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君擅度人心,猜錯事情的幾率不多,可初見主人的那天就猜錯了一次。
彼時韜光十七年,夜行此年的稱號評定賽選在寒冬。
夜君對自己冠稱“夜君御帝”的事情十拿九穩,受封接牌下了乾坤臺,就意料之中地被立刻帶走了。如今江湖有財力又有野心的門派不多,來回不過那幾個。他猜到自己大半要被納入枉生殿,十殿閻羅的性子他也摸得相差無多,雇主不是楚江君就是卞城君。
他私心里希望是楚江君,因為楚江君棋下得不錯,慣常靜坐,他不必老換地方。
夜君跟著掌事進了東首的閣樓拾階而上,側眼看見樓外的六駕玄鐵騎沉默地等候在北風凌冽的暴雪中。
可他一進去就知道自己猜岔了,他的主人根本不是枉生殿的人。
房中有七人,六名持刀侍衛分列在兩側,衣角繡著枉生殿特有的血骨紋。當中坐著一個看不出年紀的人,他已經盡力坐得端正,身體卻抑制不住地有些歪斜。
此人形如枯槁,搖搖欲墜。頭發花白枯燥,如垂垂老朽,雙眸是渾濁的黃白色,不知看不看得見東西。他臉色半青半白,沿著臉頰布一排狹長的刀疤,仿佛臉被人切下來過一般。露出衣物的脖頸與手臂上的青筋血管暴凸而起,內中隱隱有物蠕動。
人不人鬼不鬼,形容丑惡,可謂神憎鬼厭。
掌事交接叮囑過,轉身下了閣樓。
“買下你的是我枉生殿第十殿主轉輪王,以后就聽轉輪君號令?!蹦侨寺曇羲粏】莺?,似有傷痛在身。
夜君端正跪在他身前,俯身而拜,額頭抵在冰涼的硬木地面上,認真道:“主人。”
那人動了動喉嚨正要說些什么,夜君突兀地又開口了:“您要看看我的劍嗎?”
夜君卻沒有等他說話,青鋒猝然出鞘,寒光乍破點亮滿室昏暗,頃刻已經將周圍六名持刀侍衛斬于劍下。
他卻沒有停,翻身從窗口踏入漫天風雪之中,片刻后又拎著鮮血淋漓的長劍折返回來,將手中拖著的兩具尸體往側邊一拋,又跪回地上。
那人驚駭道:“你這是作甚?!”
夜君抬眼無辜地看著他:“是您的吩咐?!?br/>
那人蹙眉道:“我可什么都沒說。”
夜君應道:“您對他們幾個有明確的殺意,動手就在朝夕之間,卻又不便直說,想必正在苦惱如何避開監視者的耳目將命令傳達給我吧?!?br/>
主人十分懷疑,冷冷看著他:“有這么明顯?”
夜君彎眉一笑:“沒有,您隱藏得很好。除了我不會有其他人看得出?!?br/>
“你會讀心?”他目光一寒,戒心頓起。
夜君淺笑著搖搖頭:“那不至于,至多比常人敏感幾分,嗅得出真偽與愛恨罷了?!?br/>
那人一言不發,僵硬地坐在原地。
夜君看著他的神色了然一笑,動手解了佩劍放在他手側,后退幾步歸回原地,抬手點了自己胸口幾處大穴。
他說:“我已經封住自己周身內力,一個時辰內無法動作。主人既疑心于我,可將我就此了結?!?br/>
夜君神情坦然,沒有半分畏懼退避之意。
他僵持了片刻,頹然道:“罷了。歷任夜君從無欺主先例,我信你就是?!?br/>
夜君盈盈一笑:“那,能告訴我您真正的名字嗎?”
主人神情才軟下來又是一僵:“我剛剛不是說過了?!?br/>
夜君:“那是騙人的吧?我聽到您說這句話的時候呼吸輕微變了調?!?br/>
那人遲疑道:“……確實不錯,買你的時候,我留的并不是轉輪君的名字?!?br/>
夜君又道:“無論夜行記錄在案的是哪個名字都與我無關。您受了主仆之禮,就是我唯一的主人?!?br/>
那人恍惚了一瞬,心中轉過千百念頭,回過神來,答道:
“……鐘離子息?!?br/>
聽出這句是真話,夜君笑意愈濃,偏頭想了片刻。這個姓不多見,他卻沒有聽說過,想必是哪方彈丸之地的小家小派。卻不知緣何出現在這個敏感又危急的場合,還落得如此形容?
鐘離子息是箭在弦上無暇他顧,起身催道:“上路吧,有要事要趕?!?br/>
夜君無辜道:“可我動不了啦小少爺,我剛剛封住自己了。你要抱我上馬嗎?”
鐘離子息涼涼看著他:“你再說一遍?!?br/>
夜君忙道:“噯,不是,幫我解了穴道就行。勞煩少爺了?!?br/>
鐘離子息站得吃力,扶著桌椅蹲在他身前解了穴道。夜君只覺得胸口被他所觸之處,頓生冰冷寒意,條件反射地回抓住了主人的手腕:“你身上有寒毒?還不輕,有幾年了?……七年?不對,八年?”
“放手?!辩婋x子息強壓著怒意喝道,“與你何干?!?br/>
夜君也怒道:“你是我主人,你怎么會跟我沒關系,你要這么想捅死我得了,還趕路,趕什么趕不趕了?!?br/>
鐘離子息竟被他一句話噎住了。
他在枉生殿煎熬十年,受盡冷眼欺辱,在各殿之間疲于周旋,一步步從底層的藥人爬到如今高位,騙取了十殿轉輪君的信任才得以出來辦事。
飲冰十載,如今無論如何也不習慣自己身邊真多出來個關心自己的人——不論出于何種目的。
夜君看他被自己罵懵,心底偷笑了片刻,臉上卻裝作慌亂沉痛地與他道歉:“屬下逾矩,求少爺責罰。”
“……無妨。”鐘離子息無奈擺擺手,“先把這些尸體處理干凈,馬上趕路。”
夜君依言將尸體掩埋好,樓外的六駕鐵騎也盡數遣散只留了一匹,為免惹人注目去掉了玄甲換上普通馬鞍。他將輕如無物的鐘離子息自然而然地擁進懷中,翻身上了馬揚鞭而去。
鐘離子息坐穩了,才覺得不妥:“影衛不是該藏起來的嗎,你在我馬上作甚。”
夜君環抱著他,一手韁繩,一手按在他腰間運起內息渡入:“您身上有積年寒毒,如此嚴冬必定十分難熬,我自然要幫您抵御一些。”
鐘離子息這幾年被秦廣君抓去煉藥,身中數蠱痛楚難耐,這點寒意實在不值一提。此時夜君這點內力如泥牛入海并無多大作用,卻不知為何沒有再阻攔。
夜君又問:“到了枉生殿,少爺需要我做些什么?”
鐘離子息道:“我要你去送死。”
夜君低頭看了他一眼,似有詢問之意,鐘離子息解釋道:“我也沒什么好瞞你,便跟你直說了吧。枉生殿十殿閻羅貌合神離,相爭不下,這幾年我已經埋了不少伏筆引他們互相猜忌。此番我要你去刺殺十殿轉輪君,留好嫁禍給五殿閻羅君的信物,再在眾目睽睽下裝作不敵逃回閻羅君府上,趁人不在沉入無人可探查的游冥湖底。閻羅君素來剛烈狠辣,又遭過冤屈被貶,不屑辯解,一殿秦廣君與他勢如水火,屆時去他府上要人巡查無果,必有一場大戰。別的細枝末節,我自己會布置,你只要做好這件事便可?!?br/>
夜君聽罷思忖了一番,疑道:“少爺你到底是哪邊的人?你既然為轉輪君辦事,他出了事你一個外人必然引人猜疑,不會引火燒身嗎?”
鐘離子息搖頭道:“我原先受制于一殿秦廣君,如今是三殿宋帝君屬下,但轉輪君與卞城君私底下都與我接觸,都以為我是他們己方的奸細?!?br/>
夜君心想:貴圈真亂。
夜君在腦中過了幾遍,大致了解情況,又問:“少爺,我非死不可嗎?
鐘離子息冷冷一笑:“你不愿意?”
“也許我能完成任務逃回來?!币咕f道,“若您希望我就此永遠沉默保守這個秘密,那就另當別論??扇裟院筮€需要我,我就絕不死在敵人手上。”
鐘離子息半信半疑:“屆時你要引人圍觀,必然插翅難飛,怎么可能脫身?”
“這是小事,您盡管放心。這世上除了您,沒人能殺我。”夜君虔誠地注視著他,輕聲道,“下令吧,我的主人。”
“……好?!辩婋x子息低聲道,“夜君,活著回來。”
夜君如約完成刺殺任務,毫發無損地回來復命。
他的法子非常簡單,等聚集夠了圍觀群眾便逃進閻羅府,易容成了閻羅君府上的大總管,大搖大擺地出來,還與來抓人的秦廣君對罵了半個時辰。
他是夜行出身,這些喬裝潛伏的法子都是最基本的必修課。
鐘離子息愕然道:“閻羅君真正的大總管呢?”
夜君:“我刺殺轉輪君前把他綁在秦廣君府里的樹頭用冰固定吊好,等化了就會吊死。算時辰應該剛死,尸體應該還沒涼透呢?!?br/>
鐘離子息由衷贊嘆道:“高招。”
這年鐘離子息初遇夜君,便覺得身上的重擔一下子輕了許多。
他聰明又強大,得體而縝密。萬事不需吩咐,樣樣都辦得稱心。
豈料許多年后,夜君本人便成了他最頭痛的事情。
他時常在無關痛癢的小事上被夜君憋著怒火不得宣泄:“你是不是以為我真不敢殺你?!?br/>
“自然不是,只是真的覺得您若對我起疑半分,不如賜我個痛快干脆。”夜君淡然道,“刀尖站得久了,生死都看淡。就好像一個討厭吃皮蛋的人,當身邊所有人都吃皮蛋的時候,自己被塞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了?!?br/>
鐘離子息皺眉道:“……你這是什么比喻?!?br/>
夜君肅然:“討厭皮蛋的人的比喻咯?!?br/>
手段毒辣的二少爺當晚命人給夜君送去了皮蛋。
片刻后下人驚惶來報:“不好啦夜君大人上吊自盡啦還打了個蝴蝶結卻根本解不開救不下來明明只是個蝴蝶結罷了?!?br/>
二少爺手忙腳亂帶人剪斷了白綾將他救下來按著人中掐醒:“誰準你自殺的!”
夜君寒聲道:“這和賜死有什么區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br/>
二少爺:“不至于吧……”
夜君:“你再給我皮蛋試試??”
二少爺:“不敢了不敢了。”
鐘離子息在枉生殿附近潛伏了三月余,親眼看著十殿閻羅分崩離析,被前來尋仇的江湖各派一一擊潰,確保不留后患,才策馬慢悠悠踏上回程。
他出來時分文未取,一路上靠夜君坑蒙拐騙偷維持生計,倒沒受什么短缺。
回了鐘離苑,父親見他外貌異樣,驚懼外形于色,臉上十分難看。鐘離子息心里冷笑,尋了個由頭命夜君將父親帶走軟禁,這一囚便至父親身死都不得離開一步。
大少爺鐘離子虛數月前聽說枉生殿出了變故,不顧家里阻攔拍馬前去探望。二人在一條道上一來一回,正好互相錯過。如今聽說二弟已經安全歸家,忙不迭巴巴地又趕了回來。
大少爺趕了回來,風塵仆仆徑直趕往內院找人,彼時鐘離子息關在暗不見日的密室內,正剜開臂膀拿蠱逼毒。
夜君并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著急,想要驅蠱有的是循序漸進的溫和手段,何必用如此激進痛楚的法子。
鐘離子虛十年未見弟弟,自是欣喜異常,隔著門窗拍得啪啪響。
鐘離子息看著鏡中自己丑陋駭人,沉默良久低聲道:“回絕掉吧,不見了。”
虛空中聽得夜君應了一聲,將外面聒噪礙事的人拎走了。
夜君回來后仍藏在陰影里看著自家主人面色慘白地將蠱蟲從脈絡出剔除剝離,輕聲笑道:“原來是為了他。”
子息太清楚如今容貌近妖,遠非常人,親生父親尚且難掩厭棄畏懼之情,便是最親近的哥哥,他也沒有把握不嚇到對方。
何必非要多給對方一個試煉。??Qúbu.net
他咬牙忍痛剔完蠱蟲,將短刃一扔跌回椅背上,還未吩咐夜君已經躍至身前,半跪在地為他包扎。
鐘離子息看著夜君溫柔注視著自己猙獰可怖的傷口,捕捉不到半絲異樣,忽然問道:“夜君,你不怕我?”
“您可曾聽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道理?!币咕龕澣坏?,“這世間眾人,大都沒有我好看。既然都丑,那還分什么高低。”
鐘離子息:“……”
雖然很想殺人但也竟無言以對。雖然無言以對但還是很想殺人。
鐘離子虛將自己關在后院半年,誰都不見。
他多年離家年未歸,一個心腹都沒有,便除了夜君誰都不信。
他身中數種蠱毒,要完全排除干凈已是不可能,但調理了半年,已比初時好上太多??v然外表仍舊與常人有異,也完全不至與恐怖沾邊了。
脈絡間蠱蟲盡去,如今只是比常人蒼白幾分,略略可看出些病態。發色大半恢復正常,只殘留了幾縷銀絲,瞳孔也蛻成了純凈的銀色。
子息閉關調養期間,閑暇無事,命夜君出去打探大少爺的情況。
帶回來的消息,無非是昨日在萬紅居喝花酒,今日在聽雨閣聽曲兒。昨天給怡紅院的翡翠姑娘送了胭脂,今天被晚晴樓的海棠姑娘踢出了房門。
大少爺在萬花叢中飄了許久,終于落在一株梅花上——剛砸鍋賣鐵攢了二百兩將晚晴樓的梅梅姑娘贖身出來,那姑娘招呼都不打轉頭就跑得沒影了。
這兩天正頭頂荷葉,凄凄慘慘地寫著“當然選擇原諒她”的酸詩。
匯報完了,夜君蓋棺定論道:“是個蠢人。”
“不錯?!辩婋x子息淺淺一笑,“我千方百計步步為營,不就是為了他能有今天?!?br/>
夜君含笑望著他:“您真是溫柔?!?br/>
子息點點頭道:“幫我找到這個梅梅,對你來說想必不是什么難事。扔到水里淹三天,窒息昏迷就撈上來,等緩好了再淹。腳不許著地,要懸空吊著,也不許給她睡著的機會。不要留傷痕,也小心別弄死了。三天后如果知道錯了,讓她去給我哥道個歉……嗯,叫她不要說出去是別人逼她的?!?br/>
“領命?!币咕谛闹心坊亓俗约褐澳蔷湓挕?br/>
三天后梅梅姑娘連滾帶爬地沖到鐘離苑還了五百金給大少爺,聲淚俱下地解釋自己家中慘遭變故,絕非有意捐錢跑路,都是誤會。
鐘離子息窩在被子里喝著苦不堪言的湯藥,一邊問道:“今天我哥寫詩寫了什么?”
夜君面無表情地讀道:“人間自有真情在,還了五百賺三百?!?br/>
鐘離子息滿意點點頭。
這次風波過去沒多久,梅梅的事跡傳到這些風月場的姐妹耳中,演變成了大少爺敲詐勒索,晚晴樓和怡紅院都不讓大少爺進去了。
大少爺的詩又酸又苦起來了。
鐘離子息煩悶地敲了敲眉心:“沒轍了,夜君,給你些本金你去幫我辦個青樓吧。”
夜君深深感到自己的影衛生活要朝著奇怪的方向豐富多姿起來了。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愛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網站即將關閉,下載愛閱app免費看最新內容
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