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已是暮暮深夜,寒露迫人。晏漁喜只身蜷縮在網吧內,孤離的狀態。其實一貫嫌惡網吧這樣人滿為患喧鬧嘈雜的場所,以往總帶著小小的偏執,氣宇軒昂地對他人說,我不喜歡去,要去你們去吧。然而,世事總是會在一個梗點倏地背道而馳,她已經連續幾天晚上下晚自習后用這樣的方式來消磨時間。
晏漁喜很明了自己實則可以去睡覺的,也睡得著。而身軀卻將思維強行滯留,不自控地,把自己侵染在這般不歡喜的地方。以前一直預定的模式被拓寬修葺,而今又要修復如前,再怎么堅忍,再如何信許,但總歸,是教人郁郁寡歡的。
家中早已凌亂不堪,連日來父母的爭吵使晏漁喜疲于勸解,再則,自己就是事件的導火索,又哪還有顏面言語半句,只是,這一切罪責,亦不應由自己來承擔,卻因自己的存在,使得自己成了眾人棄之不得的惡瘤。
自她懂事起,母親似乎對她總是置之不理,這樣一個他人都艷羨長得討喜的獨生女兒,母親卻視若空氣,連母親偶爾對自己的怨懟,都會讓晏漁喜有受寵的錯覺。而老實巴交的父親卻是極為疼惜她的,自小,華衣霓裳總不忘添置,將本就出落得水靈靈的晏漁喜打扮得更為花俏,更惹人喜愛。鄰里街坊總不免念叨,這閨女幸好長得不像她爸,要不然,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說咯。這話不是沒緣由的,父親確實相貌與自己相差甚遠,五官都細密地堆積在臉上,似乎要奮力擠到一塊兒,而臉頰卻像發了過多酵粉的面團,使得五官更無處安插。只因父親是鎮上制衣廠的主任,這門使他人驚詫的親事,才得以應許。鑒于父母親天壤之別的態度,晏漁喜有時也會疑問,自己是否不是母親親生的,然而,在基本的相貌構造上,自己還是和母親相似的,盡管并不很明顯,但那眸含秋水的神韻,卻和母親是如出一轍,雖多年寡然的生活已抹除當年的靈氣,但母親仍能令其她女人黯然。她就是這般,從不認輸,秉著一股高傲的氣兒,也許是覺得自己屈嫁了,平實的丈夫是入不了她的眼,她總壓制著丈夫和女兒,她永遠是鮮活的,日日梳妝打扮出門去鎮上有頭面的人家打牌,要不,就是約了大群的舞伴去舞廳跳舞,而姿態上卑躬屈膝的父親,早便無奈于她的早出晚歸,至少,她還是知道回家的。晏漁喜亦是習慣了母親對這個家嫌離的態度,更多時候,是蜷蜷地窩在客廳沙發上,靜默的看著對面臥室里的母親微施粉澤,將黑長的頭發盤成一個髻,每次必然不忘的是旋開一管艷麗的口紅,在飽滿的嘴唇上抹勻開來,整個人頓時瑰姿艷逸。臨出門前,崔素璟便會搖擺至玄關處躬下腰身,從一排排的高跟鞋中掂出一雙,換上,冷冷地瞥一眼比她年輕時更杏面桃腮的女兒,便用力帶上門離去。這時,晏漁喜是定然不會回頭看上一眼的,在她想來,回看是很沒氣節的。她其實稟性像極了她的母親崔素璟,只是,她是不情愿去承認的。
崔素璟是在上年年底開始夜不歸宿的,起初晏隱平只當是與牌友奮戰通宵,并未在意,且自己身患乙型肝炎多年,多方求治都不見好,妻子更是和自己冰炭不投,所以在她面前,晏隱平便是那默劇里的配角,可有可無。日漸一日的,言語在這個家中變得渺如輕煙,三人都不愿捕捉,寧愿這死般的沉寂在房屋里肆意彌漫,卻都強裝著樂享這樣的氛圍。
因自己的乙型肝炎,晏隱平在家中用餐總會事先撥出自己的那一份單食,即便是沒吃飽,也不會再夾上一筷。盡管自己及其注意,且在醫學上說來,乙型肝炎病毒攜帶者傳染他人的可能性極少,這個憨實的男人還是十分擔心妻女的健康狀況。妻子崔素璟少在家中,而乖巧的女兒除了上學不常出門,從妻子身上衰減出來的擔憂便一并加在了女兒身上。然而每次晏隱平提及帶晏漁喜去醫院驗血做個血脂分析檢測一下肝功能,崔素璟總會無端的大怒,于是,這在他人家中很平常的行徑,在晏家卻久不得實施。
自打妻子過門,晏隱平就對妻子言聽計從,妻子年輕時是鎮上盛名的嬌美人兒,岳母和大舅是看中自己身為制衣廠主任的前景,在并未問詢崔素璟意見的情況下就將彩禮收下了,不出幾日,便匆忙的操辦了婚事。盡管崔素璟是百般不愿,但婚后八個月不到,晏漁喜便呱呱落地了。晏隱平看著生來便冰肌瑩徹的女兒,歡喜得無法言語,岳母和大舅揪著的心也終是舒展了開來,嚷嚷道,還以為這早產兒不健康,現在總歸放心了。而一旁的大舅母卻拖長張臉,朝晏隱平懷里粉團般的孩子撇了撇嘴,發出細微的“嗤”的聲響。身心俱疲的崔素璟無心參與他們的喜悅,倒是嫂子鄙夷的神態,看了個清楚,于是,轉過臉龐,假裝睡去了,病房的吵雜這才消散開了。
雖這十六年來崔素璟是漠視著晏隱平和晏漁喜的,隱忍的丈夫和粉光若膩的女兒也在刻意的與自己間隔著距離,但崔素璟總覺得心頭如梗魚刺,在家中看著緘默的倆人,如何都衍生不出一絲愛意,只覺坐如針氈,于是愈來愈煩于歸家,外頭的聲色犬馬,倒也樂得心里舒坦。日日和那些不愁錢財虛榮至極的女人們湊牌局,逛舞廳,總不忘打扮得耀目光鮮,而只有自己才清楚,未婚前心頭那些激蕩的念頭,現今早便磨平了棱角,亦不是不想與這個名存實亡的家徹底決裂,只是自己再怎么風韻猶存,要想讓入得了自己眼的男人甘愿背負第三者的罵名與自己雙宿雙飛,卻也不屬易事。近來日益囂張的離家,就是因為自己那些封存已久的心思,被一個男人不著痕跡地勾了出來。陳威喪妻多年,雖只身照料著一雙兒女,卻是一派倜儻,和晏隱平相差甚遠,因方便和朋友生意上的往來,才舉家搬至梢鎮,和崔素璟是在牌局中認識的,倆人不出時日,情愫滋生。崔素璟想著自己這些年來雖看著快活,內心卻痛感無趣的生活,恨不能趕緊的結束與晏隱平的夫妻關系,自己是鐵定了心寧肯去當那一對小兒女的后媽,也不情愿和那所謂的親生女兒同處一室。如若說晏隱平怕著崔素璟,那么,崔素璟卻是怕著晏漁喜的,只是她自己不自知。她甚至有些憎她。晏漁喜是自己的罪證,崔素璟既不能違抗也不能消滅,只能憤憤地看著她,一日一日地出落得端麗冠絕 ,除了憎與怕,任何母親該有的疼惜之情,打懷孕起,便不曾有絲毫。
崔素璟是在除夕提出的離婚。全家人雖才三口,卻是極不容易才湊到一起,一頓年夜飯吃得索然無味,只是崔素璟尖利的話語不留情面地割破了屋里的空氣,她說,這么多年,我是熬過來的,日后,大家就橋歸橋路歸路了,別怨我無情,你們對我,也是沒感情的,早點散了,總比都拖死了好。語畢,崔素璟放下碗筷,兀自踱回了臥室收拾東西。而那對丟棄在餐桌上的父女,除了咀嚼食物的聲響,再也無其它言語。
晏隱平早便料有此日,只是在等待被告知罷了,但他早打定主意,這件事如何都不會答應的,這么多年來的縱容,只因想給女兒一個在他人看來,也算是完整的家。而正是他的退讓,讓妻子愈加氣焰高漲,如今更是公然地搬出了家門與姘頭同居,以此來與拒絕簽署離婚協議書和晏隱平對抗。晏隱平卻是波瀾不驚,他人的詬病絲毫不記掛于心,只管下班后給準備中考的女兒做美味的飯菜。而崔素璟是耐不住性子的,三兩天的,便來到這個她已拋卻的家中,盛氣凌人將協議書摔到晏隱平眼前。晏隱平卻自顧自的擇菜,或淘米,而剛放學回來的晏漁喜只當司空見慣。終于有天,崔素璟多年來堆壓于心的憤慨爆棚了。晏漁喜補習尚未歸家,晏隱平一如既往地烹調著食物,激怒的崔素璟眼里的火像是要把這個家的一切都燃燒殆盡,好來陪葬自己逝去的純白青春。她的怨懟在這一刻被心中的火焰哄抬得高高的,再也無法壓制下來。她一字一頓地對那個眼前虛胖的男人說,你為著她不愿和我離婚,但是,你卻不知道,你打心眼里疼愛的女兒,她卻是和你沒有半點血緣關系,什么七個多月的早產兒,真是笑話,我一直不肯讓你帶她去做檢查,就是這個原因,這下,你明白了吧。晏隱平瞬間臉色如土,這是自己未預料過的事情,盡管眾人皆知女兒和自己一點都不相像,但他也只認定是太像母親了,并還暗自慶幸晏漁喜沒有遺傳自己零星半點。可現今崔素璟不加遮掩的話語,徹底擊潰了晏隱平的防線。難道,這就是痛徹心扉的真相?
晏隱平第一次覺得累不可言,崔素璟已經離去,他仰躺在沙發上,整個大腦皮層似乎都被擊打得混亂不堪,任何詞語自己都無法將它們組成語句。墻上的鐘兢兢業業地工作著,晏隱平看著那不停擺動的鐘擺,眼睛都不能再對焦。窗外透進來的斜陽將大半個房間灑滿了余暉,而廚房內正燉著的雞湯,已經飄散出焦糊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