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什么人?
杜小曼有點懵。
能別那么簡略嗎?
她下轎的這個地方是宮內,長長甬道,兩邊都是高墻。到大理寺接她的人都不見了,杜小曼被一群宮裝少女左右夾擁著前行,一個老嬤嬤走在外沿,亦是陌生面孔。
走了一段路,拐上一條岔道,折轉到了一扇門前,門首一匾寫著綺香二字,入門轉過照壁,是一座精致宮院。
小宦官引著杜小曼自正殿走進內里的偏殿。
殿中的屏風后,赫然放著一個大浴桶,桶內盛滿香湯。
小宦官道:“請郡主先沐浴。”
左右宮娥開始扒杜小曼的衣服,杜小曼看向那小宦官,小宦官笑道:“郡主不慣讓奴才這樣的人在旁邊,奴才便先出去候著了。”
杜小曼頷首笑道:“勞累公公,自牢獄出來,著實狼狽,讓公公見笑了,望多包涵。”
她身上剩的錢物都在被逮進大理寺的時候讓人搜去了,塞不了人事,只好委婉道個歉。
小宦官道:“此話奴才怎擔待得起,能服侍郡主娘娘,乃奴才的福分,奴才就在門前候著,郡主有吩咐便傳喚。”
說罷退出屏風。
杜小曼掂量這個話里的意思,這回進宮,應該不是被問罪的那種。大約是皇后得知了昨天皇城門前的撕扯,想要再出手協調?
她泡進浴桶,溫度適宜,水中應是加了什么料,芬芳香潤。皇宮的東西和宮女的服務,的確是別處比不了的。杜小曼閉著眼睛享受,一面又繼續思考,寧景徽到底讓她看出誰?
寧景徽讓她辦的事,八九不離十,還是和月圣門有關。
像寧景徽這樣的人,每句話都內涵豐富,特別是讓人捎的這句重要指示,肯定每個字都值得斟酌。
這個指示微妙的地方在于,不是“查出”、“找到”那個人,而是“看出”那個人。
也就是說,這個人,她一定會見著,只是要看出那人的真實身份。
啊,我真是個做諜報工作的人才!杜小曼給自己點了個贊。
噯,難道……皇后是月圣門的人?
杜小曼被這個念頭驚了一下。
確實,這是最有可能答案。皇帝的后宮,是出產怨婦的寶地。月圣門不在這里面發展幾個會員,實在對不起自己的教義。皇后一般都不是皇帝最愛的女人,而是最適合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擺設。
寧景徽這幫人這么重視月圣門,而又不能一下子拔除它,這個教派一定滲透到了很重要,很高端的地方。
杜小曼回想了一下皇后的模樣。
端莊有余,嫵媚不足。而且,在勸了她幾句回慕王府之后,就不再提及,也有點放水的感覺。
杜小曼越想,就覺得可能性越大。
但是,怎么確定?
難道要和皇后娘娘對月圣門的暗號嗎?萬一皇后不是的,而是在場的其他人,會不會打草驚蛇?
萬一皇后真的加入了月圣門,刺探之意太明顯,會不會反倒暴露寧景徽的計劃?
沐浴完畢,更衣上妝的時候,杜小曼的腦子轉個不停。
嗯,寧景徽只是交待“看出”而已,并沒有其他的。或者他也不能確定,只是讓杜小曼判斷一下是不是真的。
順勢而為嘛。
宮女們停止了對杜小曼的擺弄,更衣上妝完畢。
杜小曼回神,站起身,愣了一下。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就這個季節來說,很是……輕薄。
銀朱裙曳香霧,海棠絳綴玉環。罩衫輕又軟,還有點透明。領口……杜小曼不禁按住胸前,把衣服用力攏了攏,提了提。
宮女們掩口而笑,又替杜小曼整了整衣衫:“郡主,就是這種樣式。”
杜小曼再一看鏡子,明明方才那些宮女在她臉上擦擦涂涂半日,神奇的是,看起來妝并不太重,只是怎么瞧都不像以前那張臉了,云鬟松散,步搖斜插,眉間竟還有朵花鈿。
杜小曼轉頭向宮女們道:“呃,能不能換一套衣服。”
宮女們笑道:“郡主放心,這樣打扮并無差錯。”
浴桶和屏風都已撤下,小宦官低頭施禮道:“郡主,請吧。”
杜小曼又被簇擁著走出宮院,登上一輛垂紗輦車,心中警鈴大作。
難道這是個圈套?等會兒見了皇后,皇后便冷笑說,哎呀,清齡郡主怪不得總惹事是非,一看就是個不端莊的模樣。殿上失儀,給本宮拖出去!
唉唉,順勢而為吧。
真不行就在被拖出去之前,大喊一句“娘娘,臨死之前我有一首歌想獻給你!”然后唱起那支“云之外兮,天之涯兮……”博一把!
對了,那歌怎么唱的來著?
杜小曼想了想調,在內心捋了一遍,想起了開頭的音節,居然從頭到尾連歌詞都順出來了。真是太好了!
杜小曼心里反復唱了幾遍。輦車停住,宮娥往她頭上扣了個垂著長紗的帽子,扶她下去。杜小曼四顧周圍,朦朧看不分明,只能由宮女們攙扶著,跨過一道道門坎,又走進了一間大殿,宮女們替她除下紗帽,幫她再理了理鬢發,施禮退出。
那小宦官站在門檻外,向杜小曼一揖,殿門合上。
這是關門放大招,單獨料理的節奏?
杜小曼鎮定著猛跳的小心臟四顧周圍。
大殿開闊華美,層疊帷幔上繪著祥云龍紋,落地烏金臺上,螭首爐中升騰出裊裊煙霧。
帷幔之后,緩緩走出了一個人。
一個年輕的男人。
姿容俊逸,氣息冷冽。
墨黑的雙瞳盯著杜小曼,居高臨下,毫無感情。
玄紗袍上,繡的是……祥云,龍紋。
杜小曼一看清楚,趕緊跪倒:“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啊,居然是皇帝!
我竟然見到皇帝了!我沒有白穿越!
杜小曼的小心臟又砰砰地跳著,緩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逼近。
“你與慕云瀟和離之事,朕已準了。”
杜小曼驚訝,趁此機會,抬頭。
與皇帝的視線剛好對上,杜小曼暗暗打了個寒戰。
好冰冷好犀利的眼神。
“好大的膽子,竟敢直視朕。”帶著磁性的聲音,亦冷冽無比。
杜小曼趕緊又低頭:“失儀唐突圣駕,請皇上恕罪。”
皇帝和秦羽言長得并不很像,倒與影帝的臉型有些相似,影帝的皮相身量更勝一籌,皇帝勝在高高在上的逼人氣魄。
“朕,真的不知道該拿你如何是好,皇叔之事,已成天下笑柄,你一個女子,竟能鬧出如此動靜。”
杜小曼只能繼續低著頭,不吭聲。
皇帝衣擺就在她眼前不遠處。
“先平身罷。”
杜小曼趕緊站起,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抬起了她的下巴。
杜小曼愕然睜大眼,皇帝的手修長,冰冷,她的下巴被捏得生疼,那雙盯著她的雙眸仍寒如冰潭。
“這樣的一張臉,竟能連寧景徽都為你著迷,朕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杜小曼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汗毛根根豎起。
皇帝周身散發著陰森的氣場,仿佛杜小曼是一只腳邊的小強。
而且不知怎么的,杜小曼總覺得,“連寧景徽都為你著迷”這句話,寒氣格外濃重。
好像,還帶著……酸。
杜小曼張了張嘴。
皇帝的雙目微微一瞇:“事已至此,必得尋一個解決之道。你既然這么愛位高權重的男人,朕便成全你。”
那冰冷到極致的面孔,忽而逼近,近到杜小曼能感受到皇帝的吐息。
“進宮來,做朕的嬪妃。”
轟——
轟隆隆——
杜小曼被劈焦了。
這是什么發展?這是什么劇情?
這,這是不是幻聽?這是不是做夢?
皇上沒病吧?還是我病了?
“萬……萬歲……臣……我是嫁過人又離過婚的女子,皇上這么做實在不合適。”
那寒冷的雙目再一瞇。
杜小曼趕緊加快語速:“皇上是天下之主,又這么年輕英俊,全世界的少女都盼望進您的后宮。您干嗎要跟自己過不去娶個二婚,這太有損皇上的光輝形象了,皇上千萬……”
“怎么,你竟不愿意進后宮?”捏著她下巴的力度又強了幾分,“難道你對裕王動了真情?或是……你舍不得寧景徽?”
杜小曼憑著野獸般的本能脫口而出:“皇上,我和寧右相是清白的,什么都沒有!真的!”
皇帝薄薄的雙唇微挑:“那就是裕王了。你覺得,朕不如他?”
這……這哪跟哪。
“皇上當然無人可比。只是我,我這么一個又土又俗又二婚的女人,真的不能玷污皇上啊!”
皇帝突然輕笑了一聲。
“朕之意,汝竟多言?”
“臣……”到底該怎么自稱來著真頭大真混亂啊啊啊,“……只是……”
這又是北岳帝君的大招么?見一直沒有進展,索性來一個進入后宮結局,不是怨婦,也得做怨婦。
杜小曼的身體一傾,突然被肩臂處一股勁力猛扯向前。
龍紋玄紗幾乎能摩擦到她的下巴,冰冷言語攜帶的氣息撫在她的臉頰:“兩日之后,便是個吉日,你便正式入宮。”
皇帝的手指再度扣住她下顎,將她的臉抬起。
“朕會封你妃銜,令你受眾人艷羨。”
杜小曼又怔怔看向那雙寒冷入骨的眼眸。
此情此景,她應該慌亂無比。
皇帝的鼻尖距離她的鼻尖不到一韭菜葉的寬度,姿勢正是曖昧無比。
她的汗毛下綴著雞皮疙瘩,噌噌直彈,卻不是因為尷尬和慌張。
杜小曼的頭殼嗡嗡作響。
直覺,直覺真是神奇,不可思議。
皇帝很有氣魄,霸道十足,威嚴無比。
聲音、外形、舉止、眼神,一切的一切,都無可挑剔。
但是,緊貼觸碰的時刻,一個女人,一個自然界的雌性動物天然的本能,明白地告訴杜小曼——
和她距離如斯近的這個人,不是異性。
孤于箬兒說過的一段話,自杜小曼的識海深淵角落中漂出,浮于閃爍金光中——
『我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大官,看他為了自己的夫人不惜跋山涉水,誠心懇求,就……』
『那個女子不是右相的夫人?我下山,到那棟大宅子里診了脈,告訴他,他夫人的病我也沒辦法。只能延緩,但治不了了。他的臉色就和死人一樣,差點要暈過去了……扶著桌子都站不穩,渾身虛汗,我幫他扎了兩針他才緩過來。』
『我用了懸絲診脈,沒見到那個女子的模樣。』
……
相爺命我轉告姑娘,看出那個人。
……
呵~
呵呵~~
哦呵呵~~
這個玄幻獵奇的世界!
寧景徽,你……
你們這個朝廷,都是傻子嗎?
后宮嬪妃全是白癡?
居然沒有別人看出來過?!
皇帝,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