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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天懵懵懂懂地彎下腰,撿起掉在家門口的鑰匙。

輕輕地打開家門。

凌晨兩點的樓道里,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得見。

屋里。

金天摘下腕表,松開襯衣的領扣。

臥在客廳的沙發里,腦袋耷在靠背上向后舒展著僵硬了一天的脖子。

沙發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照片,是他和一位女士的合影。

這還是上個月《時尚人》雜志做2007年年度十大職場金領專輯時,在采訪金天的過程中拍的特寫,背景是世貿天階。

高樓林立。金天一身職業西裝。照片中那位端莊秀麗的女士輕盈地挽著金天粗壯的臂膀,夕照下的面容笑靨如花。

有那么一群人。

他們天天睡到自然醒,從來不用鬧鈴。當然遇到個別情況除外。

他們上班從來不打卡。

他們中午吃飯才是一天的開始。到了晚上八九點鐘,大腦的思維才開始真正活躍。

這群人在各行各業還都是身處要職,位高權重。雜志的社長、餐飲業的巨頭、外資企業的市場總監、汽車4S店的總經理、地產界的大亨、國企的老總、機關的干部、私企的老板、國外駐華機構的代表等等。

物質上他們該有的全都有。

他們的存款起碼是七位數,即使投資的股票全線套牢,也不會對他們的生活質量有一丁點的影響。

他們比“白領”更高級、更高端。他們也有稀缺的,且還是廣泛稀缺的,那就是“情感”。

這群人也就是俗稱的“金領”。

有那么一個地方。

白天有太陽的時候通常是在打烊,大門緊閉。

到了傍晚,星月滿天、彩燈爍爍之時,才大開門洞,迎接客人。

一年里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是休息的。年年如此。

這里提供高貴典雅的消費環境與世界各地甘醇的美酒。

這里鮮花團簇,琉璃杯盞。音樂輕快的節奏敲打著每一位客人的心靈。

這個地方還會舉辦不定期的特色派對,精彩演出。

古老的中華千年傳統文化與西方前衛開放思想在此碰撞、交融。

這個地方就是“蘇絲黃”。

“蘇絲黃”這朵妖嬈的蓮花,正在黑夜中靜靜綻放。

《網絡時代》雜志社社長辦公室。

金天在辦公室里邊踱著步邊接著電話。

來自孟菲的電話。

“嗨!親愛的哥們兒!今天周三,晚上蘇絲黃女士之夜!來吧,我帶我們公司的兩位小美女過去!”

“嗯。行,晚上我要是沒什么特殊情況就過去。”

金天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拿著茶杯。

“喂,我說,我帶去的那兩位可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啊。80后,剛工作沒多久。一個北京女孩,是我手下的市場專員。一個是我們東北老鄉,在公司負責渠道。身材特棒!絕對的可人兒!你要是看對眼兒了,聊好了帶回家去充當一回午夜牛郎,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呵呵!”說著孟菲在電話那頭調笑開來。

那笑聲尖銳爽朗。

“噗”的一聲,金天嘴里的一口茶差點噴出去。

金天心里琢磨:“孟菲那邊兒可是在她公司辦公室呢,這種玩笑也不怕被同事聽到。哎,汗顏啊,汗顏!”

他輕輕拭了拭嘴邊兒的茶水。

連忙說:“我說孟總!咱不帶這樣的啊!好歹您還是我的客戶,我還是您的Wender(供應商)啊。這種玩笑開不得的。”

金天順手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別裝了。跟我你還裝。誰不知道您金大社長的魅力啊!蘇絲黃里所有美女都為你扼腕啊。晚上只要你一出場,你就是全場的螢火蟲,照亮每一個人。再說了,咱們的關系已經超越客戶,超越朋友了。嗯!有什么話兒是說不得的?呵呵。”

沒等金天張嘴,又追了一句:“當然你姐姐我和你,咱們是純潔的男女關系。哈哈,哈哈。”

電話那頭,孟菲又笑個不停。

“對!對!咱們是純潔的男女關系,純潔得像產房里的嬰兒一樣。”金天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

“呸!行了,不貧嘴了。說點工作上的事。”

“嗯,說吧。孟總請吩咐。”金天立馬嚴肅起來。

孟菲咳了兩聲兒,在電話里繼續說:

“咱們2008年的合作,總裁凱文已經批了。合同的總金額還是維持2007年的總金額不變。凱文可喜歡你了,就吃了那么一頓飯你就把他的魂給勾走了。在公司Marketing辦公會上總提到你,說那么年輕就當一社之長了!還說你寫的稿子好看,又主抓經營,能文能武的。你太有才啦!金大社長。”

“呵呵。凱文過譽了。”

要是孟菲在談話興頭兒上,說起來從來不帶住嘴的。

“老大(指思容公司大中華區總裁凱文)讓我在公司Marketing上全方位配合你們的雜志。廣告啊、巡展啊、活動啊等原有合作基礎上你要更多地支持我。文字上你們雜志也要多配合啊!我讓公關公司找你的編輯,記得每期都要給我們發稿子啊。公司全球市場總部那邊有媒體監控,每周對全球主流媒體都有剪報的。2007年年內發的稿子實在是太少了!”

金天電話這頭兒都能聽見孟菲一說到2007年在《網絡時代》雜志上發布思容公司軟性宣傳文章太少了時磨牙的聲音。

“沒問題,沒問題!一定緊密配合。”

“還有,下個月月初,我們公司的技術副總裁托尼會從美國洛杉磯全球總部那邊過來,來談一個技術收購項目。你讓你雜志的副總編安排個專訪什么的,總裁們全喜歡這個,包裝包裝嘛。”說著孟菲壓低聲音。

“好,你先給我點素材。我提前讓副總編預熱一下,到時在雜志上多給你做幾個版。技術副總裁的照片也給我多發來幾張。”

“這就對了,你最聰明!不多說了,一會兒我還有個電話會議。記得晚上來哦!”電話那頭又調笑起來。

“好,晚上見!”

金天長出了一口氣,合上手機。

“可是要給孟菲伺候好了,做marketing的女人最難伺候。”金天提醒自己。

金天端起剛才通話時放在辦公桌上的茶杯。

孟菲作為美國思容網絡公司大中華區的市場總監,負責公司在整個大中華區的市場工作,宣傳推廣工作尤其是重中之重。整個市場部二十多位員工,分工于媒介、會展、渠道、品牌推廣、策劃、市場營銷、ERP數據庫等等細枝工作。

每年的9、10月份正好是外企財務年度結算時間(國內企業的財務年度結算時間習慣于春節),外企9月份就開始陸續呈報給總部明年的預算,10月份公司全球總部走流程審批,到月底基本上就批下來了,11月份正式開始執行。尤其在國外,12月份全都踏踏實實等過圣誕節了。今年9月初,金天就開始和孟菲洽談2008年年度的深度合作。

《網絡時代》雜志在國內是數一數二的專業介紹網絡知識的大型普及類技術月刊,國內外公開發行。IDA國際傳媒集團注資,且又有政府IT行業扶植背景。這幾年隨著計算機的普及,網絡飛速的發展,《網絡時代》雜志也跟著勢頭紅火了起來,像思容網絡公司這樣規模的客戶在該雜志上砸廣告、砸活動、砸巡展,總之砸錢的,算起來一年里怎么也要有三十余家。

與美國思容網絡公司的合作,早在2003年就開始了。2007年已經是合作的第五個年頭。年年也都是百八十萬的廣告活動巡展整體打包費用往雜志上投放。一來就是包全年包好版。廣告刊登內容也特簡單,要不就是產品,把路由器、交換機往那一擺一大摞兒,無數個線頭無數個LED信號燈,一張靜態的場景圖片就是一幅硬廣告。要不就是人物,一位留著分頭的華人青年男士,一打眼兒就是某著名理工科院校出來的,上身白襯衣,外面套件印有思容網絡公司小Logo的毛背心兒(不使勁兒盯著看你還看不真著那個Logo),手上托個筆記本。后面仍然是那一大摞兒一大摞兒的路由器、交換機,這就是隔年的廣告創意。

總之IT行業就這樣,新興行業要的就是簡單,直白。其實根本就是簡單直白的。

年年《網絡時代》雜志社北京、上海、廣州三地的巡展思容網絡公司都參加。2006年上海站的巡展,孟菲主抓工作。名義上是去上海督展,實則是想去堵金天。她白天在會場職業套裝一穿,手握名片夾和手機,打遠兒一看多端莊一IT淑女啊。晚上回到酒店就開始滿大堂地找金天,非說要拉著金天去淮海路或新天地的酒吧談工作,嚇得金大社長拽著雜志社辦公室鄭主任躲在自己房間里一夜未出。弄得孟菲一宿好不自在。

別看金天才三十歲出頭,正是血氣方剛,一柱擎天的歲數,在這方面他可一點也不糊涂。男女關系這根弦兒不管是在哪國家哪地區、哪民族哪社會、哪行哪業全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這種關系生命力之頑強,在什么土壤什么環境下都能生根發芽。客戶就是客戶,跟錢有關系,客戶是生存之源。只要能跟錢扯上關系的,就一定要冷靜妥善處理。

金天就是這樣時刻提醒自己的。做乙方的,最怕和甲方扯上男女關系。只要沾那么一丁點,不管是甲方先邁的第一步,還是乙方先邁的第一步,吃虧的永遠是乙方。沾上了,甲方開什么口做乙方的全要答應。誰讓您賺錢又賺人了呢,所以打坐上《網絡時代》雜志社常務社長的位子的第一天起,金天就告誡自己千萬別犯這樣的錯誤。第一不搞客戶,第二不吃窩邊草,第三不聊已婚女性。外面怎么搞隨便搞,就是真把什么移情別戀的大字報貼到《網絡時代》雜志社辦公室門口來咱也是自由戀愛,大不了同事下屬看看,還要夸咱社長有魅力,能讓女人有這么大動靜,第二天也就全是昨夜星辰昨夜風了,為什么?金天單身啊!單身就是資本。并且絕對不能碰已婚女性,破壞人家婚姻破壞人家家庭有悖于原則的事,打死金天也不干。

當然這年頭不同于八九十年代了。哪個單位哪個公司鬧出個小三兒、自殺、一夜情什么的不算是個新鮮事。誰是誰的“小茉莉”,誰和誰斷臂了,倒是能讓雜志社員工們在茶余飯后扯上那么一陣兒。

能夠成為《網絡時代》的常務社長,金天確實付出不少努力,當然也離不開他的好運氣。

金天從小生長在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一家出版社的總編輯,母親是中學的音樂教師。不知道是藝術熏陶還是滿族旗人血統的緣故,金天打小就是個英俊少年。八歲那年奶奶帶金天去逛前門,剛在一條龍吃完羊肉串,就進了大北照相館照了個半身的特寫,擱現在就算是藝術照了。奶奶幫他整了整小西服,順了順小分頭,“咔嚓”這影兒就算留了下來。取照片的時候,奶奶碰巧兒遇到照相館的經理,經理非常喜歡金天的那張童年照,就問是否可以把那張照片擺放在大北照相館門口的櫥窗里。奶奶高興還來不及,連忙欣然答應。又過了幾年,爸爸媽媽再帶金天去逛大柵欄的時候,仍見到那張照片,旁邊是趙忠祥老師。一直擺放到前門新街改造,拆了老大北照相館。

現在的金天,高大魁偉,源自于他那滿蒙的血統。膚色很白,銀面冠玉。平日一身休閑西裝,那副金絲眼鏡總是透出幾分斯文,一看就是做文字工作的。

大學一畢業,金天爺爺的一位老戰友就安排他進了中央直屬機關去歷練。

剛進機關大門的時候正趕上1997年香港回歸,機關里上上下下全忙乎著這件舉國轟動的大事。那時候正在普及辦公自動化,486DX100電腦剛剛被淘汰,586,WPS,五筆字型,EPSON1600K,多媒體。鋪天蓋地的電視、報紙上宣傳的全是“奔騰的心”!金天學的計算機應用專業正對口,不早不晚正好在潮流的浪尖兒上。黨中央正需要這樣的人才,上到部長下到秘書處的辦事員全都是對計算機技術一知半解,只停留在能打字能復印能傳真的基礎上,打印機一卡紙就算是個需要技術的任務,更不要提什么網絡了。

金天在北京工業大學讀的是計算機應用,偏硬件。當時還考了電工本子,時不時動個電烙鐵什么的。在機關辦公廳秘書處里的工作就是對全機關的計算機設備進行日常維護與保養。就像現在各大公司的網絡管理員,上上下下滿樓跑,哪兒有問題,哪兒的電腦打印機出故障了,金天就出現在哪里。沒半年機關里上上下下沒有不認識他的,就連在食堂吃飯,盛菜的大姐聽別人一說,這個俊小伙兒是新來的大學生,學計算機的高科技啊,都主動給金天多添一勺子菜。

高科技再加上青年才俊,走哪兒招哪兒待見。有天金天在秘書處里正調試機關新采購的惠普BRIO電腦,忽然接到樓上大會議室打來的電話,做會議紀要的秘書說會議室的電腦突然死機了,讓金天趕緊上來看看。其間正是機關局級以上領導在開辦公廳常務會議。金天趕緊上樓,進會議室前先整了整上身制服,才提著腳跟兒大氣都不敢出地挪了進去。壓力啊,從來沒見過這陣勢。部長正在大會議桌的盡頭作著講話,一群副部長圍坐。局頭們在最外一圈,副局們更別提了,靠墻圍坐列席。金天趕緊三步并作兩步地過去,幾分鐘內就幫會議秘書搞定了電腦,調出沒保存但并未丟失的會議紀要內容,會議秘書才算是長出一口氣。可這讓在旁正講話的部長看到之后,居然在部辦公會上插出這么幾句話:“你們看到了?這就是高科技。咱們是跟不上了,未來就是高科技信息化的時代!網絡的時代!未來屬于他們這代青年才俊!”說著沖著金天揮了揮手,全會議室的部頭兒、局頭兒們全順著部長揮過去的手望向金天,紛紛微笑致意。

在機關這一干就是三年。本來挺好的仕途,怪只怪金天自己不爭氣,二十歲出頭的荷爾蒙就是洪水猛獸。有爺爺老戰友的關系一直關照著,雖然不算很硬,不算鐵桿,不算雷打不動,也算是“上面有人”了。

金天所在的辦公廳秘書處女孩子多,那么大一個秘書處二十來號兒人,可就金天一個大男人,自然成了香餑餑兒。

平日工作中個別未婚女同事給塊糖遞個橘子什么的,邊干著邊吃著,瓜子不飽是個“人”心。有那么兩個重點的常圍在金天左右,一個小陳一個小胡。小陳是辦公廳陳主任的侄女,根正苗紅,未來發展空間無限。小胡加個“更”字,其爺爺是這個部前任的老部長,屬于國家第一代領導人那個集體的,連現任部長在食堂里見到小胡時,都會愛撫地拍拍小腦袋讓她三分,各位局頭們在旁笑臉相陪,那都是看在她胡爺爺的份上。小胡剛進機關的時候,老胡部長中了風,偏癱,時而明白時而糊涂,糊涂的時候都視這個孫女為掌上明珠,就更不要說明白的時候了。可金天偏偏是膽大妄為者,敢摘這顆太上皇王冠上的夜明珠。那時的金天不懂什么是愛情,看了本《紅與黑》,就學著于連勾搭權貴小姐,書上怎么寫的他就怎么干,按部就班,一個步驟都不帶差的,與原著相當之吻合。書上是先勾搭夫人再勾搭小姐,金天嫌不過癮,兩個一起勾搭,那才是夠味兒。先是搭上小胡,談理想談人生談情又談愛,說得小胡整天價在單位兩眼直勾勾的,白天不懂夜的黑。有那么幾個月,看著小胡真是吃不好睡不香。落停兒了,那邊就又背著小胡約小陳看電影逛公園吃北冰洋冰激凌。

久而久之,金天漸漸冷落了小胡。小胡是妹妹找哥淚花流啊,這哪里還能正常上班,時間長了肯定出錯。終于錯誤來了,小胡在一次做會議記錄的時候把國務院總理敲成了“總經理”。敲人事處文件的時候把補發的工資“1個月”敲成了“11個月”,高興得全機關上下都說請小胡吃飯。更搞笑的是,小胡幫部長取文件的時候順便從財務處領了部長的工資,把工資和文件放在同一個文件袋里愣是就給死死地忘了。加了封條,注上“請各單位副局級以上(含副局級)干部傳閱并自取一份”就發了下去。還是那時候的領導同志們覺悟高,文件自取了,部長的工資原封不動地退回了秘書處。氣得秘書處處長對小胡說也不是罵也不是。小胡天天以淚洗面,誰看誰心疼。只有傻小子金天那邊還沉浸在和小陳的甜啊蜜啊電影北冰洋冰激凌中渾然不知。

小胡的爺爺看到小胡整天價魂不守舍,急啊!這一著急老胡部長又癱了——二次中風。組織上可傻了眼,責令秘書處處長調查始末原由,必須弄個水落石出給老部長一個交代。問小胡,小胡一指金天。

部常務辦公會上,隨著部長“啪!”的一聲兒,斗大的巴掌落在會議桌上,一干領導同志全拍桌子瞪眼隨聲附和。會議室里那場面真是挺壯觀!一大會議室的人一起鼓掌常見,一起拍桌子瞪眼可不多見。那附和的聲調兒隨著部長三年前贊揚金天青年才俊的手往上升而升,隨著部長三年后斥責金天生活不檢點的手勢向下落而落。不就是個沒落旗人小白臉嘛,膽敢欺負革命先驅的后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部常務辦公會上頭兒們一致決定,通知他個高科技高水平未來網絡信息時代的青年才俊兩個字紅頭文件:“滾蛋!”

青年才俊金天當時也是一身傲骨,不就是個機關嘛,不干也就不干了。瞧你們那些個部頭兒局頭兒們,一輩子躲在辦公室里面,生怕被誰算計被誰陷害了。就是剛拉完雙眼皮回到崗位上,領導樂你也得陪著樂,領導哭你也要陪著哭。這樣讓我過一輩子我可不樂意。2000年,金天辦了個停薪留職,沒多久就應聘到《網絡時代》雜志社。

2001年,某部對原有媒體資源進行了有效整合,聯合國外的IDA國際傳媒集團,投資了中國信息產業傳媒集團公司,并修建了京西最高的大廈“中國信息產業傳媒大廈”。《網絡時代》雜志社就隸屬于中國信息產業傳媒集團。金天也算是創刊人之一,剛創刊的時候金天主要負責廣告業務,那時的互聯網絡還遠未像現在這樣普及,人們還停留在連著電話線用56K的MODEN撥號上網的時代,還停留在網絡公共聊天室里聊天、手里拿著《第一次親密接觸》紛紛去約見自己的“輕舞飛飏”的時代。剛創刊時,《網絡時代》雜志社僅僅才六名員工。隨著ADSL城市寬帶的接入,互聯網絡迅速普及,《網絡時代》雜志也飛速發展。金天的廣告客戶從最初的一兩家基礎廠商投放二三十萬的廣告額,一越到七八家客戶年度投放七八十萬的廣告額。

2003年“非典”時期《網絡時代》雜志發展勢頭更猛。非常時期人們開始依賴網絡,月發行量全國已逾十五萬冊,廣告年度銷售總額達到四百萬元。同年,金天從雜志的經營總監升職為常務社長,領導一個由四十多名員工組成的團隊,統管整個雜志社的全局。

金天看了一眼手表,已到下班時間。

“晚上穿什么去赴孟菲的約呢?先回父母那吃晚飯,今天心情不錯,讓老太太多炒個菜。畢竟和思容公司的2007年合作又續上了。”金天心里琢磨著。

剛拿起電話,雜志社張總編推門。

“小金啊,春風得意啊!又簽大單子了吧?”張總編進來了。

“哦,張總編。沒什么,就是思容網絡公司的預算批下來了,明年在咱們雜志這兒繼續有更深度的合作。”

“不錯啊。呵呵。有個事,我剛從部里開會回來,領了些精神,你有空看看。下個月初,投資方美國IDA傳媒集團那邊派個代表團來,抽樣考察幾家重點媒體,當然包括咱們雜志。團長你認識,還是那個叫什么David的。”

“哦,David我認識,老相識了。我一定好好招待他們。”金天回答說。

張總編放下部里的“精神”,準備出金天的辦公室。推開門,一只腳剛伸出去,身子卻退了回來。

“哦,對了,還有個事。那個團長David給我發了個郵件,是題外話。說北京有個俱樂部叫什么‘Susi Huang’,中文叫蘇絲黃的。說很不錯!在國外很有名,說讓你帶他們去呢。”

“呵呵!又是蘇絲黃!”

每個周三,蘇絲黃俱樂部都是“女士之夜”。

所謂“女士之夜”,就是當晚來光臨的全場女士門票免費并且提供相應的酒水。這在國外和香港等一些地方的俱樂部相當普遍,每逢“女士之夜”在23點前都會精心準備一些針對女士而演繹的節目。

“女士之夜”通常都是場場爆滿,大廳里擁擠不堪。當然今天也不例外。

男士們只能在23點之后才能進入位于二樓的大廳。

每到23點,那場面確實是相當壯觀。一群西裝筆挺衣冠楚楚的男士等在外面,只要一放行,一窩蜂地擁進去。目光矍鑠紛紛獵奇還樂此不疲,那場面就好像第一撥兒打開金字塔大門的淘金者,彼此之間暗自較勁,唯恐自己趕不上這個趟兒,落了空,搶不到里面本應屬于自己的。

對于金天,他才不去湊這個23點的熱鬧。

金天順著三環路過來,到了長虹橋下左轉。再到朝陽公園西門的路口,剛一左轉,路邊就已經是一溜車了,他接著最后一輛車停下。走了幾分鐘才到門口。蘇絲黃大門口熙熙攘攘站了些外國人,三三兩兩或聊天或等人。保安打老遠兒伸直胳膊沖金天招呼著。

“您才來啊!今晚來了好多美女!您看晚了不是,都早過23點了。”保安笑盈盈地看著金天。

“呵呵。呵呵,我不湊這個熱鬧。來會會朋友。”金天笑著應答。

他進門,接受安檢。

純木制的樓梯板踩上去著實而有彈性,走得久了哪塊薄哪塊厚金天都踩得出。循著節奏逐階而上,二樓樓梯的轉彎處有一整面中式穿衣鏡,每次路過金天都會梳理一下自己,無論是外表的塵土還是內心的塵土,對著鏡子一掃而光,全身心地投入樓上的歡愉之中。

存衣處前滿是男男女女。

金天存了外套。二樓門口的那張羅漢床上坐了著一對外國男女,說笑著,像是俄羅斯人,看上去已經很中國了(就是在中國生活時間不短,會應用基本漢語),坐在床上很隨意很舒展地聊著天。

金天還記得第一次坐到這張羅漢床上的感覺,小心翼翼地坐上去向后靠沒想到沒觸及床背,落了個空兒。下意識扶了一下床幫,定了定神兒。細細摩挲,床體側面的中式摳花,床背的垂花頭,雕刻得精細別致。要問來過蘇絲黃的人對什么印象最深刻,也許就是這張羅漢床了。羅漢床兩旁那兩盞落地紅紗罩燈,映得絲綢床墊甚是通紅,耀得人醉。

金天繞過五葉開的紅木屏風。

可巧遇到經理Franky。Franky周身上下油光锃亮。

就算是在蘇絲黃最昏暗最不起眼兒最摩肩接踵的一個角落,每一位顧客只要是想找Franky,都能輕輕松松找得出來。閃亮的西裝閃亮的頭發閃亮的鞋子。那身西裝,很合腰身。尤其是掐腰,掐得恰到好處,衣不大寸鞋不大分兒體現得淋漓盡致。Franky是香港人,個子不算高,南方人的身量確實標致精干。

Franky連忙握了握金天的手。

順勢附到金天的耳邊說:“類侯啊(普通話:你好啊),帥哥,今天穿得真精神啊。”

金天揉了揉鼻子:“哪兒的話兒,再精神也精神不過你啊。”

“呵呵,有什么需要隨時吩咐我啊!”Franky親切地囑咐著。

“好的,我有三個朋友在里面,我過去找她們。”

他邁下臺階,步入蘇絲黃的大廳。

迎面是一圈長十五米、寬八米的黑色吧臺。

吧臺的周圍已經擠滿了人,身著黑色侍應長裙的男女招待在吧臺里紛紛忙碌著。有的低著頭在為客人調配雞尾酒和飲料,有的伸直脖子探出吧臺臺面一條條記錄著客人所點的酒名,有的在沖洗著酒杯,各負其責有條不紊。音樂聲、男男女女說笑之聲、鞋跟敲擊木地板之聲、酒杯的碰擊聲不絕于耳,紛起紛落。

金天掃了一圈沒見孟菲。

捋著吧臺兩側的卡座找,這才看到,孟菲和兩個女孩在吧臺右側中間位置的一張小卡座旁圍坐。孟菲一身白,白色的煙管褲白色的低胸上衣,晃得人直眼暈。那低胸的領口晃得人眼更暈。

兩個女孩,一個穿紅色的吊帶裙,一個著淡米色的公主衫。

孟菲身旁一米多遠處有位四十多歲的中國男士,胳膊肘兒拄著吧臺臺面,手握高腳杯,一口一口抿著香檳,目光似睜似不睜地投在孟菲身上。只見他剛鼓足勇氣整整衣領蹭向孟菲,孟菲卻突然伸直胳膊沖著金天大聲招呼:“在這兒呢!在這兒呢!”

孟菲站了起來,一米七的大個兒在人堆里還挺突出。

金天側著身子順著吧臺往里擠,剛擠到孟菲身邊,那位喝香檳的中年男士也就臊目耷眼地作鳥獸散了。再笨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會再上去獻媚搭訕自找不待見。

“我們都等你好久了!”孟菲嗔怪道。

“呵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請各位喝酒!算是賠罪。”

孟菲一把揪過金天的衣領,趴在金天的耳邊說。

“呵呵,多虧你來的是時候,要不你看剛才往我身邊湊的那個老家伙就要貼上來了,他要是搭訕,我才懶得搭理。”

她撅著小嘴,手搭在金天的肩膀上。

孟菲在蘇絲黃很吃得開,1974年出生的她,現如今也三十好幾,事業上的成功再加上一次失敗的婚姻,生活上的閱歷在她的美貌上增加了三分成熟與世故。

一頭短碎發,染成了金黃色,干練十足。

可以說很漂亮,且美得大美得狠。“大”來自她的東北血統。寬肩膀,細腰身,無論哪身晚禮服套上去都像量身定做的,根本就不用改!白白的肩膀晃著蘇絲黃里每一個男人的眼睛。“狠”發自她的眼角兒眉梢兒,一張瘦削的瓜子臉怎么吃也不長肉,身上揣上個二斤多,臉上你看不到一絲兒。一側臉一瞪眼,嘴角眼角眉梢能“狠”出三道光。

就這樣,“狠”倒了蘇絲黃里一批男人。

“來,來,我給咱們大社長介紹介紹。這位是我們公司的Maggie(外企員工之間喜歡稱呼英文名字),在我們公司市場部,專管活動。明年你那兒的巡展,就是她負責,你要多照顧哦!”

孟菲招呼著,一手扯著金天,一手拉起一位個子和孟菲差不多高的女孩,牽著握了握。

“呵呵。一定的,一定支持。認識您很高興。”

老北京人無論對誰總是愛稱呼“您”,金天從小就這樣。他輕輕地握了下Maggie的手。

“這位是我們公司負責渠道工作的,Anna。兩位妹妹都在我的部門,都是跟著我混的。呵呵,呵呵。”

孟菲就是八面玲瓏。

“認識您也高興,Anna。”金天應付著。

孟菲又扭過頭,笑著沖著Maggie和Anna說:“這位不用我介紹了吧,想必你們也知道。呵呵!《網絡時代》雜志社的常務社長金天。金大社長!名人啊!他可是咱們IT圈子的風云人物啊!”

說著孟菲胳膊肘兒在金天懷里揣了兩下。

那兩個女孩也跟著笑了。

Maggie說:“我要沒記錯,金社長剛剛在《時尚人》雜志上有過一個專訪吧。”

金天臉有點紅。

“嗯,呵呵,是,他們今年年底搞了個職場經理人專訪,采訪了一下而已。”

“哪里是而已啊,哈哈。”孟菲搶著話。

“來四杯Mojito?我請三位美女。”金天不再接那個《時尚人》雜志的話題,岔開了。

“好呀!好呀!我好長時間沒喝Mojito了!”孟菲兩只手在胸前立了起來,拍了兩下。

金天招呼著吧臺里的招待。不一會兒,招待就送來了四杯Mojito。金天遞給招待貴賓卡。

“干杯!為了2008,為了奧運,為了美好的明天!”

孟菲大聲地歡叫,Maggie和Anna也跟著呼應。

圍著卡座,四杯相碰。

女士之夜不愧是女士之夜,女士就是比男士多,紅的藍的紫的綠的……

過來過去的人流涌動,金天往卡座里挪了挪避讓著。

金天問Maggie和Anna:“兩位是第一次來這兒?”

Anna說:“我是第一次來,周末有時會和同學們去Babyface聚會。她不是,她來過幾次。”Anna一指Maggie。看著Anna也就八三年、八四年出生的那樣子。

“金社長,我看來這兒的都是職業金領、成功人士。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子來這兒的少。”Maggie接著說。Maggie估計比Anna也就年長那么一兩歲。

金天回答:“嗯,年輕女孩晚上來這兒消遣的也挺多的。”

Maggie又說:“對了,金社長,剛才我們來的時候,我看見下面好多好車呢,路虎、X5、Q7。看著都是有錢人!”

孟菲插話進來:“那算什么?好多社會名流大多也來這兒消費,我在這兒見過關之琳、劉嘉玲!”

“嗯,港臺的影視明星來北京都會來這兒消遣,但一般會在里面的VIP區或者三樓的包廂。”金天給她們指了指吧臺后面的VIP卡座。

“今天要能見到一位就好了。”

Anna舉起手中的Mojito,嘬了一口。

剛說到這兒,Maggie忽然大叫:

“咦!咦!你們快看!你們快看!那個不是演《瘋狂的石頭》的男演員嗎?”

吧臺后面的VIP卡座,一位男士和兩個朋友圍坐喝酒,那位男士蓬頭長發咧著大嘴端著酒杯。

“真是嘿!往這兒的人堆兒里一扔,還真不顯鼻子不顯眼兒。”孟菲甩了個眼光過去,隨即轉身扭臉瞅向金天。

“可不是,要不仔細瞅,還真認不出來。”金天隨聲附和。

“我說,金天,跟你咨詢個事兒。”

“說吧,您盡管吩咐。”

金天喝了一口。他很愛喝Mojito。

“要是把我們公司今年年底的媒體答謝會拿到這兒來辦,你說效果怎么樣?”孟菲側著臉兒問金天。

“應該不錯!這兒的檔次環境都不錯,交通也方便。一來你們是全球五百強之列的跨國大公司,外國人都喜歡這種中式風格的俱樂部;二來現在很多媒體答謝會、公司年會什么的都選在商務酒店辦,太千篇一律了。在蘇絲黃辦,很新穎很別致。”

金天幫孟菲分析著。

“好,那就聽你的。正好我也是這么打算的。在這兒弄個包場,幾十家媒體和我們公司的人,再加上美國那邊過來的技術副總裁一行,足夠坐下了。回頭我找Franky商量商量。”

孟菲端起酒杯,和金天使勁碰了一下。

看見自己的老板端起酒杯,Maggie和Anna也趕緊敬金天。

正喝著。

金天的手機振了一下。

一條短信。

信息標題的發件人名字是“紅姐”。

內容是:“我今天下午剛到的北京,從國外開會回來了。”

金天不假思索,手指在手機的鍵盤上迅速劃動了幾下,只消一眨眼就編輯好了回復短信的內容。可拇指剛要按下發送,思想又一下子停滯了,拇指在發送按鍵上來回摩挲,就是遲遲未按下。

拇指最終落在了取消鍵上。

合上手機,沒抬眼皮繼續喝手中的Mojito。抿了一下才發現只剩下冰塊了。

“喂!招待,再幫我拿一杯!”

又來一條短信:“你在蘇絲黃嗎?”還是紅姐。

金天已經無心再喝了,隨意抿了幾口就放在臺面上。

編了個理由,說明天部里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等等,提前和孟菲告辭了。

他回到家,臥在沙發里,雙臂搭在靠背上。

望了一眼沙發對面的那幅合影,那幅他和一位女士的合影。

和“紅姐”的合影。

在蘇絲黃,金天遇到了他的紅姐。

能夠和紅姐認識,還要提一個人,沒有這個人,金天和溫紅是無緣相識的。

這個人就是魏然。

金天第一次來蘇絲黃,還是魏然拽他來的。那是2006年發生的故事。

魏然在蘇絲黃可是有年頭了。

如果說有那么一天,蘇絲黃給一些鐵桿老客人發燙金字的榮譽證書的話,他毫無疑問地就在其中之列,序列號還得是很靠前的。這哥們兒打2003年就開始來這里消費,并且還是帶著那么半份工作聯誼性質。

魏然是奧迪4S旗艦店的副總經理,主管銷售,在店里位高權重,算是老資格的車行兒了。

蘇絲黃是魏然招待客戶的首選。

奧迪在中國的保有量非常大,黨政軍機關、企事業單位、大型國有企業、外資機構,基本上能數得上的行業,魏然的客戶中無所不包,需要有這么個高檔場所招待客戶,周末一起喝喝酒聯誼一下。

生意也不可能總在飯桌上談。晚上7、8點鐘用完餐,之后的時間來蘇絲黃,訂個卡座開瓶好酒三五人圍坐邊喝邊聊邊熱鬧著正是聯絡商業感情的最佳時機。

有時遇到一些更重要的大客戶,不怎么喜歡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的,就是需要一定私密性的,魏然就會和公關經理提前打好招呼,安排三樓的包廂商榷。位于三樓的包廂是一個個“暖閣”,尤勝舊時待字閨中的大小姐的閨房,紅羅幔帳,溫香暖榻。坐在床上聊聊天本來就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甭管是聊生意還是聊感情,飄進耳中的話聽上去都是很美。客戶坐在里面也放松,遮著紗簾兒,里面看得見外面,外面看不見里面。魏然對此很滿意。

客戶是一撥兒接著一撥兒,一晃魏然也三十出頭了。每次商榷客戶之時,偶爾偷眼掃出紗簾之際,他也會留意那些過來過去川流不息的美女,多少心中難自按捺。怎么全北京的美女全跑蘇絲黃來了?男人嘛,工作之余也要放松放松自己,不能太拼了,再怎么說自己也是高級打工仔一個,生意是別人的,生活是自己的。既要兩手都要抓,又要兩手都要硬!于是魏然在每次送別客戶之余,也松了領帶扯開衣領,大步流星地沖向二樓的吧臺。

“我說你啊,別總是一下班就回家。IT行業的人就是一群榆木疙瘩。”魏然的這句埋怨話不知道在金天耳邊重復了多少回。

“大好年華就這么地消耗掉多不值,再說了咱們男人三十正是一枝花,我帶你去個高檔場所展示展示!”

魏然總是惦記著自己的發小。的確,老北京人或多或少是有這么點毛病,戀家,下班就往家躥。

同魏然一樣,金天這幾年也是一門心思撲于工作了。

2003年,《網絡時代》雜志開始走上坡路。7月底“非典”開始解禁,連續二十多天連報未發現再次感染病例。北京市政府開始允許舉辦五十人以上的大型的商業集會活動,如展覽會、專題會等。

金天牽頭舉辦以單種網絡產品為宣傳重點的專題活動,一下子把各IT廠商的情緒調動了起來。把單一網絡產品做成專題活動在國內有史以來還是第一次,很新穎。直接吸引廠商們的終端用戶,更直接更有效更務實。不像以前的某某大會,一來就是講什么大政策大道理,全是空穴來風,聽會的也都不是最終用戶。《網絡時代》雜志社舉辦了“2003年全國路由器用戶大會”,一聽這名字就夠直接的。當時用戶大會的支持函報到部里,部里領導還開會研究,討論這樣簡單直接的名字用于全國性會議是否合適?最終還是一位年輕的副部長批了部里的支持函。“2003年全國路由器用戶大會”如期召開,沒想到場面火爆,收益頗豐,金天在大會上一顯身手。

事業順利,金天作為《網絡時代》的常務社長,主抓雜志銷售,主抓經營業務,年年簽的廣告合同都要有三十多個,他個人年銷售額就在五百萬左右,日子過得相當穩妥,但是生活總是感覺缺少點什么,每當夜深人靜一個人之時,也會輾轉反側。

要說金天下了班根本不去消遣天天在家貓兒著,那是不切實際的話。他偶爾也會去三里屯兩旁的酒吧街,后海的荷花市場那幾個著名的酒吧,遠處的燈紅酒綠,身旁的荷塘月色,也是一番愜意。金天對工體那些酒吧實在是不感冒,每次作陪客戶對他來講都是一種痛苦的煎熬,畢竟是吃著糧票長大的70年代人,對那些太前衛太刺激的總是有些距離感。

其實可以理解。打上大學開始,金天的同學們就去JJ、滾石、bonana這些地方娛樂,北京話叫“蹦迪”。可金天壓根兒一次沒去過。一群人狂呼亂吼一起窮扭有什么意思?鬼知道那種瞎蹦瞎跳算什么舞蹈。金天在機關團委工作的時候,學交際舞,快三慢四什么的。那些對他來講還算是優雅,天生就是喜歡相對“成熟”的地方。還有一點就是金天很懷舊,小時候在四合院里長大的他,總是跪在客廳里的太師椅上,胳膊肘兒搭著梧桐柜邊枕著下巴頦兒,盯著膠片唱盤在老式留聲機的鉆石唱頭下一圈兒一圈兒地轉動,聽著一首首30年代老上海的流行歌曲。那些唱片是奶奶的珍藏,也是他的最愛。而后,每每蘇絲黃迷醉,他都會依著吧臺望望角落里的老式唱機,憶往昔童年。

魏然是這樣給金天介紹蘇絲黃的。

“你就聽我的!那兒真的特不錯!跟我去那兒轉一圈看看,保你會‘愛’上那里!”

“有那么大的魅力啊?我知道那些地方,都是學著國外的樣式做的酒吧,純屬舶來品,主要是招待老外的,我去過幾個,都大同小異。我可不想再去了,吵得我第二天什么也干不了。”

“去那兒消費的美女可多啦!聽我的,沒錯!你要想認識美女,蘇絲黃多的是,社會上各行各業的都有!你就別老扎在你那IT圈子了,IT圈子就沒美女!呵呵。”

魏然以色誘之。

“行吧,有時間,咱們抽空去坐坐。”

“別!別!今天正好周末,我又不陪客戶,你晚上別安排事。還有一個最特別之處我沒告訴你,也是我推薦你去看看的原因。”

“哦?什么?”

“是那兒的裝飾風格,我敢說北京沒有一家是那樣的。純中式,舊時候的紅木、紫檀家居風格,那個你比我熟悉!就跟小時候你家里一模一樣。上二樓,就跟我去你家四合院串門推開大門進二道院兒似的!”

金天一聽這個來精神。

“呵呵!門口還有那張羅漢床……”

“嗯,好吧,那個俱樂部叫什么?告訴我怎么走,晚上9點我過去。”

“蘇絲黃!晚上見!”

就這樣,在2006年的夏天,金天被魏然拽到了蘇絲黃。

魏然是這兒的常客,蘇絲黃里沒有不認識他的。金天和魏然情同手足,自然也受到格外關照。

第一次來的那天,公關經理Franky陪著金天樓上樓下地轉了一大圈兒,不漏細節地介紹著每一個角落。二樓大廳里的音樂有條不紊收放自如,Franky還送給他一張蘇絲黃首席DJ制作的CD。金天一直放在車里聽。

金天很喜歡中式古典家具,自己家里就擺著一套品相不錯的黃花梨。那是他2004年裝修完房子之后,在位于北京黃寺的福麗特家具城內一位臺灣商人手中購置的。幾經推敲對比,也是那位臺灣商人看出金天識貨,才拿出了一套非展示的黃花梨大七件出售給金天。

蘇絲黃二樓門口的那張羅漢床,金天一眼就認出是上品。

第一次喝酒,是在吧臺右側的一張卡座。

魏然開了瓶杰克丹尼。

“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哥倆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我知道你見到喜歡的東西時是什么樣的德行兒。”

魏然倒上一杯,加了幾顆冰塊,遞給金天。

“這地方還行嘿!我上網查了一下你說的這個Club的名字,網上介紹說是什么全北京最香艷最奢靡之地。呵呵。”

金天喝了一口,笑著對魏然說。

“呵呵,那只是個介紹,抓人眼球的。現在這點還沒有上人呢,一會兒人多了,這兒更熱鬧!”

魏然看了一眼手表。

“今天是周末,人多。要不是下午我給Franky發了個短信,讓他幫咱們留個卡座,咱們晚上過來根本就沒位置。”

魏然舉起酒杯和金天碰了一下,哥倆一飲而盡。

金天微微點了一下頭。

“嗯!下午我還問了一個姐們兒,她在一家外企做Marketing。她是這兒的常客,在這兒消費好長時間了。”

金天又喝了一口,杰克丹尼觸口甘甜。

看著身旁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又置身于這兒酷似兒時舊居的環境里,金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舉起酒杯狠狠地和魏然碰了一下。

“對了,魏然,我車里有兩條玉溪,前兩天報刊發行局的人到我那兒走動串門帶來的。你給我魏叔捎回去。”

和魏然的爸爸也有幾年沒見了,金天甚是掛念。他養魚養花的本事還是和魏然他爸學的。

“行,呵呵。那我就笑納了。”魏然遞了支煙過去。

“哈哈。你小子別貪污了。我知道你在公司也不缺那個。”金天說道。

看見發小兩邊鬢角的幾根白頭發,金天又說:“你那工作也別太拼了,差不多得了,畢竟咱們還是打工的,留著精力以后自己干吧。”

魏然皺了皺眉,嘆口氣。

“我可不像你!你多輕松啊,辦公室一坐,年初幾十個廣告合同一簽,這一年里就等著收錢了。周六周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不行,你看看自打吃上車行兒這碗飯,我什么時候六日休息過!”

說著哥倆又一飲而盡。

“你看咱們哥倆,這一年里都很少見面!”魏然說道。

“咱們要能回到小的時候該多好啊!”金天晃動著手中的酒杯,喃喃地說道。

“是啊,誰說不是呢。”

小的時候哥倆同住在北京西城劈柴胡同,金天的家毗鄰全國聞名的齊白石故居,上幾代人和齊家還是世交。斜對門就是魏然的家。

別看都住在劈柴胡同,金天的家和魏然的家在本質上是有區別的。金天家是獨門獨院,紅漆大門,上有垂花頭,下有下馬石。四合院里東屋西屋北屋共六間大瓦房。金天住在東屋,奶奶住在北屋,前有客廳,爸爸媽媽住在西屋。而對門的發小魏然一家則是擠在小跨院里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瓦房內,旁邊還有一間小廚房。剛上小學那年,魏然的爸爸還把那間小廚房辟出一半,掏了個洞,弄個鐵網柵欄門養鴿子。

金天比魏然大幾個月,都屬龍。那年國家提倡計劃生育,全要一個好,所以他們全是家中獨子。小哥倆一起吃著三分錢的小豆冰棍,一起喝著一毛錢的北冰洋橘子汽水,一起北海劃著船后海溜著冰,一起動物園里喂著猴山的猴子,一起系上紅領巾,直到現在一起在蘇絲黃里喝酒。

同上的西城大木倉小學,在一個班。早上起床約好一起走,放學回家一起寫作業。金天跟著在國家隊當教練的姨夫練習乒乓球;魏然則對模型、機械感興趣。

初中、高中全上的北京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直到高考上大學。雖然同在北工大,但金天修的是計算機應用,魏然學的是汽車工程,才算是沒經常在一起,但兩個人的友誼始終沒斷。

1996年北京舊城改建,拆了西城的那些老胡同。雖然劈柴胡同的名字還保留著,但舊貌已不復存在。金天家隨著父親單位分房,搬到了東城。魏然家則搬到北邊安定門魏然奶奶家去了。切了半個劈柴胡同,修建了現如今北京著名的“金融街”。

“嘿!我說,魏然!前兩天我去二龍路的中海金園看了看房子。那位置就離著咱們原先老劈柴胡同隔著半條街,說心里話真想再回到那兒去住啊!走幾步就是西單商場!可是他媽的房價是太貴了。要一萬六一平米。”金天提起那半瓶杰克丹尼,又倒了半杯。

“是啊!我也想回那兒去住。可惜我也就是想想,我還不如你呢。”魏然回應著,“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就挨著金融街,出門一腳油兒直接上二環,位置還是不錯的。”

聊著聊著蘇絲黃里的音樂聲漸漸升高。

只見二樓入口處,一撥撥兒的人或三或五攜手攬腕繞過屏風,流向吧臺。

來過第一次之后,金天只要是周末晚上閑來無事,就會到蘇絲黃來坐一坐,喝點酒。

大多數的時間是約好魏然一起來。魏然要是忙于工作,金天就一個人來,坐在吧臺邊喝喝酒。

吧臺里的招待們甚是關照金天,給金天推薦各種酒,有個瘦不啦唧的招待推薦給金天一種放薄荷葉由白郎姆與湯力水調和成的飲料。

“這叫Mojito,這是美國作家海明威的最愛。”瘦不啦唧介紹道。

海明威一生最愛的就是Mojito和雪茄,有這兩樣的存在,才誕生了著名的《老人與海》。

卡斯特羅也是Mojito擁護者,他在古巴國宴上說過這樣一句名言:“嘗一嘗Mojito,它會使你連花兒都捏不碎。”

慢慢地,金天也放得開了。要想喝酒,金天就打車過來,一坐就是一晚上,最長的時候能坐到凌晨的4點打烊。

看到過來過去的漂亮女孩,金天就問魏然:

“全北京的漂亮女孩都來蘇絲黃了?”

“呵呵,我跟你說這兒的美女多吧,你開始還不相信。”

“我看有些頭兩次來見過,估計是常來的。”

“嗯,是啊。來得久了,人看著也熟悉。”

“那這些常來蘇絲黃的女孩子是做什么的?”

“哦,都是蘇絲黃的fans。”

“我說那她們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指白天。”

“哦,基本上都是公司的白領,金領。外企的居多。有那么幾個我在這兒碰見的,白天上班時也見過。有好幾個女孩還到我店里買過車呢!她們基本上周末都來這兒消遣消遣。”

“呵呵,世界就是小,到哪兒都是熟張兒!”

“你要是看著感覺好,你也可以去主動找人家女孩子聊一聊啊。沒關系的,社交場所嘛!”

“呵呵。我可不敢!我膽子小。”

“我就說嘛,你別總是在你那個社長辦公室里呆著,你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多好!我就敢!等等啊,我去叫兩個妞兒過來,咱們一起聊聊天,兩個大男人戳在這兒聊有什么意思。”

“別!別!”

魏然根本沒在乎金天的拒絕,起身奔吧臺里面角落里的兩個女孩走了過去。

只見魏然說說笑笑,手腳比畫,又指指金天。

不一會兒,那兩個女孩就跟在魏然后面走了過來。

金天在這方面不得不佩服魏然。

像金天和魏然這樣算是成功的金領,三十歲出頭還沒有女朋友,家里能不著急嗎?兩家的父母沒少圍著自家的兒子轉磨磨兒。平日里該介紹的介紹該相親的相親,可全是見光死。有時父親母親七大姑八大姨拿照片來一看,干脆就不見了。有的見了一面留個電話要個MSN和QQ,網上扯了那么一個多禮拜也沒聲兒了。魏然有話,能去相親的女孩個個都跟豬八戒他二姨似的,除非咱們偏偏就是豬八戒他二姨夫。每每說到這兒金天也是一臉的沒趣。

其實他們也不是非想單身不想結婚成家,四九城長大的老北京孩子骨子里還是有那傳統的一面,都希望能給父母一個交代,讓他們安心。第二,也不是非想找漂亮的,他們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長得跟關之琳、劉嘉玲那樣的就是當了他們的褲衩他們也養不起,更不要提那些長相“順溜”的了。

他們各自心中都有對幸福的定義,就是甭管順溜不順溜,思想上起碼能有碰撞且在一個層次,起碼你能讀懂我我能讀懂你。要是連思想上的這條底線都可以忽略不計的話,那就可以去勾搭菜市場里賣雞蛋的小姑娘了,那多水靈啊,一雙小手整天價掛著雞蛋清,都不用去美容院做手部護理了。

蘇絲黃正好不是那些賣雞蛋、賣水果的光顧的地方,要想結識他們認為與之相符合,思想和容貌能讓自己心動的女孩,這里好像挺對路子。

來過幾次之后,金天辦了張貴賓卡。VIP的客戶在蘇絲黃參加任何專場活動均免票入場,且酒水打折。

美女,總是男人們來蘇絲黃的目的。

而優秀的男人也總是美女們來蘇絲黃的目的。

2006年的國慶七天長假,金天沒作任何出游安排。

“這日子口兒,到哪兒都是人多!好比去個九寨溝,只見鴛鴦不見溝!看得見一對對情侶的腦袋看不見平靜的湖水,聽得見滿耳喧鬧的叫賣聽不見鳥兒的鳴叫。”金天電話里和魏然抱怨著。假期,金天白天在家里搗鼓搗鼓觀賞魚,做做飯看看DVD碟片收拾收拾屋子,偶爾去逛逛街買兩身自己喜歡的衣服。

魏然也是哪兒也沒去。不是因為不想去,是根本就沒時間去。“十一”的長假正是人們買車的高峰期,天天賣車的發票都不夠開的,他手下的銷售一個個只能輪休且還是那么僅有的一兩天,就不用說他這個當頭的了。

哥倆沒別的,晚上照舊還是蘇絲黃散散心。

10月2號,哥倆一起來的,坐在吧臺邊上。

進來兩個女孩,一個高個子,一個肉乎乎。

魏然左邊正好有個空兒,那個高個子瞅見那個空兒就鉆了過來。

“給我來兩杯長島冰茶。”手指間夾著兩張一百元沖著招待招呼著。

金天瞥了一眼那只伸進吧臺里的手,有點細,像個雞爪子。

“現在的女孩全流行減肥,不管肥不肥一律全減,減到不能再減的時候還要減!”金天趴在魏然耳邊叨咕一句。

魏然扭過頭,掃了一眼那兩個女孩。

高個子的在他旁邊正等著酒,那個有點胖的站在高個子身后。

魏然招呼著金天一起站起來,往右邊挪了挪很紳士地把兩個吧臺凳讓給那兩個女孩。那兩位笑了笑表示感謝也就坐下了。魏然畢竟老到,這個訕算搭上。女孩子們的酒也來了。

四杯相碰,話題也就此展開。

瘦高個和小胖妞兒是一起工作的同事且也是閨密死黨一類的,長假閑來無事就來蘇絲黃散散心。瘦高個估計有一米七,又穿著高跟鞋,站起來看著比魏然還高;一頭長發扎著馬尾,膚色有些黑,就合著略顯昏暗的燈光看起來更黑;衣著很前衛,牛仔褲的腿上有那么幾個洞洞,上身穿件T恤;瓜子臉兒,一雙小眼瞇著總像沒睡醒的樣子。小胖妞兒還比較可愛,個子不是很高,圓圓小臉,一雙大眼睛一眨一眨呼搭呼搭的,好像芭比娃娃;一頭鬈花頭,染了金黃色,只能握住半個杯子的小肉手白白的。

張嘴一說話兒,兩個女孩全是北京人,比金天他們小個五六歲,剛工作沒幾年,80后群體。

金天看出魏然的目光全在小胖妞兒身上,于是知趣地繞過去主動找瘦高個閑聊。兩個女孩全在《時尚人》雜志社工作,瘦高個是美術編輯,小胖妞兒是欄目編輯。平時工作很忙,“十一”長假提前做了版才得以出來放松放松。瘦高個好奇地問了問金天的工作,金天告訴她也是做雜志的,IT類,是個編輯等等。

瘦高個一聽是媒體的同行,頓時來了興趣,挑了挑眉毛想繼續深入,但金天始終是提不起什么興趣來,時而喝口酒時而有一句沒一句的。

再看魏然那邊,嘿!來勁兒嘿!金天這邊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和平戰爭,那邊可是真刀真槍地沙場混戰了。時而聲高時而聲低,天知道魏然在小胖妞兒耳邊說了句什么,小胖妞兒咯咯嬌笑起來。剛開始聊的時候魏然還一本正經地做紳士狀,很謙卑很恭謹很大哥哥,輕輕碰著杯輕輕關照著。沒十分鐘就熱乎兒上了,魏然這都趴耳朵邊兒了,再過會兒豈不上手?還真來電嘿!

別看魏然小個兒不高,對女人可著實有一手。他是不愿意輕易談女朋友,要是真談,十個八個的排著隊。魏然一米七的個子,精瘦,看著就一臉的干練與世故。相貌上的英俊多少彌補了個子上的不足,深深的眼窩大大的眼睛,目光多少有點狡黠,瘦削的臉龐尖下巴頦兒;一頭自來卷的卷發怎么看怎么像混血,特別像韓劇里的裴勇俊。他和金天是兩個類型。金天虎背熊腰有點不容易接近,魏然卻平易近人,很親切。甭管男人女人只要一黏糊上都感覺倍兒溫暖,握誰的手都像是在握自己家人的。許多小女生很喜歡這種大哥哥的感覺。

“嘿,嘿。嘿!聊著聊著,魏然這手還真搭上小胖妞兒的肩膀了嘿!”金天拿余光掃了一眼心里叨咕著。

瘦高個也識趣,索性站了起來,把凳子讓給魏然,讓他坐著和小胖妞兒聊。魏然也沒客氣,都沒抬眼皮看是誰遞過來的凳子,順手擺在小胖妞兒身旁,緊貼著坐下,摟著小肉肩膀甜啊蜜啊,溫柔鄉里,也不管身邊賣不了的書干戳著的發小了。

金天喝著酒目光隨意左顧右盼。喝著喝著,忽然在對面留聲機處,目光停留了。不僅僅是目光的停留,思想一下子也跟著凝固了,仿佛時間在那個時刻是靜止的。在那燈火闌珊之處,一個絕美并且是熟悉的身影靜止了他手中的酒杯。

金天臥室的床前,常年掛著一幅油畫。

初中畢業那年的暑假,他到紅橋市場游玩,那時的紅橋市場是圍著天壇公園外墻修建的簡易大棚,珍珠玉器、古玩字畫、花鳥魚蟲、服裝玩具樣樣盡有。

逛著逛著,他在一個賣油畫的攤位前走不動了,映入眼中的一幅寫實油畫著實令他入迷。那是一幅模仿畫家陳逸飛的現代寫實油畫,畫中是一位身著民國時期中式花坎兒的女子,猶抱琵琶,情深幽怨,獨自傷感。細細的眉,清澈的丹鳳眼,尖尖的鼻子使金天忍不住都想伸手去觸摸。秀發整齊地盤在腦后,清簪別頂,前額留著細細的美人尖兒。絕美的就是那雙撫琴的手,似是玉雕。

青春萌動時,金天看得癡,他迷醉的眼睛被那女子拽進了畫里,沒有討價還價,就抱得玉人歸。

十幾載春秋,幾次搬家,那幅油畫一直陪伴著金天,恬然入眠。

而當下蘇絲黃里,眼前那個燈火闌珊處的絕美身影,仿佛就是從那幅油畫中走出來的一樣。金天好似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紅橋市場,萌動而迷醉。

眼前的女子,一身黑色吊帶長裙。

他看得呆了,真想伸過手去,觸摸那順直的鼻尖。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狠狠地瞪了一眼,拉著身旁的女伴走開了。

金天渾身打了個冷戰,這冷戰他打了很久,好一會兒才醒過味兒來,又低頭喝酒。

三天之后,金天一個人來了。

這三天里,每晚都是開著床頭燈,凝視著畫中的女子,久久才入睡。

金天不是為喝酒,是為尋夢來的。

遇見“她”的那晚,金天觀察到,她和她的女伴很受蘇絲黃公關經理的尊敬。她們一進場,經理們就一直在旁陪護著,生怕有什么閃失。并且她和這里的一些客人看起來很熟悉。

足見,她應該是經常到這里來消費的。所以直覺告訴金天,常來沒錯。

金天急匆匆進了大門,直接上二樓。

剛進了二樓大廳,忽然被誰敲了一下腦門似的醒悟過來。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剛剛在瞳孔中閃過嗎?剛路過門口存衣間的時候,那個背影不就是她嗎?

真巧!

金天連忙追了出去。她還在,正和三四個女伴在一起等著取包拿衣服,像是要準備離開的樣子。

金天鼓足勇氣,揪了揪西裝的下擺。

“您好!能和您認識一下嗎?”三天的夜不能寐讓金天鼓起了勇氣。

只見她先不緊不慢地扭過頭來,再緩緩轉動身子,直到正面迎著金天。

笑了笑,什么也沒有回答。

金天糗了,臉微微有點紅。

“我,我上次來的時候,在里面見過您。”他說著朝大廳里面指了指。

還是沒有回答,就是含笑望著他,像是在望幼兒園里的小孩子一樣望著他。

金天更糗了:“我不是什么壞人,只是想和您認識一下。”

這話音剛落,存衣間前那四五位女士一起哄堂大笑。

她也一起笑了。

蘇絲黃的地板如果有條裂縫,金天準會鉆進去。

聽到存衣間傳出的笑聲,在門口迎接客人的Franky趕緊走了進來。用那帶著香港味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道:“什么事情啊,引得各位美女這么高興?”

一位頗為潑辣說話也是最大聲的女士,手捂著胸口哈哈大笑,對Franky說:“哈哈,哈哈!Franky,你瞧,這兒有位帥哥說要和我們的大美女認識認識呢,他可真可愛!”

后來金天知道這位潑辣女是《時尚人》雜志的主編。

Franky走到戳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金天身邊,胳膊夠著金天的肩膀,搭上去,顯得很親切的樣子幫金天打圓場。

“這位可是我好哥們兒的哥們兒啊!我們待他為兄弟,你們幾位好姐姐可別欺負我們的兄弟啊!呵呵。”

沒想到Franky的這個圓場,配合著金天窘迫的表情,顯得更加滑稽。又來了個小高潮,有兩位都笑出眼淚來了。看來她們這次是沒白來,還有傻小子金天的收尾助興。

還是她幫著收的尾。走到金天的面前,她微笑直視著金天的眼睛:

“你,你想和我認識啊?那就天天來蘇絲黃等我吧,興許哪天能遇到我。”她終于開口了,很磁性的女中音,像是蔡琴的歌。

仰起臉,側過身,大廳的燈光迷幻地映在她的臉龐上,金天更癡了。她用尖尖的下巴朝金天點了點,算是告別。

金天壓根兒就沒回過神兒來,也沒回答什么,愣愣地戳在那兒,細細品味著那句話——到目前為止她對金天說的第一句話。

望著她們走下樓的背影,Franky拍了一下金天的肩膀。

夠著金天的耳朵說:“我說,金天啊,我知道你是魏然的哥們兒。所以我跟你說啊,這幾個女人來頭不小,都挺有消費能力的。勸你還是別想了,走吧,進去!我請你喝一杯。”

拉著金天進了大廳。

之后的日子里,金天天天一個人來。瞞著魏然。

一來就是坐到夜里二三點才回家睡覺。

他心里存著一個念想,那畫中的臉龐,那黑色的吊帶裙就是金天的念想。他把魂兒丟在蘇絲黃了。

每天一來就是樓上樓下轉一圈,然后往吧臺一坐,抽著煙喝著酒。有女人過來搭話他也不搭理,自顧自地,就是一種等待。

目光時不時地向吧臺入口處黑色的屏風望去,等待著那條黑色的吊帶長裙飄然而入的一刻。

這一等就是一個月。

那個月的汽油費三千多。一天一趟蘇絲黃。

常趕集沒有遇不到親家的。

是個周四,這天金天來蘇絲黃特別早,晚吧臺前只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人。金天找了個把角兒坐下,要了一杯金湯利,點了支煙慢慢喝著,那個角落里有盞臺燈,照在金天的臉上,反射出銀色的光芒。

剛抬起頭,他的心就揪了一下。

一雙目光在注意著他。在早些時,從他繞過屏風進來的時候,這目光就開始注意著他。

當四目相對未對的一瞬間,那柔和的目光躲開了。

真是巧!真會是她啊!金天忘不了那面孔,仍是那條黑色的吊帶裙。

錯不了,金天手中酒杯里冰塊在“咯咯”作響。

她是一個人,坐在金天的斜對面,面前擺著一瓶黑方威士忌。

胳膊拄著吧臺臺面,手扶著前額,若有所思,漫無目的地晃動著酒杯中的冰塊。

金天沉了沉,瞇著眼睛盯著剛剛從嘴里吐出的煙霧:“我得把握好今天這個機會!”

她又在看他。

目光不再躲避。金天沖著她笑了笑。

她微翹的嘴角也還以微笑,尖尖的下巴朝金天點了一下。

金天想都沒想拿起酒杯、香煙就朝她走過去。

“我等得你好苦!”金天心里琢磨著,來到她身邊。

“看過電影《葉塞尼亞》沒?”倒是她的這個開場白,弄得金天多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就看金天反應快不快了。

“咳!當兵的,你不守信用!你不等我啦?”她繼續說道,捏著嗓子大聲地學著電影《葉塞尼亞》里上海譯制片廠劉廣寧的配音。那個調子真像葉塞尼亞,真像個調皮的吉普賽女人。

“哦!我都等了你三天了。”金天學著男主角奧斯瓦爾多那焦急難耐的口吻說。金天反應也不慢,《葉塞尼亞》是金天小時候最愛看的幾部電影之一。上大學時,他還有一盒兒這部電影錄音剪輯的卡帶,躺在大學宿舍的床上,聽著隨身聽入夢。那里邊的臺詞他滾瓜爛熟。

“呵呵,呵呵!我可沒跟你說我要來,那現在,你去哪兒?”她還沒玩夠,繼續說著臺詞。

“我想到你們那兒去,去找你……”金天也不甘示弱。金天的情緒也上來,一邊對著臺詞一邊裝出很痛苦的樣子,向前貼了一步。

“怎么?哦,瞧你呀,你要是這么板著臉去,連懷抱的孩子也要嚇跑了,哈哈!哈哈!”

沒想到她也是那么喜歡這部電影。

“你就是喜歡捉弄人對不對?我可是不喜歡人家取笑我,現在我要教訓教訓你。”

說著金天朝著她露出來的肩膀伸過手去,那張娃娃臉笑得燦爛無比。

就快碰到之際,她張著兩只手做驚恐狀,站起身,往后躲了躲。

“不,不,放開我,放開!……我要教訓教訓你,你這倒霉蛋。你以為對吉普賽人想怎么著就怎么著,那你就錯了。”聲音像極了劉廣寧。

真是做戲做全套。

還是金天打破了玩笑,再下去就該出格了:“呵呵,不鬧了,您也這么喜歡這部電影啊?”

她又坐回了吧臺。

“是啊,我上學的時候排過話劇,練過一些里面的臺詞。”她捂著嘴咯咯笑著。

“您可真可愛!怪不得學得這么惟妙惟肖呢!”

“你也不差啊,配合得很到位!”

“我叫金天,您直接叫我金天就可以。”說著向她很有禮貌地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溫紅。這兒的人都叫我紅姐,我應該比你大,你也叫我紅姐吧。”溫紅輕快地握了握金天那雙大手。

“哦,你的手掌可真厚實啊,一看就能聚財。”溫紅輕輕握了一下便放開了。

金天只覺得觸手有些冰涼,也許是冰塊的緣故。

她可真美。這么近的距離,金天有點走神了。真就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樣!她的身形多少有些豐腴,個子不低,站起來也到金天的下巴了。一頭烏黑的長發高高地盤在頭頂。溫紅比畫中的人物多了幾分成熟,幾分嫵媚。如果說孟菲美得有那么幾分妖氣的話,那么溫紅那幾分就是端莊了。尖尖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多少還有些俏皮。

看著她也就比金天大個兩三歲的樣子。實際上溫紅是1971年出生的,屬豬,比金天大五歲。

溫紅也覺出金天有點“癡”了。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伸手進吧臺里晃了一下:“喂,服務生,麻煩你給我一只空杯子,一定要干凈的啊。”語速很柔,輕輕地飄進吧臺里,但又沒被音樂所掩蓋。

她接過空杯,拿起臺面上的黑方威士忌,給金天斟上了一杯。金天這才醒過神來,連忙稱謝。

“砰!”酒杯輕輕地碰擊著,這清脆的聲響敲進了金天的心里。

“認識你很高興!金天。”

“呵呵。說說看,小伙子。你有沒有真的像《葉塞尼亞》男主人公那樣執著,來這里等我?”

“哦,最近工作比較忙。偶爾來過幾次,沒遇見過你。”金天說得輕描淡寫。

“哦,嘿嘿!你這小伙子心不誠。”溫紅嘴上這么說,心里多少有點失落。但她極力掩蓋著,不想讓面前的小伙子有一絲察覺。

女人總是喜歡有男人追的,這是魏然的格言之一,金天心想。笑了笑沒作回應。

溫紅問金天:“那我們可愛的小伙子是做哪一行的呢?”

金天放下酒杯,說:“我是做雜志的。一本IT雜志。”

“哦?編輯?”溫紅很感興趣。

“不是,是經營。編輯的工作我也做一些。你看過《網絡時代》嗎?我是那本雜志的。”金天又笑了笑,笑得很靦腆。

“哦,我知道了。我也有朋友是做雜志的,你那個雜志全國發行量很大,很有名啊。”

“呵呵,也就是這幾年才火起來的。現在網絡普及得很快,雜志也就跟著火了。”金天說。

“我記得你們在北京的西邊辦公,好像有個什么大廈,我開車路過過。”溫紅說。

“對!我們就在京西,是中國信息產業傳媒大廈。”金天說。

“哦!對,我想起來了,那個樓應該是京西最高的樓了。”溫紅說。

“呵呵。是的!‘9·11’那年我們都整天提心吊膽,我們那邊離西郊機場很近。”金天說。

“您是做……”金天試探著問。

“噢,我是做餐飲的。白天工作實在是太忙了,晚上才有時間出來,和朋友們一起喝喝酒、散散心。”

溫紅忽然想起什么,說:“哦,對了!你上次見到那幾個是我的好朋友,她們經常來。遇到你的那天我們來得早,坐了坐就回去了。呵呵。她們上次那樣對你有點過分,我向你道個歉。”說著溫紅又舉起了酒杯。

“沒關系,沒關系。當時也是我太唐突了。”金天回敬了一下。

“呵呵,你還蠻可愛的。”

溫紅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吸引著金天。

為了分辨這清香,金天把手里的煙掐了。

溫紅蹺起腿,向后挺了挺胸,舒展著久坐的腰身。還是那條黑色吊帶長裙,那高凸的胸脯在裙下輕輕顫動。

金天躲開目光。

“您吃過晚飯了嗎?”

“嗯,吃過了,我現在晚上很少吃東西,我減肥。”溫紅捂著嘴笑了笑。

“是的,晚上吃多了容易長肉。對健康也不好。”金天迎合著。

“你呢?吃過了?”溫紅關心地問。

“嗯,我剛才回我父母家做的飯,給他們炒了幾個菜,燜了鍋飯。”金天隨口回答著。

“啊!你還會做飯啊。真看不出。”溫紅張大了嘴,那水汪汪的丹鳳眼兒,黑漆漆的瞳仁。

“呵呵,這沒什么,老北京的男人一般都會做飯。我在自己家一個人住的時候,晚上回家甭管多晚,我還自己包點餛飩吃呢。”金天躲開了那雙眼睛。

“哦,你還單身啊?”

金天左手小手指上的尾戒在吧臺上方的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嗯,平常自己照顧自己,洗洗衣服做做飯什么的,習慣了。”

溫紅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會吧?我估計是在騙人。像你這樣優秀的小伙子,身邊還不十個八個的女孩圍著,一定是你挑花眼了。呵呵。花心不是好事情啊。”

“沒騙您,我是平常工作太忙了,沒時間談女朋友,才一直單身的。”金天連忙解釋。

“要不就是眼太高了,嘿嘿。”溫紅嘟囔一句。

確實是金天眼太高了。

“你是北京人?”溫紅問。

“是啊,您聽出來啦,我是老北京。滿族,正宗的旗人。”

金天講給溫紅,他是家中獨子,老金家是正宗的愛新覺羅,中華民國的時候改姓了金,滿族八旗中的鑲黃旗,至今家中還有老家譜,在滿清時期祖上列位均畢業于陸軍貴胄學堂。

溫紅扭過身子直直地看著身旁的金天。

“喲!小王爺啊!呵呵。”溫紅捂著嘴只笑,“你們北京人都很會說話,嘴可甜了,很會哄人開心。我是山西人,但在北京很多年了。”

金天低頭看了眼手表,已經和面前的美人聊了一個多小時了,時間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

聊著聊著,室內的音樂漸漸變大,金天漸漸距離溫紅的身體越來越近,湊在她的耳邊回答著她的句句好奇。

溫紅手里的酒已經是第三杯,她很高興,笑起來前仰后合,那時而顫動的身軀好似春雨中的郁金香,微微搖顫。

金天心中的那么一丁點欲火也隨著悄然萌動。

“您看今天沒有白過吧,有我陪著您多高興啊。呵呵。”金天說道。

正說到這兒,公關經理Franky走了過來,看到金天和溫紅,連忙過來打招呼。

“你們好啊。嘿!聊得真熱鬧啊。”Franky一邊握著金天的手,一邊沖溫紅招呼著。

“紅姐,這位帥哥兒可真是癡情啊!人真不錯。他天天來我們這兒找你,都有一個多月了。”Franky無心插柳。

這張窗戶紙一下子被捅破了。

溫紅先是一怔,而后又立即恢復了笑容:“不可能!Franky,你騙我的。天底下哪有那么癡情的人啊,天天來。”說著偷偷挑了一眼兒金天。

Franky仍渾然不知,攤開手做解釋狀。

“真的呀!自從上次他見過你之后,就天天都來我們這兒報個到,就是為了能和你認識。比我這個在這兒上班的公共經理還勤快呢!”

Franky就自顧著替金天說好話,全然沒注意在一旁金天朝他擠眉弄眼使的眼神兒。

“我要是女人啊,就沖他這個癡情勁兒,肯定會愛上他。”Franky說起來還沒完了。

溫紅笑了笑,不作應答了。

這時Franky電話響了,說了幾句,連忙出去上了三樓。

留下吧臺前兩個靜止的人,一個朝左,漫無目的地看著二樓入口處的屏風。一個朝右,若有所思地看著吧臺后面卡座里的人群。耳邊沒有言語只有音樂,甚至連音樂的調子都渾然不知。

“來,咱們再干一杯。”還是溫紅打破了沉默。

溫紅為金天又倒上一杯酒,拿起自己的酒杯使勁和金天碰了一下,仰起脖兒,一飲而盡。這一幕多少讓金天有點吃驚。

“咱們認識就是緣分。”柔柔的女中音。

好一句緣分!說得金天一時間認識到自己是個男人,一個魁梧的男人,一個身旁坐著讓自己如此心動的女人的男人。金天也一飲而盡。

一股熱流從心底涌了上來,涌向喉間,金天多少有些激動了。他覺得前所未有地難以壓制那顆慌亂的心,跳得是那么的熱。熱得又是那么的歡愉。

金天那只寬大的手,下意識地朝溫紅握著酒杯的手伸過去,他不清楚是什么力量驅使他伸過去的。

那一瞬,他握住了她的幾根手指。冰冷的。被突如其來嚇到的手指微微一抖,抽開了,碰到了的酒杯,濺出了幾滴酒。

金天又去抓。

這次,他握住了。

她是心甘情愿地讓他握住的。

就這樣握著,一切的話語都比不上這樣握著。

溫紅微微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的手漸漸變暖,漸漸變熱。

雙手相扣,垂在吧臺之下。

就這樣坐著,好像蘇絲黃里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耳邊激情的音樂,來來往往的人群對他們來講,完全不存在。

“你沒有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我一個人。”金天垂下了眼睛。

“我住在附近,去我那吧。”柔和的女中音,細若蚊聲。

十一

金天記不得自己是先邁的哪條腿下的樓。

直到為溫紅拉開車門,她坐上金天的車之前,兩只相扣的手就沒有分開過。

“我家離這里很近,就在對面的棕櫚泉。”細若蚊聲,溫紅把面孔埋在外套里。要不是金天一上車就關了音響,估計都聽不真切。

金天聽到了,什么都沒回答。發動了車,迅速打輪。

“你把車停到我家樓下的地庫吧,我車旁邊還有個空車位。”

11月的北京清風瑟瑟,夜里多少有些冷了。

溫紅立起了外套的領子。

金天想到剛才在存衣間前等溫紅取衣服時,存衣間大姐的那個眼神兒,看得金天多少有點發毛,好像偷了別人的東西。

棕櫚泉大門口,金天的車停了下來。

保安在記錄著車號。金天落下車窗,保安遞進來一張停車卡。溫紅往座椅下褪了褪身子。

進了棕櫚泉的大門,直接下地庫。在一輛銀色的奧迪Q7旁有個空車位,溫紅示意他停在這兒。閃亮的Q7在車燈的照射下很是耀眼。

等到發動機熄滅,金天這才醒過點神兒來。

深夜地庫,四周靜得出奇。

將要走進一個剛剛認識了兩個多小時的女人家中,這個女人又是讓自己如此心動!這在兩個多小時前他想都不敢想。突如其來的一切多少讓他有些茫然無措。

誰都沒有拉車門,誰都沒有下車。金天雙手扶在方向盤上,側著身望向她。溫紅的手搭在腿上一動不動。

四目相視,時間又一次靜止了。

那濕潤的眼睛就這樣盯著金天,就這么往懷里“拽”著金天。“拽”得金天的呼吸越來越粗,越來越重。

溫紅的喘息聲也追上來了。

再也不能自已了,金天環著臂膀,把身旁的她擁在懷中。

電梯門開了,溫紅牽著金天的手走了進去。

金天閉上眼睛靠在電梯里,仿佛置身于原始森林,在不遠的林間深處有一堆篝火,粉紅色的火焰勾著他不得不走向前,看個明白。

無需再言語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多余。溫紅那柔軟的雙唇把金天拽進了屋子。

屋門關上了,兩個人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好像碰到了什么,不用去理會,好像踩到了什么,也不用去理會。男人龐大的身軀把溫紅擠靠在墻上,要揉碎一般。嘴唇在女性的軀體上摩挲著,尋找著。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吻遍整個墻壁。

溫紅的喉間迸發出的聲音,原始的聲音,召喚著金天的雙手,那雙寬大的手在溫紅軟軟的身軀上游走。

他觸摸到她的乳房,那堅挺的乳房,是那么的真實。

兩個連在一起的人,彼此吸吮著對方,彼此交換著舌頭。

他只覺得尖尖的舌頭頂在自己的舌下,那溫熱的舌尖好像點燃了什么。

金天要炸了。“渴,渴……”在金天耳邊吐出的兩個字就已經足夠了。溫紅迷醉著享受著一切,癱軟的的手臂在墻壁上無助地滑動著。

突然之間,刺眼!金天只感覺周身亮得刺眼!

溫紅不小心碰亮了吊燈。

那光芒全來自客廳中央上方的水晶吊燈,那一顆顆水晶晶瑩耀眼。金天的心被那萬道光芒所包圍,置身的空間好大,突然身處一片光明之中多少讓金天有些不知所措。女主人還好說,畢竟是自己居住多年的環境,早已習慣。她仍然回味著,微閉雙眼靠在墻上回味著。

金天突然有一種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站在天安門廣場上的感覺。

他放開了本來捧在手中的乳房,向后倒退了幾步。

金天才發現剛才踩到的是溫紅的外套。

黑色吊帶長裙的右邊吊帶歪在一旁,那一半雪白的胸脯隨著狂亂的心跳起伏著。

水晶吊燈越來越亮,金天的心也越來越冷。

金天順了順頭發,伸手把溫紅右肩膀上歪在一邊的吊帶提了上去。

溫紅就勢按住他的手,按在肩頭。

金天甩開了,毅然甩開了。

他拾起地上的外套,推開門。

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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