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夢
這真是一個恐怖得令人落淚的夢
但是,為什么,我還是舍不得醒來呢——
埃及公主出嫁的那一天,是一個普通卻美麗得耀眼的晴天。
陽光射出仿佛鉆石的光芒,華麗地灑落在黃金的沙地上,天空湛藍而晴遠,尼羅河寬厚而平穩(wěn)。底比斯東岸綠色的蕨類植物映襯著巨大石塊建成的神廟,巨石雕成的阿蒙@拉神冰冷而慈和地看著自己面前為公主遠行而忙碌的祭司和侍者。人們泛著小舟趕到底比斯王城的附近,他們手持青蔥的樹木,穿戴整潔的亞麻白衫,前來為那年輕的公主送行。
艾薇公主出嫁的事情,充滿著反復。最初的籌備,到后來的拖延,到前日的倉促。這一天,并不是阿蒙神所賜予的吉日,也不是星相運轉(zhuǎn)特別的慶典。只是在前一天,恢弘的王家盛宴結(jié)束,法老趁夜召集祭司院及內(nèi)勤官,吩咐日夜兼程,以最短的時間將王室最低限度的婚禮物資及后勤籌備完畢。傳達命令的士兵連夜啟程,乘快馬飛馳出底比斯南門,前往古實。艾薇公主預備出發(fā)的這天,說不定古實的國王還未收取到相應的消息。而對于祭司院來說,時間更是緊之又緊,甚至連必要的占卜與祈福都無法完成。而法老指定了這天,便不顧反對,再無更改,眾人也只好在焦頭爛額之際、快馬加鞭。
然而沒有人對此存有任何不滿。
法老的命令是最英明的決策,民眾堅信艾薇公主前往古實將會為埃及帶來巨大的幫助,雖然很多人并不清楚這幫助具體會是什么。但是他們知道的是,自拉美西斯成為攝政王子之后,直到繼位兩年后的現(xiàn)在,他的每一舉動都使埃及走向了更為繁榮的明天。
不管是蟄伏三年一舉肅清宮中毒瘤的鴻門之宴,還是略施小計平定王兄叛亂的吉薩之戰(zhàn),法老的軍事與政治才能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而之后對農(nóng)民賦稅的調(diào)整、修建工事的安排又再一次顯示了他在內(nèi)政方面的有條不紊。對于老百姓而言,如果說法老是人與神之間的中保,那么拉美西斯就是最接近神的中保,拉美西斯的決定就是神的決定,拉美西斯的想法就是神的旨意。
因此,他們順應拉美西斯的想法,并堅信此次將艾薇公主遠嫁努比亞,雖然啟行不免倉促,但也必會使埃及前行至強盛的另一巔峰。
即使他們的內(nèi)心中還是沒有抹去對艾薇公主低賤的血統(tǒng)和早前犯下的大錯的陰影,每個人仍是會以自己最虔誠的方式,祝福屬于拉美西斯的埃及。
×
底比斯,尼羅河畔。
百名士兵組成的護送隊,整齊地立于尼羅河岸邊數(shù)米遠的城門兩側(cè)。他們身著整齊干凈的白色短衣、棕色單胸護甲,手持繪有精細花紋的短劍。繪有象征下埃及蓮花的旗幟在空中輕輕地飄舞,那是略帶女性化旗幟,但作為埃及公主的送行隊,卻是十分適合。十數(shù)位侍女身穿鑲金的白色長衫,手里捧著各種象征吉慶的物品,恭敬地立在尼羅河畔的船上,還有數(shù)位男性侍者,正扛著華麗而沉重的箱子慢慢走上船去。
艾薇瞇起了眼睛,強烈的陽光反射在前面一襲白色的隊伍上,讓她的眼微微有些疼痛。
這是一個簡樸的婚禮,稀少的護衛(wèi)隊、不著奢華的侍女隊、簡單的小船,唯一的華麗是要賞賜給努比亞國王的禮品。沒有陪應的文官,唯一官位可以入議事廳的人,便是冬。下嫁給埃及的附屬國,能有這些也算尚可了。
“殿下,該走了。小心腳下。”俊俏少年的聲音適時地在身后響起,語調(diào)平穩(wěn),就好像日前給他下藥昏倒的事情從未發(fā)生。想到他剛一醒來,便被通知要隨著艾薇前往古實,他一時迷茫的樣子,竟讓艾薇有一種想笑的沖動。
她硬是嚴肅了起來,點了點頭,輕輕地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的裝飾隨著步伐的移動發(fā)出了些微的碰撞聲。突然,腳踝一軟,腳上的腕飾比想象的要沉重,她一個趔趄幾乎摔下了臺階去。
一旁的冬連忙牢牢的扶住她,結(jié)實的小臂充滿著與外表有些不符的力量。
“對不起。”艾薇帶著歉意地站穩(wěn)身體。
“殿下多慮了,”冬退后一步站在一側(cè),年輕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隱隱透出的英氣,“冬說過會一直保護殿下,不遺余力。”
艾薇笑笑,“不是這個。”
冬一頓,隨即也微笑了回去,深胡桃色的眼里染著清透的柔和,“還有什么事情嗎?冬早已不記得了。”
艾薇感激地點點頭,隨即將視線向不遠處望去。白色的船隊已經(jīng)集結(jié)完畢,整齊的面向尼羅河上游,隨時待發(fā)。
看來,不得不走了。他鐵了心不將荷魯斯之眼給她,這次一去,真是生死難卜,只能自求多福了!
“陛下——”身后整齊的拜禮聲音,四周的侍者、侍女一并齊齊下跪。身體一顫,幾乎難以置信。轉(zhuǎn)念一想,公主出嫁,無論多么不受喜愛,于理法老也需出場,送公主啟行,也算是給附屬國一個面子。
回過頭去,他的臉龐依舊冷漠,看不出任何明顯的喜怒哀樂。仿佛前日激烈的爭執(zhí)和他荒謬的提議從未發(fā)生。她一面愈發(fā)佩服他面癱的功力,一面又為自己也不確定未來是否能再見到這張撲克臉而感到絲絲悲意。就在猶豫之時,他先開口了,“準備的如何?”
這話是對著冬說的,跪在地上的少年還未來得及回答,艾薇搶先邁前一步,帶著一點疏遠的微笑看向琥珀色眸子的主人,“比非圖,我已經(jīng)準備好出發(fā)了。”
他一愣,有些意外她沒有任何驚慌,隨后俊挺的眉毛就微微地擰了起來。
“從哪里知道這個名字的。”
她眨了眨眼睛,“你告訴我的。”
他又看向她,視線依然冰冷,“不可能。”
艾薇自嘲地撇撇嘴,然后呼了一口氣,轉(zhuǎn)向尼羅河的方向,“對,我是騙了你,這名字是朵告訴我的。”
朵是老侍女,知道他的乳名也在情理之中吧。她如是想,強迫自己把涌出的情感壓到心底,就好像逃跑一般向尼羅河畔快步走去。可剛走了兩步,她的右手臂猛地被用力箍住,回頭看去,他正在緊緊地盯著自己,深黑的瞳仁穿破透明的琥珀色,看著自己。
她不解地看回他,但這對視只持續(xù)了不足一秒的時間,下一剎,他已牽過她的右手,輕輕地搭在自己的左臂上。
好像要灼燒自己的熱度從二人接觸的地方傳出來,白皙的手有了絲絲顫抖,幾乎無法穩(wěn)穩(wěn)地搭在他結(jié)實的手臂上。她拼命地咬著嘴唇,竭盡全力穩(wěn)住自己的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身體尚很陌生的緣故,她始終無法停止這并非理性的反映。為難之間,溫暖手掌蓋在自己冰冷的手上,穩(wěn)住了她的抖動。
她抬頭,他也正低下頭來。
深棕的發(fā)絲延著棱角分明的臉頰垂落下來,寬厚的嘴唇微微地抿起,琥珀色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就宛若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湖,淡漠、寧靜、卻看不透其中究竟蘊含了什么。
半響他說,“不管如何,我承諾你是王家的血統(tǒng),那么我便有義務陪你走過這一段路。”
她想開口,但是言語卻止在嘴邊,什么都說不出來。
遠處的禮兵敲響了大鑼,民眾的呼聲漸漸在耳邊響起。冬一揮手,帶著白衣的士兵從他們兩旁走過,整齊地列隊從城門到尼羅河畔的砂路上。
她要走了,她要出發(fā)了。她又要離開他了!
看著他的眼睛突然盛滿了炙熱的液體,喉嚨里好像埂著什么硬塊,突然疼了起來。
“我還可以給你一次機會,留在埃及。”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低到她幾乎聽不到,低到好像根本就不是說給她聽的。
留在埃及,留在他的身邊。
不想離開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回來的埃及,不想離開自己舍棄生命才見到的他。
但是……
腦海中出現(xiàn)了奈菲爾塔利不知所措的臉,卡蜜羅塔嫵媚的笑容。
他可以將她嫁給別人,他可以對她的生死不不屑一顧,他可以輕描淡寫一句“愛情婚姻應做兩談”將她的自尊踩在腳底。
是誰都好,她偏偏無法忍受做他的偏妃。
這已經(jīng)消失的愛情,她不能忍受再次的踐踏。
硬生生地將即將崩潰的情感收了回去,她淡淡地笑了,“不。”
他好看的眉毛重重地踅在了一起。
“就那么想要‘荷魯斯之眼’嗎?”
纖細的眉輕輕地擰起,她將自己全部的力氣都凝聚在聲音上,讓它聽起來盡量平靜、盡量緩和。她的雙眸靜靜地注視著他,灰色的瞳里映出了他的影子,“你問過我一個人,這個世界上唯一叫我‘薇’的人。”
他不語,也并未邁動步伐,雖然沒有表情,卻好似正在等待她的答案。她微微苦笑,輕輕頷首,“是的,他是我愛的人。”
他的臉沉了下來,棱角分明的面孔覆上冰霜,“你的事情,我不感興趣。”
她卻置若罔聞,透明的淺灰眸子略帶哀傷,看向尼羅河畔白色的船帆,內(nèi)里流轉(zhuǎn)淺淺淚光。
“沒關系,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
“我不想知道。安靜。”莫名的焦躁涌進了心里。不想聽,不想聽她所愛之人的半點事情。
她反正就要走了,她反正就要離開埃及。不管她怎樣,全部都沒有關系。
“在很久以前,他保護了我……以生命為代價。”
肌膚,感到她的指尖漸漸冷去。她在想另一個人。
在出嫁之前,在他將她遠嫁之前——
心里莫名其妙地焦躁了起來。
“我說了!我不想——”
他正要發(fā)怒,她更快一步,不合禮節(jié)地打斷法老的說話。“但你知道嗎,他沒有死,所以我一直在找他。”
“我找了他好久……就好象尋找了一輩子。我從沒有忘記他,即使隨著時間流逝,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存在,我開始懷疑我是否得到過他的愛,我也沒有放棄尋找。我只是想再次見到他,我想看到他幸福……就算我不能,再說愛他。”
“所以我嘗試了所有尋找他的方法,即使是舍棄生命的辦法。然后終于有一天,”她重重的呼氣,她輕輕地敘述,“我以為我找到了他,但從那一天起,我卻發(fā)現(xiàn),我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破碎的木盒,灑落的陽光。恢弘的卡爾納克神廟,偉大的阿蒙拉神。他站在眼前,卻如此陌生。從未聽過的稱呼,“艾薇”兩字把最后的希望打成細碎的粉末。
細細的眉毛緊緊地擰了起來,她看著他冰冷而略帶怒意的臉,看著他俊挺卻緊縮的眉,倔強的眼淚在眼眶里盤旋著就是不肯掉下來。
回到這個過去,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她總算讓自己明白,眼前的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他。
不是那個等待她十年的男人,不是那個承諾她天下所有的男人,不是那個愛他的……男人。
她必須承認,
愛她的他,不在了。
心,用力保護的微小希望。
熄滅了。
淺灰色的眼睛掛著淚珠,映著陽光,就好象透明的鉆石。
她看著他,“以后,我再也不讓你煩惱了。”
分別的來臨讓她痛苦,卻又是一種萬念俱灰后的解脫。她想抽身離開,而那一刻,原本搭在她手上的大手突然變得很重,重到她完全無法移動半分。
艾薇不去看他。也不去管他是否在看自己。
扣在一起的手,毫無間隙。指尖卻感受不到溫暖,就這樣冷去了。
×
過了不知多久,禮兵的鑼聲又一次響起。他抬頭看了一下尼羅上潔白的船隊,微微地吸了一口氣,才慢慢地松開蓋住她的手,開始以非常自然、緩慢卻穩(wěn)重的步伐,帶著她,向尼羅河畔走去。
年輕的法老陪同著銀色的公主向河畔走去,砂路旁白衣棕甲的士兵整齊地邁動步伐,漸漸地列隊到法老的身后,不急不緩地跟著二人,向尼羅河邊停靠的行船前進。炙熱的陽光灑落了下來,映得他們好似化為了一束白光。早已趕到河邊的民眾一直翹首以盼,當身披金色斗篷的法老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里,潮水一般的歡呼聲鋪天蓋地地涌了過來。
“法老萬歲!埃及萬歲!愿尼羅河水賜予埃及永恒的幸福。”
拉美西斯依舊沒有表情,不曾中斷前進的步伐,也不會露出半分微笑。
站在船邊,他終于停下了腳步,他將艾薇的手交給了兩邊恭敬待命的侍女。艾薇回頭看他,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帶著幾分她讀不懂的情感。
一絲,許久以前,似乎見過的神情。
在他眼中,以百萬分之一秒的速度,輕描淡寫地劃過。
淺淺地,卻深刻地仿佛已經(jīng)生在她心上的神情。
然而他始終沒有解釋那情感的意思究竟為何。她輕輕嘆息,轉(zhuǎn)身就要踏上行船。而那一剎那,他突然拉過她,俯身在她耳邊,帶著濃濃挫敗感的惱怒,炙熱的氣息輕輕地擦過她的耳廓,低低的聲音沁入了腦海。
兩旁的侍女小心地將她扶上了船,禮兵敲響了最后一聲大鑼,民眾的歡呼聲音蓋過了船離岸的聲音、蓋過了帆舞動的聲音、蓋過了木槳觸水的聲音。
風兒吹過蔚藍的尼羅河,白色的船隊緩緩地南下,她始終站在船側(cè),用力地向北看著。琥珀色的眼睛看不到了、底比斯岸邊法老的儀仗隊漸漸看不到了、雄偉氣魄的底比斯王城漸漸看不到了,他說過的那句話卻始終在耳邊轟鳴地響著,
“好好地跟著冬,我要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