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澹看著眼前的曠野,瞇了瞇眼睛。
    這里本不該如此空曠，因為這里本該是雄鷹部落的主力所在。他一得到調令，便一路疾行至邊境,這兒的駐軍皆為他的舊部，因此，他甚至連城都沒入,就直接率軍出征,其勢如燎原之火，要打雄鷹一個措手不及。
    這種指揮風格最為令人膽寒，敵人往往猝不及防之下就被突襲,只感覺他宛若神兵天降一般,難以預測，叫人恐懼。
    這一次，本該如以往高澹出征的任何一次一樣，他會迅速出現，在敵人尚未得到消息,又或者得到消息也來不及的時候，就將他們全部擊潰。
    不僅僅從身體上徹底擊殺，還將從精神上,再一次狠狠震懾那些草原人與高澹為敵者，就要做好往后永遠食不下咽，睡不安寢的打算，就要永遠活在不知道下一秒是否安全，不知道天下哪里安全的恐懼之中。
    但幾天不眠不休的趕路至此,終點處卻只有一小部分敵人，就好像蓄勢待發的虎豹迅猛出擊，本以為可以飽餐一頓,卻只得到了一點殘羹冷炙，叫人不滿。
    部下從尸體堆中翻出了為數不多的幾個活口問話，嚴刑拷打了一番之后，才得到消息：一天前，巴克爾王子便率領全軍轉進撤離了，剩下的人不僅大多不是雄鷹部落的人，而且大多年邁，不愿遠離繁華熱鬧、享受奢靡的中原城鎮，重回苦瘠的草原深處，于是留在了原地，一度還和巴克爾他們鬧得很不愉快。
    這些人本以為是雄鷹部落放他們重回自由，這時才發現，失去了部族后，一旦遭遇變故，自己是如此的貧弱，根本不足以保護他們自己。
    而高澹確信自己行蹤絕密，他一路上只帶著幾個親衛，輕騎簡從的趕赴邊境，就連高簡都不曾知曉具體路線，就更不可能有人可以估算出他的抵達時間。既然他們不可能提前知悉他的行動，那么盡管不愿相信，也似乎只有一個解釋雄鷹部落居然如此湊巧？
    高澹皺起眉頭，頗為不甘的“嘖”了一聲：“那些蠻夷，這次還真是走運。”
    就在他準備收攏部下，打道回府的時候，一絲異味突然飄入了鼻腔，他心中莫名的猛然一跳：若他們不是走運呢？
    高澹重新回頭，審視著面前的土地，和那些尸體這些人，大部分不是雄鷹部落的人，那么會與雄鷹部落分開，又不是雄鷹部落的人，會是誰？
    很大可能，是之前被雄鷹部落吞并的其他部落的人。
    而其中那些屬于雄鷹部落的人，又是不愿服從西妮爾和巴克爾的人。
    他們被丟在這里，直面高澹的兵鋒，真的只是巧合嗎？
    空氣中吹起了風，之前那飄入鼻子中的異味越發明顯了起來，高澹隱約覺得很是熟悉，卻又一時半會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么味道
    很臭。
    就像是……
    高澹猛地瞪大了眼睛，調轉馬頭喝令道：“所有人！上馬！立即離開！”
    但他話音剛落，周圍的草原上就猛地爆出一圈烈焰。
    這些火焰騰空而起，轉瞬就以燎原之勢，張牙舞爪，聲勢囂張的對這群人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滾滾熱浪撲面而來，驚起一片人仰馬翻。
    這是連高澹都不敢想象的瘋狂舉動在草原上，放火？
    雄鷹部落瘋了不成？？
    若是火勢擴大，席卷整個草原，他們怕是要成為整個草原的罪人。
    情形越是危急，高澹的表情就越是沉靜，他抿緊了嘴唇，發現他們來時的方向尚未被火焰完全封閉，于是揚鞭一指，沉聲道：“于此突圍！”
    于是千百騎馬爭先恐后的策馬揚鞭，只為在火焰的大步緊逼下逃出生天。
    但即便在如此情況下，他率領的這支部隊也并未潰散，依然保持著一定的陣型，只是高澹自己選擇了居于最后，為部下壓陣，以免落后的士兵絕望恐慌。
    這時，在燎原烈焰中，突然一種強烈的危機感攥住了他的心臟，他下意識的猛一低頭，一支利箭便自身側擦著他的發冠，疾射而過。
    箭簇割裂了他的發帶，青年烏黑的長發霎時散落而下，斷發無數。
    他猛地抬頭望向箭來的方向，卻見火焰之外，隱隱綽綽冒出了兩片黑壓壓的人群。
    隔著焰火，他只能看清那飄揚在半空中的大旗，上面繡著一只展翅高飛的雄鷹。
    是雄鷹部落的人。
    他們距離火圈有著一定的距離，但圍住了那唯一的缺口，萬箭齊發，那些渴望能夠活下去的士兵們便如同自投羅網的靶子，像是被鐮刀收割的稻草一般，從馬背上栽了下去。
    高澹方才身處困境尚能心神不亂，此時見到自己的部下袍澤紛紛殞命，霎時目眥盡裂，雙眼通紅的吼道：“再射我一人，我必殺你族百人奉還！”
    而缺口處的士兵們就算瞧見之前的同袍下場想要躊躇不前，卻也被身后席卷而來的火勢逼著不得不往前走要么被火燒死，要么被埋伏在缺口外的敵人射死，火焰乃是天力無情，相比之下，不如往后者處碰碰運氣，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果然，有幾騎幸運的逃出生天，僥幸中箭不死，甚至有一個幾乎毫發無損，而雄鷹部落的伏兵也并未去追擊。
    最終，人越來越少，留在包圍圈內的，只剩下一地尸體，和高澹一人。
    他已經意識到了，別人可以被放走，但他絕對走不了。
    沒有人會把敵方大將好不容易逼到這樣的地步，然后再放虎歸山。
    方才那一箭就是證據就是他們一定要他死的證據。
    高澹不愿生死關頭流露狼狽之態，干脆就待在火焰之中，冷面以對，寧愿被活活燒死。
    這時，那兩片雄鷹部落的士兵忽然動了。
    高澹看不清，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只能清楚瞧見有一人騎馬緩緩靠近，隔著一米多高的騰空焰色，他看清了來者的模樣
    是西尼爾。
    雄鷹部落崇拜雄鷹，卻以狼頭彰顯自己的勇武，因此每一個頭戴狼頭的戰士，都說明是部落最優秀的勇士。
    此刻，那個金發少年便戴著狼頭，在森寒的狼牙下，是“他”如草原天空般澄澈如洗的碧藍色眼眸。
    “他”凝注著火圈中的高澹，面無表情，挺秀立體的輪廓，讓“他”的神色顯得格外堅毅。
    而在火光之中，“他”如同操控烈焰的魔神，帶著無上天威，震撼人心。
    烈火是“他”的牢籠，將高澹困在其中，宛若折翼的雀鳥，插翅難飛。
    終于。
    她想，終于。
    宋簡再次將箭搭上了弓，對準了高澹。
    ……
    戰爭中，最重要的就是信息差，高澹絕不是魯莽出擊的庸才，他未來之前，他的部下每日都緊密監視著雄鷹部落的一舉一動，因此他人雖未在，卻可以說是對草原上的局勢了如指掌，這才有底氣突襲至此。
    但他絕想不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被人預知。
    狼衛們提前轉移，設下了埋伏，用火在草原上算是瘋狂之舉，巴克爾一開始也全力反對，但宋簡最終還是說服了他。
    因為高澹也絕想不到他們會用火。
    他們用大吳提供的鐵器挖出了隔離帶，確保火焰的范圍能夠得到控制，并用大吳提供的實現了精準迅速的遠距離點火。
    而風助火勢，想要讓這個計劃如有天助，還得洞悉風向。
    這些對宋簡來說都不是問題，畢竟，如今她是玩家，她有存檔和查看攻略的特權。
    高澹這一次兵敗滑鐵盧，背后不知是多少玩家用命沖出來的經驗。
    方才那支箭只不過是叫他知道，與他對戰的究竟是誰。他若是沒有低頭避開，那支箭只會射入他的發髻，以箭代簪，打個招呼。
    現在這支箭，才是要他傷到失去抵抗能力。
    她瞇了瞇眼睛，一箭射出，高澹屏息凝神，竟以手中長劍一劍斬斷了空中飛來的箭頭。對于他的如此實力，宋簡并不驚異，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因為下一秒，第二支箭便已咬尾而至。高澹已經呼吸不到足夠的氧氣，煙與火燎動著他的眼瞳，他難以睜開看清，有些頭暈目眩，再加上箭勢太快，他來不及再變招去擋，終于還是被箭簇狠狠扎中，身形踉蹌了一瞬。
    宋簡見差不多了，轉頭向左右吩咐道：“把水帶過來。”
    立即有人送上了好幾桶水，宋簡提過一桶，取下狼頭，兜頭澆在自己頭上，隨手便將打濕后的頭發向后一捋，露出整張臉來。
    又有其他近衛將她騎著的戰馬潑濕，一人一騎便沖入火中，
    火焰在她的身周喧囂咆哮，卻像是簇擁在她的周圍，為她歡呼舞蹈，在高澹搖搖欲墜，即將失去意識之際，宋簡終于抵達了他的身邊，她歪下馬背，身體幾乎與馬身形成了一個垂直的角度，松開了一只手，一把攬住了高澹的腰，借著沖力，咬緊了牙關，將他拽上了馬背。
    呼。
    宋簡猛地松了口氣，好家伙，一個大男人連盔帶甲的，重死人了。還好成功把他撈了上來，沒把高澹中途掉下去。
    她沖破火場，與屬下匯合后，盡管做出了一定的防護措施，看起來也不免顯得有些狼狽，她都尚且灰頭土臉，一直被困在火焰中的高澹就更加糟糕了。
    很快，宋簡的部下就撲滅了余火，確認沒有遺留一顆可能會引燃草原的火星后，他們便迅速調轉馬頭，朝著駐地所在的方向奔去。
    ……
    巴克爾皺眉道：“你怎么把他帶回來了？我以為你會在戰場上直接殺了他，最多把他的頭顱帶回來。”m.
    宋簡撐著臉，看著藥師們圍繞著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高澹，心想自己那一箭應該沒傷到要害，可不會救不回來了吧。
    “他還有價值。”
    巴克爾想了想：“殺了祭旗？”
    宋簡看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和好笑：“他還有活著的價值。”
    巴克爾張口欲言，但看了一眼不遠處忙碌的人群，先湊近了妹妹，才低聲道：“但我們不是已經和大吳皇帝說好了么？他給我們資源，我們要除掉他。”
    “阿兄，”宋簡卻沒回答他，反而另起了一個好像毫不相關的話頭問道：“你認為，草原與中原，大多數情況下，孰強孰弱？”
    “中原。”巴克爾不大情愿的這么承認完，又補充道：“但我草原戰士悍勇無畏，又何懼中原？”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中原更強？”
    “因為他們占據了好地方，可以自己產好多東西，草原上就只能放羊牧馬。”
    這回答簡單粗暴的讓宋簡忍不住嘆了口氣：“是制度和教育。”
    她說：“先進的制度能令天下安定，教育則為一切之基。咱們在這兩方面都落后中原太多了，”所以要合并，以中原為主體更好，但宋簡沒把心里這么想的想法說出來，“如今皇帝是被高澹掣肘，騰不出手來清理草原，若是我們為他除掉了高澹，他只要花上一段時間整備內廷，下一步就可能是撕毀盟約，繼續與我們開戰。所以太快殺死高澹，對我們沒有好處。”
    巴克爾疑惑道：“那你想怎么樣？”
    宋簡微微一笑道：“等他養好傷，再放他回去。”
    “放他回去？！”巴克爾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他見妹妹并未出言糾正辯駁，才驚怒道：“如此血海深仇，若是他下次又發兵攻打我們呢？”
    “沒有辦法，那就只能打啊。”宋簡淡淡道：“戰術目標和戰略目標都未達成，戰爭本就還沒有結束。”
    她看向了兄長，認真道：“這不過只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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