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王宮中廳,一場盛大的晚宴正在華麗地上演。衣著暴露的舞女跳著古老的舞蹈,快速旋轉的身姿在青花石的地板上落下令人目眩的魅影,豎琴手與響板隊的樂手們合作默契,敲擊與撥弦組合化為一曲節奏感頗強的奇特旋律。一時間,華麗的大廳內觥籌交錯,交談之聲此起彼伏,整個底比斯最為位高權重的人們被法老邀請集聚一堂,各懷心思地參與這場暗波洶涌的慶典。
翠綠的眸子掃過了落座的臣子們,紅發的將軍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身為帝國雙璧之一的他,是領兵打仗的能手,卻對如何處理這種暗涌的政治信號始終不甚熟悉。廳里較為明顯地分成了兩派,以奧姆洪德為首的貴族團隊和以西曼為首的政客幫派不經意間以廳中的空地為界,依照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的位置,落座兩側。彼此之見仿佛是在毫無間隙地交談,但是暗中又似乎有種一觸即發的緊張情緒正在傳遞蔓延。
大家不約而同地認定了今天的晚宴是法老解決日前的舍普特事件的契機,其結果也是對雙方偏袒程度的風向標。
但是為何那位尊貴的人還不出現呢。
孟圖斯有些挫敗地看著大廳盡頭厚重的木門。
突然,木門發出輕輕的聲音。響聲微小,卻吸引了場內落座的眾人的目光,只見侍者拉開精雕細作的木門,音樂隨著空氣飄離出去,明亮的燈光溫柔地漫溢,落在門外站立的男子的身上。
黑色的筆直長發猶如流水,禮貌的溫和笑容宛若陽光。來人并非拉美西斯,卻是國內最年輕、也是最受重用的祭司,第一先知禮塔赫。美麗的青年緩緩地走進門去,大門在他身后轟隆一聲重重合上。樂手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演奏,諸位臣子略帶緊張地看向他。
年輕的祭司卻只是微笑,輕描淡寫地傳達了法老的命令,“陛下因為重要公務,今夜會稍晚出席,請各位盡情暢飲。”
修長的手輕輕地向上抬起,樂隊的演奏在眾臣的一片錯愕與失落中恢復。祭司慢慢地走向前去,在孟圖斯身邊落座。紅發的青年連忙湊過去一點,在他耳邊略帶急切地問道,“出了什么事?”
今夜的宴會是陛下一手策劃,但卻在重要時刻拖延出席,實在不像是陛下的風格,說到底,只可能是更為重要的事情發生了。那么,那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究竟會是什么,甚至連自己都不能告知嗎?孟圖斯不由有了幾分擔心,而恐怕有這種顧慮的不光是這位年輕的將軍,還包括在場的幾乎所有的權臣、妃子和侍者們。眾人假裝繼續欣賞著眼前的舞蹈,但眼神卻似有似無地都飄向禮塔赫。
禮塔赫卻淡淡地笑笑,紅唇勾起一絲美好的弧度,并沒有更多地言語。美麗的面孔像融入了陽光的流水,溫和卻不帶有特殊的情感與暗示。
紅發的將軍撓了撓頭發,卻仍舊不得其要領。他想繼續問下去,但禮塔赫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使得他只好作罷,端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悶酒,翠綠的眸子卻一次次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年輕祭司。陛下,究竟有什么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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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殿的另一側,法老的書房。
拉美西斯站在窗前,緩緩地來回踱著步子。他手中緊緊地握著三個精致的小袋子,分別染著不同的顏色——金色、綠色和紅色。袋子的上面用寶石藍鑲金線繪出荷魯斯之眼的圖章,袋口由雙束繩緊緊地封著,上面分別扣著一把小巧的銅鎖。他看著腳下整齊而潔凈的青花石地板,腦海中飛快地盤算著什么,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地抿起。
過了不知多久,好像終于下定決心一般,他停止了前后的反復,轉身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邁步向寢宮的方向走去。
雖然艾薇的住所移到了中宮,但因有冬在,四周侍奉的人手并未加增。此時已晚,中宮四周更是無人走動。是一個晴朗的好夜晚,沒有風,月光冷冷地灑在精細裝飾過的回廊里,拉美西斯的腳步落在整齊巖石鋪成的地面上,咔嗒咔嗒的聲音在靜謐的襯托下顯得尤為寂寞。
轉過一個回廊,耳邊響起了倉促的腳步聲,起音細碎而輕巧,是一個女人的步伐,似乎是有頗為要緊的事情。聲音快速接近,眼見就要轉過另一側的廊角,與自己相遇。在這樣的時分,這種略帶緊張的步子,不能不說是可疑。下意識地,他將手中的三個小袋子收入懷中,右手搭向腰間的寶劍,稍稍清了一下嗓子。
他的低咳在夜里顯得十分突兀,來人驟然止了步子,過了數秒,清脆的聲音帶著猶豫,輕輕地發問,“誰……?”
熟悉的音調,熟悉的不識禮節,他不由眉頭一緊,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幾步,轉過拐角,不由分說地一把抓住來人的胳膊,質問不經思索脫口而出,“為什么沒有呆在屋子里!”
艾薇猛地抬起頭來,十分尷尬地看著拉美西斯。她實在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快地折返,都說今夜的皇家盛宴至關重要,她以為拉美西斯隨著禮塔赫走了,就隨即會前往宴會廳,不到午夜時分,不會輕易離席,就算離席,也不會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想起她這點小事。因此她才大膽用藥,令冬入睡,自己則盤算著前往秘獄,在舍普特沒有被當作政治工具犧牲之前,看一看有什么辦法或許可行。
然而此時此刻在此地遇到了剛剛對自己大發雷霆的法老,實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令她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便不由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拿著的包囊。
“你在這里,做什么?”拉美西斯淡淡地打量著一臉不自然的艾薇,最后視線落在了她緊緊抱著的布包上。“那是什么。”
艾薇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布包向身后藏去, “什么都沒有,女孩家的東西嘛,就不勞煩陛下過目了……”
拉美西斯不置可否,微微抬眼,將視線從那布包移開,看似放棄了那個話題,轉而漫不經心地問,“冬呢?”
“啊?”艾薇一楞,剛想說冬有事離開,可轉念一想,拉美西斯說過,如果冬再讓自己這樣隨便跑出來,絕對饒不了他,不由心里一時猶豫,說不出話來。可就在分神的這一秒,年輕的君主已經快速地伸手繞到她的背后,一把抓住布包,用力向下一扯。還不及艾薇反應,布包已經散開,里面的東西一下子全都撲落在了地上。
明明是黑夜,但月光偏偏該死地皎潔,使得布包里的東西一覽無遺。
宮女的衣服、藍色的假發、蒙面的絲巾,當然,還有一筆數目相當的金子。
艾薇只覺得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量漸漸加大,讓她幾乎要吃疼地輕嘆出聲。然而,此時她的腦海卻一片空白,平日的靈牙俐齒不知跑去了哪里,此時偏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些道具太過可疑,其目的可輕可重,她必須冷靜下來,必須要在他給自己定下彌天大罪之前,趕快找一個由頭,降低自己被他一怒處死的可能性。
或許是真正的懼怕所驅使,電光石火之間,靈感蹦進了腦海,她匆匆抬頭,想要把自己的借口扔出來,而這一刻,拉美西斯也抬頭起來,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了她。
四目相接的那短短一秒,所有準備好的說辭到了嘴邊,卻驟然被什么強大的力量遏止一般,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是時,心里掀起一陣翻天覆地般的疼痛。
質疑。
質疑,該如何去解釋的感覺?
猜疑,懷疑,思疑,狐疑……
他一定是以為她是想要逃離王宮,在他用盡心思協助朵、恢復緹茜的身份并為自己尋找荷魯斯之眼后,背信諾言,將自己對他重要帝國的承諾,拋之腦后,一走了之。
他一定是以為,她不過是在利用他及他的信任。
他不信她。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她。
挫敗的感覺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就好像坐在一只不堪一擊的小木船上,漂泊在寬廣的海洋之中。船破了,海水爭先恐后地涌進那細小的船體。她卻手足無措,只能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軀體被冰冷的感覺深深浸透,看著自己在那片看不盡頭的漆黑海洋里越陷越深。
猛地,一只大手輕輕地拍了拍她,他沒有表情地看著她。她不解,也看回了他——
“別哭。”
什么?
他嘆了口氣,雙手輕輕地扣住她的臉旁兩側,略帶粗糙的拇指輕輕劃過她細嫩的臉頰,“我說,別哭,這樣的話,不要再讓我重復。”
他指尖的溫度,好似一束神奇的魔法。直到碰觸的這一刻,她才驟然感到自己臉上劃過一束液體。由炙熱、變溫頓、最終變為冰冷。
……她哭了嗎?
哭泣總是有理由的。
那為什么又哭了呢。
因為他懷疑她,因為他不再愛她。還是因為——
即使自己是他的妹妹,即使他對自己已毫無情感,她還是、她還是那樣那樣地喜歡他,愛他。
這樣的感情如此強烈,使得他每次與她的接觸都好似掀起狂風巨浪,都會讓她如此不知所措,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失控,犯下各種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錯誤。
不管多么痛苦、不管多么絕望,始終無法甘下決心就此放棄。
而他的溫柔,他許久不曾對她展現的這一分溫柔,就好像燃燒殆盡的灰燼里隱隱迸出的一顆細小的火星。跳躍著,噼噼啪啪地響著,微小地什么都不能照亮,卻刺眼地令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
但是……在這樣下去,她會離不開他!
她輕輕地后退了半步,躲避他的眼神,用手胡亂地抹去眼淚,“你不要想歪,我還在等荷魯斯之眼,才不會這樣輕易地就喬裝逃離皇宮,我只是好奇今夜的王家盛宴,只是,很想出席去見見世面罷了……”
他停在原地,雙手還留在她雙頰先前的位置,她硬生生地后退了半步,不帶感情的解釋仿佛擊破了他那一刻的下意識的行為。他愣住,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懸在空中的大手,仿佛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何反應。過了一秒,他略帶強迫地將手重重放下,視線從她的方向撇開,淡淡地回了她一句,“是這樣。”
“恩……是這樣。我知道下午是我不好,但本來你應該也有邀我出席這次盛宴,我的在場,多半也是在你全盤籌謀之中吧,你帶我去,我一定全力配合你的計劃。”艾薇垂著頭,小聲地說著。被利用也沒關系,就算古實她都愿意去,何況此等小事。她想要幫到他,她希望能夠幫到他。
“啊,是嗎……”他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猶豫和不清楚,好像還在思考,卻又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但終究,他似乎是不打算追究艾薇帶著這些喬裝用的東西到底是要做什么,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那就去吧。”
她抬起頭,硬是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銀灰色的眸子里映出了他沒有表情的臉,“好,我這就去。那……對了,你來這里有什么事情嗎?要不要先去辦你自己的事情?”
聽到這話,拉美西斯下意識地用手扣住藏在自己胸前的三枚小袋子,袋子里裝著的東西好像要燃燒起來了,他只覺得自己的手指被灼燒一般地疼痛。但只一秒,他便又將自己的神色深深地隱藏了起來,他轉身過去,背對著艾薇,冷冷地說,“不,什么都沒有——”
“但是……”
“你不是要跟著我去參加晚宴嗎?如果再多話,我必然會追究你今夜的責任。”拉美西斯并不打算繼續剛才的話題,他已經邁開步子,快速地向中庭走回去。艾薇顧不得細想,只好匆匆地將地上的金子、衣著等胡亂一包,一路小跑地向拉美西斯離開的方向跟去。
看來自己必然會在夜宴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不然剛才那樣的大事,他怎么就輕易地放過了自己?
艾薇在在心里暗喜。而忽然,只見快步走在前方的法老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琥珀色的眸子牢牢地盯著她。她一楞,也停下了腳步,又本能地將身體向后退了一退。
兩人對視了約兩秒的光景,艾薇終于找出了一句打圓場的話,但在她將話說出來之前,拉美西斯已經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抓過她懷中的包裹,冷冷地對她說道,“如果你想要冬的命,便盡管溜走。”
喂,這分明是威脅!
艾薇很想大聲抗議,但只這一句,他便毫不猶豫地將那些喬裝的東西一把扔到了回廊旁的矮木從里,隨即有些粗暴地拉過艾薇的手,全然不顧艾薇的不滿,就這樣繼續向中庭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