地圖重新蓋上。</br> 姬侯也明白過來,趕緊道:“快快快,馬上把寶圖送進寡人的寶庫,不不不,寡人親自去!”</br> 姬侯像個老守財奴似的,哆哆嗦嗦地從腰里摸出一串鑰匙,舉起最粗最長的那一把:“快快快,快把這寶圖搬進寡人的寶庫。小心些啊,別磕著了,蹭壞了一點兒,我剝你的皮!”</br> 姬侯叫宮廷武士接手,把那一架地圖抬起來,朝也不上了,大臣也不管了,小心翼翼地護著他的寶貝地圖,亦步亦趨地跟著,直奔后宮去了。</br> 后宮是國君妃嬪居所,外臣不便跟去,姬侯一走,留在殿上的眾大臣面面相覷一番,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大司農龍淵和大司徒馮貞身上。</br> 大司農龍淵渾身顫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大司徒,得罪了!陳子乃我大司農府的人,此事前日便已定下,滿朝文武都可作證!”</br> 大司徒道:“少廢話!他是我的!”</br> 龍淵怒道:“馮貞,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姑祖母嫁予我大伯。論輩份,老夫還是你叔父輩兒的呢!”</br> “哈哈哈,你就是我祖翁的親兄弟也沒用,陳子是我的!”</br> “你敢強取豪奪,老夫就跟你拼了!”</br> “陳子是我的!”</br> “氣煞老夫也!”</br> 龍大司農怒不可遏,一記老拳就向大司徒馮貞打去。</br> 馮貞退了一步,他身邊虞人莫正陽趕緊陪笑架住龍司農的拳頭:“大司農息怒,您要是偶爾借用一下陳子,我們司徒府也是肯的。”</br> “我呸!陳子是我的,你司徒府怎么不偶爾借用?”</br> 龍淵一巴掌就烀到了莫虞人的臉上,對他不用客氣,他官兒小。</br> 黃大夫和王大夫為了爭誰才是發現了陳玄丘這個大賢的人選,把官司都打到國君面前了,可是由始至終,國君都沒顧上理會他們兩個。</br> 這時一瞧大司農和大司徒大打出手,眾大夫紛紛上前相勸,大司馬魏岳挺著高大的身軀站在中間左撐右擋,攔著兩個著急拼命的白胡子老頭兒,心中的不憤突然就煙消云散了。</br> 黃大夫搖了搖頭,沮然嘆息道:“哎!當日我就說,他陳玄丘是紅顏禍水,想不到一語成讖。罷了罷了,老夫不與你爭了,現如今,哪還輪得到你我相爭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