幔陀聽得十分入神,時而皺眉沉思,時而拍案叫好,時而一臉義憤,等夏祥說完,她拔劍而起,揮劍斬斷桌子一角:“夏郎君,自今以后,我愿追隨你左右,保護你的周全。若違背誓言,如同此桌。”
夏祥長揖一禮,哭喪著臉說道:“感謝幔陀娘子盛情厚意,只是在下何德何能,敢勞煩娘子追隨?不可,萬萬不可。”
“你是嫌棄我姿色平庸還是武功一般?”幔陀柳眉倒豎,“為何愁眉苦臉?”
“并非是嫌棄娘子,而是娘子方才一劍斬壞了桌子一角,店家肯定要我賠錢。”夏祥牙疼一樣從牙縫擠出一句話,“在下就想,若是娘子時刻在我左右,每日不是壞了桌子便是椅子,可是天大的一筆開支,我可負擔不起。”
“你這人……”幔陀被夏祥咬牙肉疼的樣子逗笑了,“我保你性命,你還吝嗇錢財,錢和命哪個要緊?”
夏祥咬著牙:“都要緊。”
“也罷,我就好人做到底,跟在你左右,不花你一文錢。”幔陀忍住笑,收回寶劍,“以后不再砍壞東西便是。”
夏祥這才喜笑顏開:“多謝幔陀娘子。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娘子可否……”
“你是想知道我為何愿意追隨在你左右,對吧?”幔陀猜到了夏祥心中所想,嘆息一聲,神色之間流露憤恨之色,“三王爺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和他不共戴天。只是想憑借我一人之力手刃三王爺,斷無可能。你和三王爺一般工于心計,且詭計多端,正是他的對手,我保護你,也是不想你被燕豪白白殺死。你活著才會讓三王爺難受,是以我追隨在你左右,讓你好好活著,也好讓你用你讀書人的計謀陷害三王爺身敗名裂。”
夏祥不但頭上出汗,手心后背也是濕了一片,幔陀是在夸他還是在損他?他訕訕一笑:“承蒙幔陀娘子高看一眼,只是有些話用在在下身上,并不恰當。比如我并非是工于心計,而是足智多謀。也不是要陷害三王爺身敗名裂,而是仗義執言,上不負君恩下不負黎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輩讀書人,當如是想如是做……”
幔陀咳嗽幾聲,似乎被嗆著了一樣,她也不打斷夏祥,靜靜地等夏祥說完才眨了眨眼睛:“你的口氣和爹爹激憤之時說話的口氣一模一樣,唉,讀書人就是既迂腐又可愛,明明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偏偏要說得高尚而偉大。”
“如何簡單了?”夏祥不解。
“說了半天,其實還不是要打敗對手,自己掌權,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幔陀嘴角一翹,一絲不以為然地笑容掛在臉上,“我和燕豪對戰,憑的是誰的武功更高強。你和三王爺交手,比的是誰的計謀更高明,法子不一樣,結果還不是一樣?”
夏祥啞然失笑:“世間萬事,總有一個道理在內。天地有公義,世間有民心,公義在天,民心在正,一身正氣者,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先生一身正氣,頂天立地。”蕭五嘻嘻一笑,插嘴說道,“先生一肩挑兩門,可以娶兩房娘子,一房曹小娘子,一房連小娘子,現在又多了幔陀娘子,如何是好?難不成要再娶一房?”
幔陀惱了,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回身一劍,正中蕭五肩膀:“再敢胡鬧,打斷你的狗腿。”
蕭五“哎呀”一聲,低頭一看,原來是被劍鞘擊中,才拍了拍胸口:“嚇死蕭五了,還以為被師父一劍刺死了。師父……不對,我追隨的是先生,幔陀娘子若是嫁了先生,我應該叫師娘才對。師娘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幔陀臉上紅暈如花,既羞又惱:“再敢叫我師娘,我不收你為徒了。”
“不叫師娘叫什么?難道要叫師父?”蕭五更是想不明白了,一臉迷糊,“師父聽上去好像是男子,可是師娘明明是幔陀娘子。還叫師娘好一些。師娘不收我為徒,隨先生的輩分,還是要叫幔陀娘子師娘。”
幔陀恨恨地一跺腳:“蕭五!”
夏祥也是大窘,蕭五哪里都好,就是喜歡亂點鴛鴦譜,只要一有小娘子離他近了,就會被蕭五當成師娘之一,他只好干笑一聲:“蕭五,不許再胡說,否則,我讓時兒找你麻煩……”
“先生不要,千萬不要。”蕭五連連擺手,“時兒小娘子是個大麻煩,蕭五不想和她說話。”
幔陀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蕭五:“走,隨我去找時兒。”
時兒經常和蕭五斗嘴,每次蕭五都輸,久而久之,蕭五對時兒敬而遠之。時兒卻不時欺負欺負他,蕭五對時兒大感頭疼。
蕭五連連后退:“師娘莫要欺負蕭五,蕭五不敢了。”
“還叫師娘?”
“不叫了,蕭五錯了,師娘饒命。”
“……”幔陀著實無語了。
“夏兄,夏兄……”門外響起了沈包歡呼雀躍的聲音,“放榜了,快去看榜。”
夏祥打開房門,迎沈包進來,沈包沖蕭五微一點頭,目光落在幔陀身上,為之一愣:“幔陀娘子怎會在夏兄房間?”
“我想來便來。”幔陀又恢復了清冷之態,雙手抱劍,退到夏祥身后。
“夏郎君,夏郎君,快去看榜了。”時兒歡快的聲音由遠及近,隨后門口的光線一暗一亮,時兒飛了進來,抓住了夏祥的胳膊,“快走,二哥都等不及了。”
“好,看榜去。”夏祥心中雖微有緊張和不安,不過還是想親眼一睹他的一張黑榜可以引發多少變動,就雙手一背,不著痕跡地避開了時兒,“幔陀娘子,你也陪我一起可好?”
幔陀漫不經心地看了時兒一眼:“好。”
時兒充滿敵意的目光在幔陀身上跳躍幾下:“幔陀娘子昨晚一直在夏郎君房間?”
“關你何事?”幔陀回應了時兒一個冰冷的眼神,轉身出去了。
“蕭五……”時兒氣不過,要抓蕭五問個明白,蕭五緊隨幔陀身后,跳出門外。
“蕭五不在。”蕭五人在屋外,拉長了聲調回應時兒,“蕭五只聽師娘的話,師娘說了關你何事,就是關你何事?”
沈包哈哈一笑。
張厚等在客棧門口,沖夏祥點頭一笑:“夏兄,三年前我考中進士,敕命不受。你未考中,更是不必灰心喪氣,三年后再來,也許也可以高中狀元。你我二人都高中狀元,全有客棧可就名聲大振了,呵呵。”
夏祥安步當車,迎著初升的朝陽,淡然一笑:“三年后中狀元,和今年中進士,我不想再等三年博一個虛名。若是為官三年,可為百姓做多少事情?一是個人虛名,一是百姓之事,孰輕孰重?”
張厚哈哈一笑:“三年來,你不為官,自有別人為官。三年后,你中了狀元,卻是流芳百世。夏兄,你說孰輕孰重?”
“孰輕孰重,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天下百姓說了才算。”夏祥心中莫名一種無奈和悲哀,他和張厚從素昧平生到相知相識,本以為可以成為至交好友,如今看來,二人漸行漸遠,并非一路人。
沈包走在二人身后,對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楚,看了夏祥幾眼,想起了張厚昨晚所說之話,暗暗搖了搖頭。
不多時來到了貢院門口。
原以為幾人來得夠早了,不想貢院門口已然圍了一群考子,眾人翹首以待,只等黃榜貼出。十年寒窗一朝放榜,怎不焦急?
張厚手中折扇打開又合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輕松表情。沈包負手而立,淡然從容。夏祥站在沈包右側,臉上平靜,臉上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幔陀和蕭五分立在夏祥身后,時兒想要湊過來,卻被幔陀擋住。
不久,只見一人匆匆出了貢院門口,手拿一張黃榜,張貼在了貢院的放榜處。此時天色剛亮,按照尋常慣例,應該一個時辰之后放榜才對。
夏祥眼睛微微一動,貼榜之人是翰林學士章則是。今年大比,一名主考官文昌舉是禮部尚書,三名考官高亥、陳封和章則是,高亥和陳封是禮部侍郎,章則是卻是翰林學士。章則是不受文昌舉節制,可以主持公正。只是……依常理來說,放榜之人應該是禮部之人才合規矩,為何是章則是,又為何如此之早?
夏祥不及多想,眾人一哄而上,將黃榜圍了個水泄不通。張厚方才一臉輕松,黃榜一出,他第一個沖了過去,居然搶在了所有人前面。
片刻之后,張厚洪亮無比的聲音壓過了所有的嘈雜聲傳到了夏祥耳中:“咦,我中了,哈哈,中了,中了!中了才對,不中才是怪事。沈兄也中了,排在我名字后面幾十位,恭喜沈兄。夏兄、夏兄的名字沒有看到……”
夏祥和沈包也擠了進去,此時人并不多,幾十人而已。來到黃榜之前,夏祥從密密麻麻的名字之中,先是一眼看到了張厚和沈包之名,又看了滕正元和吳永旺之名,而高高在上排在第三位的赫然是蔡北。
蔡北,正是文昌舉的高徒。
一目十行看完全部名字,他的名字并不在列,夏祥心中一沉,怎會如何?莫非他的黑榜之計并未成功?不應該,慶王和見王都出動了,又有曹用果出面說服高亥,難道還是功虧一簣?或是哪里出了紕漏不成?
沈包拍了拍夏祥的肩膀,安慰夏祥:“夏兄,你的才華在我之上,你未考中,非你之過,是考官有眼無珠罷了。”
張厚喜悅之中,又有一絲淡淡的失落:“以我之才,排名怎會在二十名開外?考官讀我的文章之時,莫非喝醉了不成?哼!”
雖說放榜之時的排名并非最終排名,最終排名在殿試之后,由皇上親筆欽點。但他的排名如此靠后,讓他大感面上無光,還好,他排在了沈包之前。
夏祥沒說什么,心中卻還是有一絲不甘,他自認以他的才學,即使不是排名前十,至少也要排名前二十名之內。不料竟未上榜,文昌舉為了拿下他的功名,果然枉顧公正。更氣人的是,蔡北之才,能上榜已是萬幸,竟然在了前三之列,真是不知廉恥。
“夏兄,殿試之時,我拼了自己功名不要,也要為你討還一個公道。”夏祥正憤憤不平之時,身后有人一拍他的肩膀,義憤填膺地說道,“你的文章我已拜讀,甘拜下風。比我的文章強了百倍不止,以我之見,名列榜首也不為過。”
夏祥心中感動,回身沖來人一禮:“謝過滕兄。只是滕兄不必為在下之事甘冒革除功名之險,在下承受不起。”
“說的什么屁話?”滕正元眼睛一瞪,目露憤恨之意,“我平生最恨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之人,只可恨我是一介書生,若我是一員武將,定將他們一刀斬為兩截。無才之人高中,有才之人落榜,是對天下士子的不公,是對圣賢教誨的不敬。我不是為你一人,我是為全天下的讀書人爭一個公正。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夏祥肅然起敬,再次向滕正元長揖一禮:“誠意正心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偏無頗,遵王之義。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滕兄為天下考子請命,是為天下士子楷模。”
“夏郎君,夏郎君,考中沒有?”
曹殊雋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不但他來了,連曹姝璃和曹用果也來了。三人同乘一輛馬車,曹殊雋一馬當先,曹用果和曹姝璃落在后面。
夏祥搖了搖頭,一臉無奈:“榜文盡處是孫山,夏祥更在孫山外。”
“名落孫山?”曹殊雋擠到了人群前面,一眼看到了榜文最后一名果然是孫山,“果然沒有考中,還真是沒有考中。不過不要緊,你未考中,是為遺憾。我要免費為連小娘子制作會徽,也是一大損失。你我兄弟二人同病相憐,當浮一大白。”
夏祥哭笑不得,敲了曹殊雋腦袋一下:“我落榜了,你還竊喜不已,真的好么?”
“夏郎君真的落榜了?”曹姝璃來到夏祥身邊,一臉關切之意,目光在夏祥臉上停頓少許,“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三年之后,夏郎君必定可以高中榜首。”
曹用果此時也來到了夏祥身側,夏祥忙向曹用果施禮,曹用果擺手說道:“不必多禮。昨晚老夫見過高侍郎了……”
夏祥心領神會,點頭說道:“盡人事,聽天命,多謝曹公周旋。”
“怎么,就此灰心了?”曹用果捻須一笑,“方才是何人貼榜?”
“章則是。”
“陳封陳侍郎過于耿直,章學士則是過于迂腐了,呵呵。”曹用果一副胸有成竹的笑容,安撫夏祥,“夏郎君,從黑榜到慶王、見王,再到高侍郎,三件事情,環環相扣,每一個環節都沒有出現紕漏,那么為什么你的名字還是沒有上榜?”
夏祥一怔,曹用果的話不無道理,連慶王和見王都出面了,二人親自現身之后,若是事情還是沒有轉機,二人的顏面何存?更何況,禮部歸慶王管轄。那么問題到底出現在了哪里?驀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方才曹用果的話,頓時茅塞頓開:“章則是擅自作主放榜?”
“也未必就是擅自作主放榜,只是他是局外人罷了。”曹用果畢竟在官場沉浸日久,還是比夏祥沉得住氣,夏祥只是聰明過人,但見多識廣是要親身經歷之后才會成為老練的處世之道,“大夏立國以來,有過兩次換榜之事,一是太祖十年,一是太宗十年,當時放榜兩個時辰有余,看榜的考子無數,事后換榜,引發了考子紛紛上書,事后卻也不了了之。”
微一停頓,曹用果目露喜色,一指貢院大門:“高侍郎來了。”
葉時勝的禁軍還分列在貢院門口兩側,并有數名禁軍守榜,考子們只可遠觀不可近前。高亥從貢院里面匆匆出來,面色灰白,神情慌張,手中拿有一張黃榜,從兩列禁軍中間穿過,來到貼榜之處,將原來的黃榜揭下,換上了他手中的黃榜。
“諸位考子,方才之榜謄寫有誤,以此榜為準。”高亥只匆忙解釋一句,和人群中的曹用果對視一眼,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