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了馬車之后,杜小曼又開始和幾個丫鬟說話:“原來你們,都是歸寧右相管的啊。”
四個丫鬟集體保持沉默。
杜小曼再問:“你們這兩天晚上都守著我沒睡覺,熬得住么?”
系香道:“謝郡主關懷,奴婢們不累的。”
杜小曼又問:“為什么只有你和我說話,她們都不怎么出聲的?”
系香笑道:“因為只有奴婢貧嘴些,她們幾個不會說話,怕惹了郡主不高興。”系香這兩天被杜小曼折騰得夠嗆,話里不由自主帶上了譏諷。
杜小曼假裝聽不出來,用手揉了揉頸后:“唉,這么呆著,腰酸背痛,馬車能先停一停,讓我出去透透氣不?”
系香幾人又互望了一眼,系香道:“郡主若是身上不舒服,奴婢們可以替你揉捏一下,但這會兒正急著趕路,出去恐怕……”
縈月張口截住系香的話頭:“香妹妹,郡主要出去透氣,我們做奴婢的不便阻攔。”向杜小曼福了福身,“奴婢要先去請示一下。”
杜小曼笑了笑:“好啊,但不知道,你們要向誰請示。我現在還是郡主,沒定罪前,就不是罪犯。慕云瀟雖是我夫君,又是王爺,但品級與我父王差了許多,我嫁他是下嫁。寧右相實權在握,不過在王侯面前,依然是個臣子。十七殿下一個未婚少年,管我這個已婚婦女好像有點于禮不合。這一路上,指揮著你們,把我當囚犯一樣關著的,到底是誰啊?”
四個丫鬟的表情努力維持著平靜,杜小曼猜想,她們肯定在心里罵,都已經是階下囚了,還這么囂張。
不好意思,我就是這么拽,反正也被冤枉了,月圣門剩菇的帽子也摘不掉了,還忍氣吞聲伏小做低太對不起自己了,不是我的風格,就算坐冤獄,也不能低了氣勢!
縈月無視了杜小曼的這些話,垂首道:“郡主請在此稍坐,奴婢去去就來。”撩開車簾,向外做了個手勢,馬車停下。
縈月鉆出馬車,過了幾分鐘后,又打開車簾回來,笑吟吟道:“郡主可以出去了,只是,真的急著趕路,請郡主體諒,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杜小曼下了車,左右打量,他們現在正在一處山林中,巨樹在頭頂撐開綠色的穹罩,連正午的陽光也難以穿透,陰涼幽靜。
令杜小曼驚訝的是,她沒有看到大把的護衛,道路邊,只停著三輛馬車,車夫都是四十余歲年紀的瘦削中年,頭戴斗笠,穿著普通的粗布衣裳。一個蹲到路邊納涼,一個把斗笠拉下來靠在車上打瞌睡,杜小曼那輛車上的車夫則從馬背上的兜袋里摸出干硬的面餅,就著水慢慢咀嚼。
嗯,看來,朝廷的高手們都隱藏在暗處。
杜小曼敢打賭,如果她現在撒丫子逃跑,立刻會有大批護衛從天而降,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逮住。
她假裝看風景,左右踱步,想查看高手們到底都藏在什么地方。
路邊第一輛馬車的車簾動了動,慕云瀟放下車簾,向寧景徽道:“昨晚她那一場瘋癲,看來的確別有用意,月圣門的余孽應該就在附近了。”
寧景徽笑了笑:“亦可能是郡主只想同我們開個玩笑。”
杜小曼在外面遛達了約十分鐘,回到了車內。系香一面幫她整理靠墊,一面笑盈盈地說:“郡主的氣悶好些了么?慕王爺讓奴婢們轉告郡主,今晚,郡主會見到兩個人,一定會很開心。”
杜小曼的心猛地一涼,不好,難道是綠琉和碧璃被逮住了?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好啊,我很期待。”
依然是和昨晚一模一樣的宅院,杜小曼走下馬車,不用丫鬟們挾持,就能筆直地走向她該呆的廂房。
但,今晚這廂房有些不同,里面已經亮著燈。杜小曼在門口停下,轉頭問:“難道我今天不住這一間?”
系香答道:“還是這一間,郡主。”抬手在門上輕叩,門吱呀開了,兩個青綠色衣衫的嬌俏丫鬟向一旁退讓,屋內的燈下,端坐著兩個華服婦人。
杜小曼愣了愣。其中一個婦人她認得,是慕云瀟的娘,慕夫人,另一位貴夫人卻很眼生了,她站起身,向杜小曼走來。杜小曼還沒來得及細細打量,忽然臉頰被重重一擊,踉蹌退了一步,眼前驀然金星閃爍,耳朵嗡嗡地響著,臉上麻木之后,火燒火燎地疼痛。
杜小曼愕然抬頭,嘴里蔓延開一股腥味,金星閃爍中,只見那美婦柳眉倒豎,神色猙獰,咬牙切齒:“不知羞恥的東西!還有臉站著!我們唐王府怎么會養出你這個孽畜!跪下!”
杜小曼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女子,就是唐晉媗的親娘,唐王妃。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啪一聲脆響,她的另一邊臉上又重重挨了一掌,杜小曼立足不穩,撲倒在地,王妃再厲聲喝道:“跪下!”
慕夫人上前拉著王妃的衣袖:“親家母,媗兒這孩子這段時間在外面受了不少苦,不過是小孩子使性子,別罰得太重。”
王妃搖頭:“親家別再替她說情了,我也無顏再與慕王府做親家,養出這種女兒,是我今生之恥!”
慕夫人溫聲道:“小孩子年輕的時候,誰能不犯點錯?肯回頭就好。”
王妃冷笑:“她犯得是一般的錯?丟盡臉面,恬不知恥!!!”
杜小曼在地上趴著,沒有人來扶她,她知道,現在起來,可能還會接著挨打,就也沒有動。
王妃再厲聲呵斥:“不知恥的東西!快先向你婆婆磕頭!”
杜小曼沉默著不動,王妃渾身戰抖,片刻后,顫聲向慕夫人道:“我已再無臉面和慕王府說什么,慕夫人能否先去休息,容我和這不要臉的丫頭單獨說幾句話。”
慕夫人雙眉微皺,輕嘆了一口氣:“也罷。親家請千萬莫太動怒。媗兒是個知書達理的孩子,只是一時犯了糊涂,我們慕王府也有過錯,好好開導便是。”
帶著兩個丫鬟緩步出門,退出了房門。
慕夫人走后,屋中沉寂了片刻,杜小曼只聽見王妃的聲音道:“你們先扶她起來。”
杜小曼被兩雙手攙著,踉蹌站起,她的頭發被打散了,半擋著視線,王妃又冷冷道:“先打水,替她洗臉。”
幾個丫鬟去取來水,幫杜小曼凈面梳頭,溫熱的水敷在她高腫的面頰上,火燎般的刺痛,丫鬟們的動作都很輕,凈面之后,又打開妝匣,幫她梳頭理妝,唐王妃至始至終都端坐在桌邊,面無表情。
杜小曼有些疑惑,剛才是打,現在又不做聲,王妃的葫蘆里到底賣得什么藥?
或者剛才她是有意做給慕夫人看的?王妃畢竟是唐晉媗的親娘,唐晉媗之前在慕王府受得欺負,她不信唐王妃不知道,那么王妃應該能理解出逃這件事吧。再怎么樣,做母親的,心里應該還是向著自己的女兒。
丫鬟們幫杜小曼梳妝完畢,攙著她坐到桌邊,斟上一杯茶。
杜小曼的唇舌干燥,口中腥味難耐,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丫鬟們沒有再幫她添茶。唐王妃凝視著她,緩緩開口道:“我十六歲時,嫁給你父王,一共生了五個子女,你從小聽話,不像你的哥哥般喜歡惹事,也不像你的姐姐那么挑剔,我以為你是最讓我省心的那個。”
杜小曼當然答不上話,就只能沉默地坐著。
唐王妃接著道:“嫁給慕云瀟,娘知道你心里不喜歡,與你的姐姐們比,你是嫁得低了,但,這門婚事既然是皇上指配,你也只能認命,娘也聽說了,慕云瀟對你不好,為了一個小狐媚子冷落你,你心中更加委屈。可你是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再靠娘家幫你做主,不管你嫁給哪個男人,你若想坐穩自己的位置,就不能被那些小妖精斗下去。我本以為,慢慢的,你能學會了怎么為自己謀算,就像娘當年那樣,卻沒想到,你竟然挑了另一條路……”
杜小曼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么,突然,她的肚子有點疼。
剛開始只是像針扎一樣,漸漸疼得難以忍耐,她捂著肚子痛呼了一聲,唐王妃看著她,臉上一片淡漠。
“……媗兒,別怨娘心狠。你這次犯得錯,再不能回頭了。唐王府的名聲,慕王府的臉面,全都毀在了你手里……”
杜小曼疼得冷汗直冒,再次跌倒在地,手腳不受控制地抽搐。她強撐起身體大聲喊:“你……為了面子你就要毒死自己的親女兒?虎毒還不食子!”
這都是些什么人!唐晉媗的婆家和娘家就沒有一個正常人么!
唐王妃站起身,俯視著她,神色依然淡漠:“媗兒,你這么走,還能走得干凈點,倘若回到京城,受到刑審,那會比這痛上百倍,千倍,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那時,大家都不得安生……好孩子,再忍一忍……再等一下,就好了……”
杜小曼的牙齒咯咯顫抖,有濕黏的液體正從她的喉嚨里向外翻涌,丫鬟們都和唐王妃一樣淡然地站著,俯視著她在地上打滾抽搐。
杜小曼不怕死,可此時此刻,她的心中有一股強烈的不甘。她不甘心就這么窩囊,她不甘心就這樣被冤枉。
這一刻她才徹底明白了,自己什么東西都不是,背上不屬于自己的罪名,不能分辨,一舉一動從生到死都由別人掌控,只要別人高興,她就要像一條喝了敵敵畏的臭蟲一樣,在地上掙扎著等死。
這是什么世道!
杜小曼咬緊牙關,顫手抓住地上的凳子腿,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向門上砸去,高聲大喊:“寧右相!唐王妃要毒死我!我死了你就查不到你想查的東西!”
她的眼前一黑,一股腥臭的液體沖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剛才的那句話到底喊了多大聲,耳朵嗡嗡作響,眼前有好多小星星在飛。
金色的,銀色的,血紅色的……最終變成了濃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