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
杜小曼呆在廳中,懷疑自己是幻聽。
上首站著的老宦官笑瞇瞇地道:“小郡主這就隨老奴動身罷,娘娘那里等著呢?!?br/>
杜小曼直覺沒好事。
唐宜媺道:“公公且稍請稍坐吃茶,待舍妹更衣后便隨啟行。”
老宦官道:“皇后娘娘說,算來都是自家人,常服入宮便可?!?br/>
端華公主亦在一旁道:”皇后娘娘寬厚慈悲,以往常服入宮亦曾有過,本宮看唐小郡主這打扮尚可。既然娘娘催促,莫耽擱為是。”
唐宜媺含笑道:“娘教誨的是,但媗媗妝容都未整,實在不堪??此诸^腫眼的樣子,怎么著也得拿粉把兩個眼袋遮一遮,別跟自帶了一對燈籠進宮似的,驚著了皇后娘娘。只在旁邊廂房,片刻便好。”又讓左右侍女請白公公入上座吃茶。
端華公主抿嘴道:“也罷,宜媺你看你把你妹妹說的,這么張清秀小臉都禁不住你埋汰。唐小郡主真是好性兒。”又掃向周遭侍女,“務必麻利些?!?br/>
唐宜媺笑嘻嘻道:“知道了,娘?!蓖屏艘话讯判÷疽馑顺?。
杜小曼隨著唐宜媺,穿過花廳回廊,直接到了旁邊小院的一間廂房。房中內外隔斷,外間矮桌圈椅,內間矮幾小榻,看來是內眷臨時休息躲閑所用。
杜小曼聽口諭時,唐宜媺便已命侍女備好了妝匣衣裳,立刻洗臉通發寬衣,重新上妝。
杜小曼暫時穿了唐宜媺的郡主裝,一件件她都不知道壓了多少套。唐宜媺的身材比被杜小曼敗壞了的唐晉媗好太多,幸虧古裝寬松,腰那里勉強撐下了,但前襟撐不太起來,幾個婢女臨時收了幾針,攏緊一些。
發髻的形狀、佩戴首飾的樣式數目、甚至眉毛的形狀長短、眉黛深淺、胭脂的顏色、粉的白度、指甲的長短、身上熏香的味道都得遵守規矩,不可偏差。
唐宜媺邊審度邊指揮眾侍女邊道:“公主娘娘居然還讓你方才那個樣子進宮,真真是好心!宮里突然讓你去,想來是有人遞了什么消息。媗媗你記著,皇后娘娘最賢德慈悲,你大方一些,不必畏縮,應就無事?!?br/>
杜小曼在心里冷汗,能沒事嗎?我連見皇后該怎么跪都不知道啊啊啊……
謝少主他還在房間里,不知道現在出來了沒有。
穿戴梳妝完畢,唐宜媺又取出一個錦袋,塞給杜小曼。另備好呈獻皇后的禮盒。杜小曼隨白公公登轎出門后,在轎中打開錦囊,里面是各種金玉花樣錢幣和珠串彩寶之類,想來是供她做人情之用。
杜小曼在市井奔波許久,于人情方面,已有不少經驗與慧根。入了宮墻,停住下轎時,杜小曼預先挑了一枚瑩潤的玉扣藏在袖中,公公居然親自來扶她,杜小曼頓時了悟,手搭上白公公手的瞬間,玉扣已入白公公手心。
這個手法還是她開酒樓的時候,為打點來臨檢的官差,特意學習的技術,練了很多遍,絕對純屬專業??粗坠夏樕系男?,杜小曼便知這一手得到了肯定。
她謙虛地低頭道:“我曾在民間住了許久,都快忘了官家規矩,怕在皇后娘娘面前失禮,還請公公多多提點教導。”
白公公頓覺外界傳言果不能全信,唐小郡主雖渾身散發著上不大得臺面的俗勁,但行事還算上道,并非一無可取。
白公公便稍發善心,指點了她幾句。待進了凰儀宮,拜見皇后時,杜小曼竟然未出差錯,白公公甚為欣慰。
杜小曼一直提著的心也才松下來,她一路都在揪心別出差錯,雖然不怕死,但在跑皇宮大地圖的時候給砍了還是蠻冤的,只顧著緊張默背白公公交待的步驟,都沒能好好看皇宮景象。
她是到了內宮中才下轎,前后左右都有宮女,她不知道唐晉媗進過幾次宮,不敢胡亂抬頭打量,只覺得宮墻高聳,殿閣巍峨,畢竟是不同氣象。
皇后接見她的所在是凰儀宮的偏殿,殿閣開闊堂皇,陳設華而不奢。李皇后出杜小曼意外的年輕,二十余歲,相貌算不上非常美,長眉杏眼,面龐圓潤,皮膚極白,溫柔端莊,招呼杜小曼在旁側椅上坐,聲音亦很溫婉。
而且,杜小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月圣門洗腦,或是被神仙們整得神經過敏了,她總覺得,皇后的眉眼神態中,隱藏著一股幽幽的氣息,不太像……一個滋潤在幸福中的女人。
當然啦,后宮中的女人,幾百個守著一個,還天天勾心斗角的,能多滋潤呢。
皇后竟還夸了杜小曼一句:“本宮上回見清平郡主,還是你與定南王成親的時候,但覺郡主比那時更嬌艷了?!?br/>
話里輕輕巧巧,就為后文設下了開頭。杜小曼耍了一把小賴,避過話峰:“得娘娘夸贊,臣妾感恩惶恐。娘娘的皮膚才真是好得讓人極其羨慕。不知娘娘可有什么保養的秘方,能否賜教一二。”
皇后每天聽到的奉承話不計其數,杜小曼的這一句以路數來論,末流都難入,委實粗糙。但就因為粗糙,反倒透顯出了一絲樸素的真摯?;屎笪⑽⑿Φ溃骸氨緦m哪有什么秘方啊,一般的起居罷了?!?br/>
杜小曼道:“娘娘天然雪膚,臣妾只能徒然羨慕了。”
皇后朱唇輕抿:“郡主的嘴這樣甜,本宮都不好意思了?!?br/>
杜小曼道:“臣妾不會說話,言語粗鄙,讓娘娘見笑了才是?!?br/>
她繞開的這一圈小彎對皇后來說真是不值一哂,端起盈月芍藥盞,啜一口晴雪銀針茶,便又緩緩道:“因姑母時常到宮中,本宮與大郡主常做小敘,一直卻不曾和你多親近。你和定南王成親那日,也顧不上多說閑話了。算來都是一家人,本應多聚在一處說說話?!?br/>
杜小曼就接著繼續繞:“若能常見娘娘鳳駕,真是天賜給臣妾的福氣。臣妾成天閑著無所事事,娘娘隨叫隨吩咐便是?!?br/>
皇后的雙眉微微揚起:“那本宮可是當真了,本宮成天閑得很呢。只怕定南王府中,事情繁多,你抽不開身。”
杜小曼接著耍賴:“娘娘面前,怎敢虛言。只憑娘娘傳喚吩咐。”
皇后再啜了一口茶,終于單刀直入了:“說來,郡主和定南王之間,到底……”又一笑,“夫妻家事,外人本不該多話,本宮只是多事一問?!?br/>
杜小曼從動身的那一刻起,就在肚子里打草稿,終于到了正式答卷的時刻。
首先,唐晉媗和慕云瀟的婚事是皇帝賜婚,分寸一定要把握好,稍微不注意,竟敢說皇上的英明決策有錯,那也真不用在愁了,直接就能去死了。
其次,不知道皇后對這件事抱有怎樣的態度。影帝的那本小折子,肯定雷壞了不少人。杜小曼猜,皇后應該不會思維獵奇到贊同。再聽剛才的話風,十有八九,是慕家一派的。
杜小曼這一盤算,正好給了她愁眉緊縮營造氣氛的演出時間,然后再嘆一口氣,徹底切換到感傷模式:“臣妾正因此事,不知該怎么面對娘娘?!?br/>
皇后亦神色隨之一變道:“郡主這話從何說起?!?br/>
杜小曼起身跪地:“臣妾有罪,萬歲和娘娘,賜下這樁婚事,本是百世難修的福氣,只因臣妾不懂得處事,如今……”哽咽。
皇后動容:“郡主怎么……快快起來?!弊笥覍m女上前攙扶,杜小曼還得做執意掙扎要繼續伏地狀。
“唉,年紀輕輕的,犯錯難免,改過來仍是和睦夫妻。”
杜小曼攥著手帕,凄然搖頭:“覆水……難收……定南王爺與阮紫霽姑娘之情,感天動地。臣妾愿成人之美。且,臣妾與定南王爺,已無情誼,與其對面而苦,不如各自放手?!?br/>
皇后道:“郡主這般,令本宮有些不解。你與那阮姑娘,同伴定南王左右,琴瑟和鳴外,更有姐妹之誼,扶持主內,美好和融,何隙之有?”
杜小曼道:“娘娘教誨的極是。但,琴瑟和鳴,美好和融,都要有情。臣妾與定南王爺之間,從不存在這個字。有情則和,無情硬湊,就只有尷尬了?!?br/>
皇后微微搖頭:“尷尬二字太過了,夫妻怎會無情?”
杜小曼攤手:“所以才做不成夫妻。”
皇后長嘆一聲:“唉,罷了罷了,都是本宮多事,竟勾起了你的傷心事。不說這些,是了郡主,夷摩番國來朝進供,有一伶人,變得許多種新奇戲法,不知郡主可喜歡看戲法?”
杜小曼做打疊精神狀:“能托娘娘的??匆换胤顟蚍?,那臣妾真是三個月都不敢洗眼了。”
皇后即命左右傳伶人,又有宮娥上前替杜小曼稍微理了理妝。
不多時伶人到來,真是花樣百出,變得一手好戲法。杜小曼看得挺開心,又很納悶?;屎缶尤辉僖膊惶崴湍皆茷t的事兒了。
伶人退下后,皇后又命上茶果與杜小曼同吃。
宮娥娉婷端上茶果,杜小曼的脊背突然微微發寒,頸上寒毛豎起。
她不方便回頭張望,便一直假裝從容地吃喝,但那種感覺揮之不去,似暗處有道視線,一直黏在她身上。
用完茶果,又說了一會兒話,皇后居然還是絕口不再提定南王府的一切,一點往那上面拐的意思都沒有。
杜小曼心里反而越來越沒底。
總算捱到了能離開的時刻,她稍稍松了口氣,行禮告退。
退出殿門時,她飛快往某個方向瞥了一眼。
整齊站立的宮娥身側,是一道帷幕。
直覺告訴她,那后面有人。
待杜小曼被宮人領著走遠,皇后方才又起身,走到帷幕前盈盈施禮,向那步出帷幕的人嫣然道:“皇上看得如何?”
身著龍服的人瞥了一眼殿外,收回視線:“一尋常俗婦爾,朕的小皇叔和寧景徽是魔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