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中廳一片寂靜,列席的王族、大臣、政要人物、文書官、傳令官、侍者、侍女、樂手在這一刻,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名決定接受挑戰(zhàn)的公主身上。
嬌小的身體如常挺直站立,如月光般閃耀的銀色長發(fā)靜靜地沿著她的脊柱流淌了下來。艾薇的唇邊勾起一絲微微的笑意。
雖然不是專業(yè)的舞蹈演員,但是擅長交際的艾薇,對必要的社交舞蹈十分了解。從優(yōu)雅華貴的華爾茲,到熱情動感的現(xiàn)代舞,艾薇或多或少都在暗地里做了一些練習。雖然這是遠在三千年前的古代,但看到樂隊里的鼓、響板等打擊樂器一應(yīng)俱全,她不假思索,當下決定跳一曲自己十分擅長的拉丁舞。即使自己跳得并不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是在拉丁尚未被發(fā)明的那個時代,自己必然是跳得最好的,如果想勝出,也并非沒有機會。
況且,即使輸了,也不過輸點面子,而一旦贏了卻可以解決自己心頭的一大煩惱……怎樣想都值得冒這個風險。
贏的關(guān)鍵,就是如何烘托氣氛,讓法老大為稱奇吧!
她走到大廳中央,小巧的下巴微微地抬起,透明的灰色雙眸毫不避諱地看著高高在上的法老,“我愿意獻舞一曲。”
提雅公主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開口對拉美西斯說,“陛下,艾薇身為王家的公主,在這樣公眾的場合……”
拉美西斯沒有說話,倒是卡蜜羅塔接過話來,“今天是王家的盛宴,君臣不分,猶如一家。公主是在自家的廳中舞蹈,提雅殿下不要擔心啊。”
此話一出,拉美西斯“砰”地一聲重重地將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嚇得卡蜜羅塔連忙噤聲,乖乖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凝神坐定。此時,琥珀色雙眸的青年緩緩站了起來,他緊緊抿著唇,站立了數(shù)秒,然后開口,“艾薇,不要胡鬧。”
又是那副哥哥對妹妹的口氣,艾薇心中一緊,偏是來了脾氣,“陛下之前應(yīng)承過的事情太誘人,艾薇有非想要不可的事情,請讓我一試。”
未得到法老的應(yīng)允,卻只見銀發(fā)的少女果斷地轉(zhuǎn)身,大步走到樂隊旁邊,自顧自地對其中尚是一頭霧水的樂手說起了什么。眾臣一片嘩然,各人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可看到法老冷若冰霜的臉,不敢吐出來,便又硬生生地將那口氣吞了回去。拉美西斯眸子一緊,置于身體兩側(cè)的大手竟在不經(jīng)意間握緊。可感受到一旁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不解的視線,他硬是強迫自己恢復平靜,就這樣坐回自己的位置,再一次拿起了酒杯。
而離此不遠的孟圖斯注意到,這一次法老并不像之前一樣僅僅是隨意地持著杯子,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弧形的杯身,就好像要將它握碎一樣,健實的手背上隱隱凸顯了青筋。
所幸沒有過多長的時間,至少,在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在法老還沒有氣炸前,艾薇又站回了大廳的中央。她始終帶著完美的微笑,灰色的眼睛里卻閃動起惡作劇的光芒,隨即她彎腰下去,拉住自己拖地的長長裙擺,一用力將白裙撕到自己的膝蓋之上,將兩邊卷起,在腰間隨意地打了一個結(jié),露出她纖細而潔白的小腿,就好像穿著一件小小的白色禮服。她將自己灑落腰間的銀色發(fā)絲攬起,從侍女頭上摘下一個簡樸的發(fā)飾,輕輕別在腦后。
古埃及的女子都頗為開放,穿著也十分暴露,但是一向衣著保守、性格內(nèi)斂的艾薇公主會作如此扮相,真是令人不得不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她的身上。只見她屈起小臂,輕輕地扣合雙手,鏤空金翠石的黃金鐲,發(fā)出動聽的碰擊聲。三、二、一——就在這時,身后的樂隊合起了陌生的節(jié)拍與律動。
將四拍拆為八分,每逢四、八是兩聲稍重的鼓點,之間穿插著響板,在一、二又二分之一、四、六和七拍介入,最后,在一、三、五、七加入了敲擊聲。貌似有些凌亂的組合,竟搭配出了十分有韻律的節(jié)奏。在這樣的音樂里,艾薇敏捷而熟練地踩起了在場任何一個人都未曾見過的舞步。
身體的扭動與埃及的舞蹈有類似之處,但是卻別有另一種韻味,跳舞之時手臂所擺出的動作充滿力量和奇妙的造型感,而尚未等人反應(yīng)過來,快速的旋轉(zhuǎn)又讓人應(yīng)接不暇、眼花繚亂。鼓點的聲音不斷加快,許是因為樂手漸漸熟悉了這樣的節(jié)奏,艾薇的步子也越跳越快。她的臉上卻始終帶著充滿精神的微笑,不住地旋轉(zhuǎn)使得她的臉上泛起一絲微微的紅暈,染在蒼白的臉上,別有一番特別的風情。
這時,原本呆坐在一旁的弦樂手們也仿佛發(fā)現(xiàn)了節(jié)奏的奧妙,紛紛加入了這首盛大的舞曲,一時音樂如潮水般涌來,浸過大廳每個人的頭頂。艾薇位于其中,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她不住激烈而平穩(wěn)地旋轉(zhuǎn)著、舞動著。銀色的長發(fā)隨著她的搖動瀟灑飄逸,輕盈的裙角在空氣中劃出完美弧度。
王族、臣子、侍從,每個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看著這奇妙而充滿著魅力的舞蹈。就連身為全國第一舞姬的卡蜜羅塔也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只是呆呆地看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突然有一個年輕的臣子喃喃地說,“她好像不是在一個人跳舞一樣。”
誰說不是呢?雖然她僅僅在獨舞,雖然每個動作都十分飽滿、充滿激情,但她的每個步伐、每次舉手投足、每個眼神、每個微笑,就好像對面還站著什么人。不用想,這分明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雙人舞。
但是這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陌生舞步,又有誰可能站在她的對面,與她共舞呢?
音樂猛地加快,艾薇也更加快速地旋轉(zhuǎn),灰色的眸子死死地盯住眼前空氣的某點,好像在熱情地望著自己的戀人。突然鼓聲達到終點,一曲驟然停止,她仿佛習慣性地將手一伸,身體輕輕后仰,好像等著誰人將她接住。可這一剎,她方才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人在跳舞,身體一顫,猛地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在了地上。
然而
她嬌小的身體落入了一雙結(jié)實的手臂,因為快速舞動而松開的發(fā)飾掉落在地,銀色的發(fā)絲瞬時散開,如流水一般傾瀉到青花石的地面上,好似閃耀鉆石光芒的瀑布。臉上掛帶的汗珠猛地被擎落,她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自然地將所有的重量充滿信任地交給眼前抱住自己的人。她微微閉眼,隨即雙手用力地扣住那人的手臂,灰色而幾近透明的眼睛倏地睜開,毫不避諱地看著眼前的人,略帶吃力地喘著氣,盡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
“我……贏了嗎?”
深棕色的發(fā)絲劃過法老的臉頰,落到艾薇的面孔兩側(cè),俊俏的臉擋住了由上而下的燈光,將影子投在了銀色少女的身上。他微微皺著眉,幾近透明的琥珀色雙眸里流露著令人難以形容的復雜神情,他久久地沉默,直到四周的一切都變得同樣安靜。
如底比斯西岸一般,失去生命的安靜。
“你……”他頓了一頓,“你”這一字說得困難,日常淡漠的聲音里帶有了一絲莫名地挫敗,但細細品味,卻也有一番解脫,接下來二字便說得異常輕松和果斷,“贏了。”
他松開了手,艾薇身體自然后傾,就這樣摔在了地上。所幸已經(jīng)離開地面不遠,也不覺得十分疼痛。她還來不及抱怨,他已經(jīng)快步走回了王座,嘴邊帶著點點難以察覺、甚至是有些自嘲的微笑,對她發(fā)問道,“想要什么,你說吧。”
她贏了嗎?她真的贏了嗎?顧不上賭氣,艾薇開心地幾乎要跳起來,自己臨時將拉丁雙人舞改為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最后還差點忘我地摔一個狗啃泥,幸好幸好,拉美西斯不知道哪根筋斷了,竟然這樣輕易地放過她。真是太幸運了!
“你想要什么?財富?地位?就算是不想去古實,你但講無妨,”拉美西斯雙手抱在胸前,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
艾薇連忙站起來,匆匆地說,“不、去古實沒關(guān)系,我只想要一個人。”
這一刻奈菲爾塔利和拉美西斯的臉一并沉了下來。
“別誤會,”艾薇無意制造懸念,更不想讓奈菲爾塔利更添憂愁,“我想要舍普特免責——做回王后的貼身侍女。”
此話一出,西曼的額頭上幾乎蹦出了青筋,卡蜜羅塔的臉色更是難看得要緊,而就連最大的受益者奈菲爾塔利都帶著一副難以置信的迷茫表情。艾薇瞥了一眼西曼,他那雙下垂三角眼也正看回她,絲毫不因年邁而渾濁的眼里無掩飾地閃著銳利的光芒。不用說也知道,在這一遭歷史里,和這個老臣的梁子算是再次結(jié)下了。不過反正自己都是要去偏遠國家的不受寵的公主,結(jié)一個梁子,還是結(jié)一群梁子,也都無所謂啦。
“你確認?”拉美西斯又問了一次。
艾薇趕快點點頭,灰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熱切的光芒,生怕他變了主意,“恩,就這樣決定下吧!”
拉美西斯微微仰首,不著痕跡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輕輕將右手舉起,對身旁的侍者淡淡說道,“依她。”
侍者一躬身,匆匆地下去了,艾薇如釋重負一般地放松了下來,方才緊張得幾乎僵硬的表情變得柔軟,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撓了撓頭,輕輕地說,“謝謝陛下啦!”
總算,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
總算,沒有白跑這一趟……就算是吧。
她開心地一退身,全然不在乎西曼和卡蜜羅塔足以將她殺死一百次的眼神,幾乎帶著幾分雀躍地向自己的位置走了回去。就在她剛剛坐下的一刻,拉美西斯也從自己的位置走了下來,俯身對身旁的孟圖斯說了什么,然后便大踏步地走向她。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把拉住一頭霧水的她,對廳內(nèi)同是一片不解的臣子說,“各位接下來請自便吧。”
往外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了腳步,側(cè)身冰冷地丟下了一句話,“各位關(guān)心的問題,想必也解決了,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以后再敢有過激的結(jié)派行為——立斬不赦。”
那冷漠肅殺的表情,不帶絲毫波動的語調(diào),竟一時讓場中眾人如同凍結(jié)一般,無法出聲,更無法移動。
是時,偌大的中廳里竟鋪天蓋地彌漫著如同死亡般的靜謐。琥珀色雙眸犀利地看向西曼,穿破空氣,只是一瞪,那蒼老的臣子猛然一激,手中的泥杯忽地掉落于地面,嘩啦一下碎成數(shù)瓣,在如此的凝滯的場景下,更是令人心驚。
只見西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無法抑制自己單手不住地顫抖,他猛地伏倒在地,用盡全力地拜倒,額頭緊貼地面,甚至可以隱約聽到“碰”的聲音。緊接著,奧姆洪德,以及雙方身后的一干臣子,全部齊刷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紛紛拜倒在地。牽連的所有侍者、侍女、樂手等廳內(nèi)的所有人全部行大禮。
眾人叩首,卻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艾薇抬頭看向身邊的年輕君主,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一副俊美英挺的容顏,卻可以有如此的魄力及影響力。腦海里又回響起方才圖雅公主所說的話語,“不要隨意地反抗他的意思,否則你所珍惜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
他是埃及王,在這片屬于太陽之子的廣袤領(lǐng)土上,所有一切的生死,都隸屬于他。心中暗暗涌起幾分不安。在這個世界里,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他還可以奪去她的什么呢?正在發(fā)呆時候,拉美西斯加大了幾分力量拽著她快步走出大廳,不帶一名侍從,就這樣,二人的身影潛入了外面的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