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的街頭,人來人往。
杜小曼站在街上,看著熙攘人潮,竟有種蒼茫世間,我何去何從的迷惘。
她找了間茶樓,坐在靠窗的位置,兩眼發直地喝。
她聽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信息量太大,她得慢慢消化。
這個故事是說,有那么一個替月行道,為不幸女子出頭的圣教月圣門,因為勢力越來越大,不被朝廷所容。恰在朝中,有一個野心勃勃,少年入仕的男子寧景徽,為做出政績,向上攀爬,便拿月圣門開刀。
他培養了一群女子,或在外活動,以月圣門名義,行不義之事,抹黑圣教,或伺機打入月圣門內部。
而唐晉媗,就是被寧景徽選中的人。
因為寧景徽一直想查到月圣門圣姑的身份,月圣門的前幾代圣姑都出身不俗,所以寧景徽覺得,出身高貴,年輕且婚姻不幸的女子,符合這個條件。
于是,他相中了唐晉媗。
“你身邊的兩個女婢,都是朝廷的奸細,又潛入我教,郡主的名字,早在我教的名冊中,推薦你的人,便是琉璃使。”
唐晉媗身邊的女婢,綠琉和碧璃,都是朝廷栽培,又打入月圣門內部的人,唐郡主婚姻不幸,身為琉璃使的綠琉趁機向月圣門舉薦她。
“我圣教并不知琉璃使是朝廷細作,聽她稟報,正打算開導郡主時,郡主突然逃婚,更令我們對郡主刮目相看。天下女子,不幸者多喏喏忍耐,似郡主這般的,少之又少,如斯果敢,正是我教所需。”
于是“唐晉媗”到了杭州后,月圣門的人就頻頻出現,明里暗里觀察她。
“但郡主多與男子牽扯,似乎對世上男人并未死心,尤其白麓山莊的謝況弈。白麓山莊,素來針對我圣教。且若郡主能另覓好姻緣,亦是一樁美事。”
而且,這時,寧景徽與朝廷中人出現在杭州,引起了月圣門的警惕。月圣門便沒有立刻招攬唐晉媗。
“但,后來我們查得,謝況弈有未婚妻,郡主與他,只會是又一場鏡花水月,不忍郡主再被男子負義,便初勸郡主入圣教。教中本命琉璃使姐妹勸說,但琉璃使推脫曰,若郡主乍發現身邊人是圣教中人,以為一直被圣教監視,會對圣教心存戒備,不如另由旁人勸說,所以才由芹姐姐親自相見。”
這次相見,還有個目的,就是驗證唐晉媗是否是朝廷安排下的棋子,月芹出言相邀,“唐晉媗”婉轉回絕,又經種種查探,月圣門覺得,唐晉媗決不可能是朝廷的人。
但就在這時,月圣門的杭州壇口卻被寧景徽查到,寧景徽血洗圣教。
“我等也是那時,初次懷疑,教中出了細作。”
即便如此,月圣門卻沒有放棄勸唐晉媗加入圣教的行動,因為圣教決心拯救哪個女子,不會輕易放棄。
“郡主說,每次我圣教的人都會恰好出現,是圣教一直在盯著你。其實,我圣教也一直奇怪,為何郡主每次恰剛好,都會出現在圣教中人的眼前。而郡主表現,又實在不像細作。都是朝廷有意為之,先將不知情的郡主逼入我教,再令你做細作罷了。不知郡主有無發現,你身邊總是會出現一些無妄之禍。”
譬如,酒樓的常客朱員外莫名暴斃。
譬如,鄭九娘……
“還有郡主之母對郡主下毒,都是朝廷引我圣教出手救人之計。也算月神護佑我圣教罷,可惜寧景徽漏算了謝況弈。”
幾次“唐晉媗”倒霉,在月圣門即將出手相救時,謝況弈都搶了先,圣教逃過一劫。
“此次鄭九娘一案,與朱員外手法一致,但眼見白麓山莊又要相救,寧景徽便搶先一步,將郡主救出,送到我們眼前來。”
救她出牢的人,不是月圣門,是寧景徽。
走出那座茅屋,不管往哪,都只能拐上一條路,通往那個碼頭,然后到渦縣,然后遇到碧璃。
“郡主難道不曾懷疑么?為何你一路走來,無人敢阻攔,尤其出渦縣時?因為你的文牒上,有朝廷的花押,官府的人識得此記,故而無人敢攔。”
而碧璃,就在渦縣等著她。
“就算這些都說得通,為什么要告訴你們我是奸細,讓你們殺了我?”
“朝廷并不知道我們已識得琉璃使是細作,夕浣與郡主在一起時遇襲,總得找一人出來頂責。且郡主性情,不像能為朝廷所用。留你,或你真進了圣教,或漂泊市井,丟朝廷顏面。你若被我圣教所除,還能逼一個人徹底對付我圣教,何樂而不為?”
“郡主無意加入圣教,圣教更無意強求,但你記得,我們永遠視郡主為好姐妹。郡主若想出海避世,千萬小心,鎮江不宜久留,朝廷耳目眾多。”
……
茶喝光了,杜小曼又要了一壺。
她實在頭暈,她想不明白。
這個故事,看似對上了,有些地方,卻很牽強,而且,很多疑問未解。
綠琉和碧璃是雙重間諜的身份,她們其實是朝廷訓練,打入月圣門的臥底,那么她們為什么那么肯定,唐晉媗一定是怨婦?
還有……
還有……
有些事,總是和她某幾個晚上凌亂的夢境重合。
杜小曼心里堵得慌。
她想不明白,她更頭疼,因為此時此刻,她突然有了一種,自己不是杜小曼的感覺。
其實這些事,都不應該是杜小曼的。
這個糾結,疑點重重的,搞得她頭大的故事,主角是唐晉媗。
她完全被唐晉媗的人生左右了。
她不喜歡這樣,但又忍不住去想,完全甩不開的感覺,很難受。
她在心里咆哮,到底是怎么回事,唐晉媗的事情是不是有什么隱情,大仙們你們托個夢告訴我吧!
我是為不要做怨婦而生,不是來演包青天或者福爾摩斯劇的!
整哪門子的玄虛和迷案哪!
神仙都不靠譜!
“嘖,倒是尋常的凡人心態,有事就怨天憤神。”鶴白使搖頭,“本就是她自己在糾結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不干她事,不管便是。”
“要不,我給她托個夢吧。”云玳擰起眉,“把那些亂七八糟,當時精簡省去的,跟她說說,她老那么東想西想,也會耽誤正事呀。”
鶴白使瞥向她:“仙子若告訴了她,以這女子性情,難道不會更東想西想,越發不問正事了?”
云玳一臉糾結:“那怎么辦?她如果跑偏了,兩邊都會耽誤。凡人就這點麻煩!”
鶴白使道:“無礙,正事立刻便有,不由得她不擰回來。且仙子應會樂見其成。”
云玳眨眨眼:“使君好生大方,這可要令帝座一方不利了。”
鶴白使輕笑:“風無定向,事無定論,焉能確信好壞?”
杜小曼正握著茶盞,兩眼發直,突然一陣風,嗖嗖地鉆窗而入,吹得她面前碟子里的五香豌豆來回滾動。
后桌有人奇道:“怪哉,剛入秋,怎么刮起北風了?天象有異,定出大事。”
杜小曼聽到大事兩個字,心又撲通跳了兩下。
說起大事,不知影帝現在如何了?
不會正在進行奪位大業吧?
杜小曼想起那個文牒,心里又一抽。
影帝這廝,真不怕晦氣,居然敢把自己的小號寫成個死人。
也就說明,他準備徹底拋棄這個身份了吧……
其實,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她還挺想……
一陣嘈雜聲入耳,外面街上,一堆人簇擁著擠向某個方向。
旁邊桌上傳來議論。
“……只道那什么白麓山莊是個江湖門派,竟有這般的家業和排場。”
杜小曼的耳朵不由得豎了起來。
“嘖嘖,大排場哪!江南江北十地店鋪,米價折半,這得多少錢出去。”
“聞說那莊主只有這一個兒子,成親了自然要打扮,做得大善事積富,日后好子息興旺。”
……
成親……?
難道是,謝況弈,要成親了?
杜小曼一陣愕然。
箬兒和謝況弈是板上釘釘的事,但也太快,太突然了。
杜小曼付了茶錢,走出茶樓,眾人簇擁著,都聚集在街頭,遠遠聽得吆喝:“排好隊伍!按順序來!”
那人頭涌動之地的二樓,依稀懸著一個碩大的紅綢花球。
杜小曼正往那里望著,但聽幾聲鑼響,突然有一隊官兵從街上轉出,吆喝:“退避肅靜,讓開街道!”
杜小曼心里一驚,人群像一筐打翻了的山楂果一般,擠捱驚叫,官兵亮出長矛,尖叫聲,呵斥聲,落地的物品,帶翻的小攤,一塌糊涂。
那堆兵卒鎧甲下的紅衣份外刺目。
杜小曼跟著退散的人群,下意識地退到街角,那堆官兵并不是沖著店鋪去的,清開道路后,便有兩行執矛兵卒,沿街擺開儀仗,一縱輕騎前方開道,一頂墨藍色的官轎出現在街頭,緩緩行來,全副鎧甲的兵卒手執兵刃,整齊沉默地尾隨其后。
約莫半個鐘頭后,整隊人離開了這條街,向遠處行去,街上一片狼藉寂寥。
杜小曼有些懵,沿著街慢慢往回走,掛著大紅花球的米店也關門了,門口排隊買米的人早四散不見,再轉過路口,另一條路上也一般的狼藉,倒有幾個人似乎在路邊議論。
杜小曼低調地假裝路過,路邊一個擺算命攤的老漢收拾起旗簾,一聲長嘆:“唉,興亡不過一瞬,王侯轉眼成空哪。”
杜小曼暗戳戳地湊近那幾個低聲談論的人,耳中突然飄進幾個關鍵字“……裕王宅邸?……”
她猛一個激靈,幾乎忘了掩飾,直愣愣看去。
“……奉旨查封……這回真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