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來的幾天,埃及一如既往地在瑰麗無比的晴日中度過。尼羅河水依舊蔚藍如昔,雄壯卻平緩地向地中海流去。在等待漲水之際到來的這段日子,農民們被法老征來修建工事,雖然辛苦,但不失為農閑之時賺取生活費用的好方式。同時,西塔特村的保鏢們也護送著外國的商團源源不斷地通過吉薩進入孟斐斯,繼續著日常的交易。而作為政治宗教中心的底比斯,雖然見不到與下埃及相同的繁華商事,各種祭祀活動依然有條不紊地進行。不時會有衣著風格不同的使者隊造訪,為平淡的日子算是增添了幾道靚麗的風景。
底比斯王宮里的生活一如既往地令人煩躁。在冬的陪伴或者說是監視下,艾薇百無聊賴地在她新的住所里度過了幾個風平浪靜的日子。但與此同時,在看似平靜的底比斯王宮里,發生了一系列從政治上或許說是相當敏感的事情。若是處理不當,也許會引起諸多繁雜的后續效應。
首先是一件非常小的后宮瑣事,發生在皇后奈菲爾塔利與法老的側室卡蜜羅塔身上,二人在一次普通的遭遇時的禮節問題發生了爭執。當時奈菲爾塔利帶著自己的妹妹舍普特以及部分侍女從法老的書房出來,在回到自己寢宮的路上,遇到了正匆匆走來的穿著妖艷暴露的卡蜜羅塔一行人。卡蜜羅塔在遇到這位法老唯一的正妻時,并沒有作出應有的、恭敬的拜禮,而是頗具有挑釁意味地稍微一欠身,說,“陛下今天請我過去,怎么,殿下也是嗎?”
這讓剛剛喪女的奈菲爾塔利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原本法老的書房是只允許奈菲爾塔利一名妃子出入的,也是她一直以來的特權,然而卡蜜羅塔當日的所作所為分明是暗示自己也可以出入法老的書房。奈菲爾塔利雖然有各種特權和加封,但是法老對她并非真正寵愛一事,卻是后宮盡人皆知的。如今,在失去女兒之后,連這份特權都岌岌可危,讓她的內心不由無法保持一如既往的淡定。
但是真正將她的不滿爆發出來的卻是她的妹妹舍普特,當時這位嬌小的埃及少女激動地站了出來,大聲地對卡蜜羅塔說,“放肆!見到皇后殿下還不下跪!”
卡蜜羅塔一愣,緊接著卻皺起了眉頭,偏偏不理舍普特,就這么要從奈菲爾塔利身邊走過去。舍普特內心一急
,伸手就推了卡蜜羅塔一下,當下這位穿金戴銀的側室一個不穩就摔到了地上,將手腕扭傷,就地大哭了起來。
這本來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首先奈菲爾塔利的想法只是一個誤會,拉美西斯叫卡蜜羅塔過去完全只是因為她的舞技天下聞名,想要她為來訪的使者展示一番,在前廳——這更說明了其實法老對她并不在乎。所以卡蜜羅塔的不恭與挑釁其實都是源于對奈菲爾塔利特殊待遇的妒忌,自己本身就有錯。再次,就算卡蜜羅塔非常不爽,動手的是舍普特,此時只要將舍普特關起來或者殺死,事情就可以輕易解決。
但,如果考慮到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各自身后的背景,事情就不這樣簡單了。雖然不乏身份各異的情人,拉美西斯在繼位兩年后總共迎娶的妃子并不是很多,并且,這些妃子的存在幾乎全部是出于政治考慮。
于數年前嫁給拉美西斯的卡蜜羅塔,是三朝老臣西曼的小女兒,生得美麗動人,而且舞技也是非常地好,曾被稱為上埃及第一舞姬,當年由塞提一世指給了拉美西斯。此外,西曼的二女兒是塞提一世的側室之一。借由自己的女兒,西曼在朝中的地位日漸穩固。即使沒有這椿聯姻,從另一方面考慮,王室對西曼的存在也多有顧及。雖然表面上對王國忠心耿耿,西曼在朝中擁有一大批死心塌地跟隨他的黨羽,若是觸動其一,則會牽連過半的國家中樞機構。
西曼在暗地里的勢力不淺,剛登上王位僅僅兩年的拉美西斯在諸多方面自然要讓他幾分。況且西曼做足了面子上的事情,其對王室表現出來的有些夸張的忠心,任誰都無法挑出半分不是。于是在暗地里一種微妙的平衡就這樣達成了。
為了維持這脆弱的平衡,這次卡蜜羅塔的手被扭傷,看似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嚴懲舍普特。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舍普特也并非可以妄動的角色。
奈菲爾塔利在成為拉美西斯二世的皇后之前,是一名神殿的女祭司。雖然如此,這并無法抹殺其身上高貴的底比斯世襲貴族的血統。甚至有人考證,奈菲爾塔利是圖坦卡蒙之后的法老的孫女,具有純正的王族血統。然而,第十九王朝的開朝法老拉美西斯一世并不是王族的后裔,而是第十八王朝的末代法老軍隊里的一名將軍,來自尼羅河三角洲地區的統治者。對來自下埃及的拉美西斯家族來說, 娶一位家世輝煌的上埃及名門之女,才可以得到大多數的底比斯貴族擁護,因此與奈菲爾塔利的結合,是保證拉美西斯家族地位的有力背書。這也是當年塞提一世將其精挑細選呈送至拉美西斯二世面前的重要原因之一。
雖然奈菲爾塔利的家道已經中落,但是她的存在是底比斯眾多貴族身份與地位的象征與報障,從而得到了世襲貴族團體的大力支持。
舍普特身為奈菲爾塔利唯一的妹妹,自然也受到姐姐的全力保護,雖然在此事后被關入了底比斯的秘獄,然而對其的處決依舊久久無法定論。因此,原本是一件十分渺小的后宮瑣事,在這種背景下,漸漸演化為了西曼勢力與支持奈菲爾塔利的世襲貴族團體的兩大勢力的暗斗。
與此同時,就在幾天前,卡爾納克神廟的大祭司被不明殺手暗殺。
高官被暗殺本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十分不巧。這名大祭司是西曼勢力中核心的一位,發生這樣的事情,氣得那名三朝老臣在家里跳腳,一口咬定大祭司的死亡是世襲貴族暗地操作,從而三番五次地向拉美西斯進言說世襲貴族的勢力實在太過猖獗,要求立刻處死舍普特。雖然廢掉奈菲爾塔利的話并沒有說出口,但是看西曼七竅生煙的樣子,不難想象只要是誰提起了這件事情,他就敢站起來盡全力支持。
另一方面,在西曼公然的挑戰之下,朝中力挺奈菲爾塔利的世襲貴族團體,以掌管農業的大臣歐姆洪德為首,開始從全力保護奈菲爾塔利的地位和權威。不僅公然彈劾卡蜜羅塔的不恭敬,甚至要求卡蜜羅塔向皇后道歉之后,將舍普特釋放。
兩大團體對峙的局勢逐日升級,導致雙方在議事廳里經常為一個小小的提議進行來來回回的爭執。
“或許,這對拉美西斯來說,并不是一件壞事。”
當冬把宮中發生的事情講給艾薇時,她只是不以為然地將一個椰棗送進嘴里,對冬不冷不熱地說,“我只能猜測,之前西曼的勢力已經相當強大,西曼團體的提議多半得不到反對與彈劾。如今發生這樣一件事情,其實是激起了世襲貴族團體的團結與反抗情緒。當權者,也就是法老其實是希望看到自己朝中出現權力的平衡,這樣就不會有任何一方的權力對其造成威脅。”
這一點頗像中國的皇帝,舉明朝為例,為了平衡權利,皇帝賦予宦官相應的勢力,從而使宦官、文官和皇帝三者間維持微妙的平衡。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風起云涌,其實皇帝的地位卻更穩固了一籌。
已經漸漸習慣了這名嬌小公主即興對局勢的點評,即使她說得非常正確且觀點犀利,冬也不會如最初一般花費時間來感嘆,只當這一切的發生理所應當。聽艾薇說完,他已經自然地接口過來,“不過,因為這樣的情況,法老打算在三日后舉行一場晚宴。”
“怎么?”
“陛下在這場盛宴中會請皇后殿下、卡蜜羅塔以及一些重臣到場,應該是為了調和日前發生的諸多事情,或許也是想借此機會對舍普特的事情做出一個了斷。”
艾薇又拿起一個椰棗,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其實對這些宮中的事情,她很有信心拉美西斯可以輕易處理干凈。然而從冬的只言片語中,令她十分不快的卻是在這個歷史里,他所迎娶的諸多妃子。
雖然是出于政治考慮,雖然歷史回歸了應有的正軌,但是聽說他的妃子這樣與那樣的事情,只會往她心中的傷口狠狠地撒上一把咸澀的鹽。她就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過去身為他寵妃的種種甜蜜回憶與自己再不相干。
如果說還有一絲擔心,便是舍普特的處置問題。雖然她對現在的自己百般憎惡,但在另一個時空里,她純潔的笑容與對自己直白的忠心令她久久不能忘懷。
“——所以,就只好麻煩您也一并出席。”冬的最后一句話將艾薇的思緒打斷,她愣愣地抬起頭,看向眼前俊美的少年,做出一副迷茫的樣子。
冬無奈地一笑,又將剛才說過的話簡短地重復了一次,“因為宴會比較重要,身為王室的重要成員,陛下希望您也一并出席。冬已經吩咐下人為您準備出席晚宴的服裝等,屆時請殿下務必到場。”
聞言,艾薇不由在心里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如果有半分可能,她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不想見到他的任何一個妃子。更何況還是要以妹妹的身份與那群女人共坐一席。然而,或許只有自己去了,舍普特的命運才會有那么萬分之一回轉的余地。這個時候,他那看不出明顯目的的邀請,反而幫助她消除了心中反復的猶豫。
她思忖了片刻,最后終于抬起頭來,展露了應承的笑容。
“既然是陛下的命令,自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