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 廢太子的宅院終于落成,八貝勒方才能從蓋房子的差事里掙脫出來,彼時朝堂上的局面和幾個月前又有不同。
皇阿瑪雖然還沒有收回三哥的監國之權, 也仍舊由三哥主持大朝會,可從三個月前開始,皇阿瑪次次不落, 每一場的大朝會,都高位高坐在上首,大多數時候只是旁聽,碰上群臣爭執不下時, 也會出面拿主意。
而且據他所知, 在皇阿瑪能上朝之前,誠親王就已經把批閱奏折的權利全都交還給了皇阿瑪。
而這幾個月, 民間士子對皇阿瑪的稱贊之聲不絕于耳,連京城百姓都是一片歌功頌德。
無論是建校,還是修路,無論是招工, 還是這一次的官員俸祿提升,皆是以皇阿瑪的名義進行的。
素來以剛直著稱的誠親王, 拍起馬屁來倒是比尋常人的花樣還要多, 一邊給皇阿瑪塑金身, 一邊帶頭吹捧,處處以皇阿瑪為尊, 皇阿瑪功德蓋世, 當得起三跪九叩之禮, 誠親王言說自己功德不及皇阿瑪萬分之一, 以此為由不許任何人再向他行跪拜之禮。
有著監國之權的誠親王都如此了, 前朝之中,除了皇阿瑪,誰還敢享有這跪拜之禮。
皇阿瑪推崇節儉,誠親王便讓戲班子排戲、讓說書先生宣揚皇阿瑪的節儉之舉——一頓飯只有四菜一湯、十年前的一件長袍現在仍穿著……
皇阿瑪為萬民作表率,誠親王帶頭效仿,宮里頭放到了年紀的宮女出宮,誠親王府緊跟著放了十幾名丫鬟出來……
總之,誠親王現在幾乎將皇阿瑪捧上了神臺,政績是皇阿瑪的,在民間宣揚皇阿瑪的勤勉節儉之名,連皇阿瑪擅長西學之事都在民間傳的沸沸揚揚,因此特權是皇阿瑪的,剩下的人,哪怕是皇室子弟都不配擁有。
先是跪拜之禮,之后是飯菜的規格,如今輪到使喚的奴才了。
所以誠親王的死忠們現在都在給府上的人改契書,死契改為活契,最長期限不超過十年。理由也很簡單,皇阿瑪上個月一次性放出了上百名年滿二十歲的宮女,本來這些人要等到二十五歲才能出宮的,可皇阿瑪對子民仁慈,不忍這些宮女們錯過花期。
皇阿瑪對百姓抱有仁慈之心,誠親王自然要帶頭效仿,連帶著那些死忠們也跟著表忠心,丫鬟小廝也都是萬歲爺的子民,不能把萬歲爺的子民當做自個兒的物件使喚,因此死契就不能用了,得改成活契。
八貝勒固然也明白誠親王這么做并不完全是為了奉承皇阿瑪,推崇節儉也好,放一批丫鬟自由也罷,對朝廷都有用處,京城包括京城周邊的府縣都缺人。
修路建校要人,各大作坊要人,處處都缺人手,尤其是識字的、有管事經驗的,現在連女管事都冒出來了。
明白是一回事,可看著誠親王將皇阿瑪奉若神明,讓皇阿瑪處處不同,又是另一回事。
人分三六九等,男人和女人,滿人和漢人,主子和奴才,良籍和賤籍,士農工商……可現在誠親王在把人分為兩類,皇阿瑪和其余所有人,并不斷拉大兩者之間的距離,既在討好皇阿瑪,又在弱化其它階層之間的差距。
這言行實在是過于……諂媚,可偏偏皇阿瑪吃這套。
這都已經幾個月了,誠親王大權在握,對著各部發號施令,甚至插手地方,接連處理了十幾個地方官,可皇阿瑪不反對不阻攔,時不時的出宮一趟,不是在蒙學的開學典禮上發言,就是為公路竣工剪彩,還親自跑到軍營去,給進行再教育的閑散旗人們鼓勁兒,忙得不亦樂乎,瞧著并沒有又要對付誠親王的意思。
廢太子當年若有這般迷惑皇阿瑪的手段,就不會有德州之變和太和殿之變了。
八貝勒已然有些心灰意冷了,皇阿瑪如今被誠親王迷惑,并沒有要動手的意思,長此以往,不,以皇阿瑪如今的年歲,用不了幾年,怕是這江山就要被誠親王哄去了。
誠如八貝勒所擔心的那般,他回宮向皇阿瑪復命,皇阿瑪卻并未給他安排差事,也未曾對他有任何交代,顯然,皇阿瑪已經不準備用他來平衡誠親王了。
看不到出路的八貝勒,隔了幾日,才被誠親王安排到新成立的工部航海司,主持籌備朝廷定下的五年航海大計。
給廢太子修完宅院的八貝勒未能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波浪,有人失望,有人高興,自從萬歲爺的身體好轉,朝堂上便有不少人都認為萬歲爺和誠親王之間必有一番紛爭,誰能站到上風還真不一定,畢竟太和殿這邊,死傷的大都是萬歲爺的近臣。
可等來等去,也未曾等到萬歲爺向誠親王發難,更沒等到誠親王出手架空萬歲爺,這對皇家父子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相和,誠親王雖然沒有被立為太子,但眾人眼瞅著,誠親王將來的皇位已經穩當了。
可納蘭明珠并非常人,仍舊對萬歲爺充滿防備,以他對萬歲爺的了解,這說不定只是萬歲爺蟄伏的一種方式。
“當年鰲拜專政時,萬歲爺便沒有急著與鰲拜相爭,蟄伏許久,等鰲拜放松警惕,才一舉將人拿下。老夫以為,現在還不到您松懈的時候,另外您去宮里頭,也務必要小心安全。”
萬歲爺當年用一群小太監將鰲拜制服在宮里,如今未必不會用這招,雖然簡單粗暴,但架不住管用。
內務府總管雖然是五貝勒,但萬歲爺若要在宮里頭動手,根本用不了幾個人,想要瞞住五貝勒并不難。
胤祉來明珠府上,要說的也是皇阿瑪。
“我會多加小心的,不過,我不覺得皇阿瑪會用對付鰲拜的方式來對付我。”
不提父子之情,皇阿瑪要殺他一個容易,可他身后還有那么多兄弟呢,大哥,五弟,九弟,十弟,十一弟,皇阿瑪難道都要殺光不成,就算是把他們都殺了關了,那剩下的皇阿哥呢,老四亦或者是老八,誰又能不惶恐。
皇阿瑪老了,當年能處理鰲拜黨羽,能平三藩討伐噶爾丹,如今已經沒有這份余力收拾爛攤子了。
現在的平靜就算是真的蟄伏,皇阿瑪也會盡量‘柔和’的來處理他,處理這喧喧嚷嚷一大堆人。
“皇阿瑪有意北巡,與蒙古各部的王爺會盟,雖然伴駕名單還未出來,可就算我不去,大哥他們總會有在名單之上的。此次會盟,有機會推四妹妹一把,可如此一來,咱們在蒙古的布置就瞞不過皇阿瑪了,我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向先生請教。”
如今還瞞著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在蒙古的布置,二是秘密研究火器的戴梓。
納蘭明珠輕咳了兩聲,低聲道:“虱子多了不怕癢,萬歲爺多忌憚一分,還是少忌憚一分,眼下又有什么區別。不過戴梓那邊還是暫且瞞著,那可是要命的東西。”
盡管相處平和,但胤祉能感受到皇阿瑪對自己的不滿意,是將他作為繼承人的不滿意,后院空虛和子嗣單薄倒還在其次,皇阿瑪對他最大的不滿意是性格。
既認為他過于單純執拗,又覺得他野心太大,行事顧前不顧后,唯恐他是下一個隋煬帝。
隋朝二世而亡,其中責任最大的自然是楊廣這個亡國之君,楊廣是有才干和眼光的,但步子邁得太大,修大運河、遷都、改革官制、修訂律法、西征吐谷渾、征林邑、征契丹、征流求、三次征高句麗……在位期間做的事情比普通皇帝十幾輩子做的都多,惹得民怨沸騰,讓隋朝走向滅亡。
單看楊廣的各項舉措,是沒什么問題的,后世之人分析,也不得不贊嘆楊廣的遠見卓識,一條大運河至今都還在用,開創的科舉制度同樣被沿用到現在,可這些東西雖遺澤了后世,但在那時候卻生生拖垮了隋王朝。
皇阿瑪前段時間贈他《隋書》,便是讓他以隋煬帝楊廣為戒,不要想著一日就吃成個胖子,那只會將人撐死。
胤祉自然清楚,要讓大清的統治穩固,讓皇室的地位不被動搖,就要按照歷史原來的走向,加強皇權,閉關鎖國,再延續上兩百多年的國祚。
兩百年后,國家積弱,被西方的堅船利炮強行打開大門,展開一段充滿了血與淚的屈辱歷史。
兩百年后的人,是后人,也是他的前人,大清只是歷史更迭當中的一個王朝,民族才是他永恒的港灣和歸屬。
所以皇阿瑪的顧慮是對的,他迫不及待的在改變他能改變的一切,能邁多大的步子便邁多大的步子,因為他們已經落后,再不追就來不及了。
能穩得住自然好,或許再過個幾十年,一百年,皇權不斷縮小,甚至被推翻。
若是穩不住,大清就此分崩離析,可火種已經種下,最差也不會比原來差。
皇室之人,他如今的親人,享有大清最好的教育,有錢有糧,甚至有兵,能抓住的機會也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多得多,已經是贏在起跑線上了,還要如何呢。
理念不同,皇阿瑪是永遠都不可能認同他做繼承人的,只是皇阿瑪雖然看不上他,但如今也沒看上別人。
納蘭明珠并不知道面前的這位爺,從頭到尾就沒打算贏得萬歲爺的認可,不過有廢太子的例子在前,萬歲爺的恩寵顯然并不可靠,可靠的是手里的權利,是兵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