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舒服,他們應(yīng)該回宮。心中一慌,他迅速地轉(zhuǎn)身,大步地向自己毛色亮麗的棕色坐騎走去。幸好他有跟著她一路沖過來。不然……
不然會怎樣,他竟然不愿去想。
“不行……呼、呼,你放我下來……這樣……呼……不、不行,我還有問題……問題要問。”艾薇拼命地拒絕,但是他的手臂卻宛若銅墻鐵壁,就是不肯將她放開。
“陛下,這樣是不行的。”朵的聲音驟然大了起來,她盡力直起自己年邁的身體,對拉美西斯說,“艾薇公主的情況很危急,請您快些將她放到地面。”
“危急……?”拉美西斯的視線冰冷地掃過眼前嚴(yán)肅的朵,然后又落回懷里痛苦地微微顫抖的嬌小公主,“這是怎么回事!”
朵撲通一聲拜倒在地上,“陛下,您多有不知,艾薇公主的癥狀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年,近年來不斷加劇。此時應(yīng)將她放置于地面,半扶起上身,松開衣帶,保持安靜才能稍有緩解。艾薇公主現(xiàn)在的情況,萬萬不可由奔跑的駿馬帶回宮中!”
琥珀色的眸子里掃過一陣令人難以察覺的焦急,腦海里已經(jīng)是空白一片,不知該做何回應(yīng)。感到自己失常的紊亂,語氣里不由帶上了幾分急躁,“全部給我轉(zhuǎn)過身去!”
侍者、侍女們齊齊地轉(zhuǎn)身過去。拉美西斯一把扯下自己身后燙金滾邊的潔白披風(fēng),扔于沙地之上,竭盡溫柔地將懷中之人小心地放到上面。他半跪下去,輕輕地拖起她的上身,讓她倚著自己膝著地、屈起的腿。
“好了,上身半立起來了,然后呢!”拉美西斯帶著幾分怒意地問著眼前同樣轉(zhuǎn)身回去的朵。
她的身體有這樣嚴(yán)重的病嗎?為什么他不知道,為什么!
“需要微微松開衣帶,不可壓迫心臟。”
面孔一熱,低頭看向懷中痛苦呼吸的小人。平時充滿活力的眼睛已經(jīng)緊緊閉上,俊秀的眉毛緊緊地擰在一起,精致的嘴唇蒼白得好似一片輕薄的紗。要他松開……她的衣帶嗎?
“陛下……?”久久沒有回應(yīng),朵想要轉(zhuǎn)身回去,但是頭剛稍微一偏,冷肅的命令就又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誰都不許回頭,不然,殺無赦!”
眾人連忙噤聲、屏息,跪在地上,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誰都不敢讓自己的腦袋再輕舉妄動半分。
他扶住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挑開胸前的帶子,雙手慢慢地將上身潔白的衣服松動,白皙的肩膀從衣服的包裹中跳了出來,被陽光的照射映襯得純潔而幾近透明。心中一緊,碰觸她肌膚的手指感到一陣刺骨的灼熱,他猛地將眼用力一閉。這樣……應(yīng)該可以了吧。
他松開了碰觸她的手,小心地調(diào)整自己的姿勢,盡量擋住惡毒的陽光攻擊她的身體。
心底翻涌著一絲詭異的躁動。
若她不是這樣虛弱,若她看著自己。他會忍不住抱住她,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抱住她——
為什么?
他看著她,銀色的長發(fā)流瀉出他的陰影,在光輝的陽光下呈現(xiàn)淡淡的金色。對了……或許就是這樣吧,是那個錯覺。只有在陽光下可以看到的奇怪錯覺,他竟然將她看成自己夢中最珍視的少女。金色的頭發(fā),蔚藍(lán)的雙眼。她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想見到的人,最想好好保護(hù)的人——
所以,他才會產(chǎn)生最近這一系列反常的行為吧。因為那糾纏自己太久的夢迷亂了心智。是這樣,一定是的!
他輕輕地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慢慢地劃過她的臉頰。
精致、冰冷。
……這蒼白的銀灰色,異族的相貌。
但是,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的面貌吧,他在過去的數(shù)年內(nèi),從未將她與那個人看錯。她只是他的妹妹而已,那個膽怯、懦弱、可悲的妹妹,他從心里鄙視與不屑的人——嚴(yán)格說來,她與那個女孩子,其實并不相像,但是他已經(jīng)無法否認(rèn),近日來她的眉宇間總是飛揚著令人無法忽視的色彩,言談間不經(jīng)意透著令人驚訝的智慧,他對她的看法、感覺,已經(jīng)在自己未發(fā)覺之前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無法好像以前一般毫不在意。
雖然他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這種莫名的悸動,究竟是來自于她令他迷茫的外貌,還是她令自己出乎意料的種種其他……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他連忙收回自己的手,將視線換為一貫的淡漠。只見她幾近透明的灰色眼睛緩緩地眨了眨,干涸的嘴唇喃喃地說著什么。
“你說什么!”
艾薇痛苦地閉上眼,然后又用力地張開,呼吸雖然已經(jīng)逐漸平緩,但她的聲音依然氣若懸絲,“朵,我有話問她……”
“你都這樣了!”拉美西斯看著懷里的人,心中不禁一陣惱怒。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現(xiàn)在問,難道一定要他殺了朵,她才能安靜嗎。手里一緊,眸子里染上一陣寒氣,冰冷的琥珀色眼睛驟然變得不再透明。
突然,冰冷的小手蓋在了他炙熱的大手之上。艾薇看著他,淺灰色的眼睛里帶著強烈的堅決和一絲擔(dān)心,好像看透他的心思一般,嘴唇輕輕地動,做出一個“不要這樣”的口型。
他一愣,心中突然出現(xiàn)一陣非常強烈的不和諧感。她……
“朵……”艾薇喃喃地說,“告訴我,緹茜是誰……”
朵背著身,不敢轉(zhuǎn)頭回來,只能聽到她的蒼老的聲音,恍惚地穿過滾熱的空氣,飄進(jìn)她的耳朵里,“殿下……緹茜就是您的母親,伊笛殿下啊!
衰老的女奴又間隔了一會,猶豫著是否應(yīng)該這樣繼續(xù)。但最后,她還是說了,“只是……緹茜這個名字,只有老奴才知道,其他人、包括您都不應(yīng)該會知曉……難道是伊笛殿下在失蹤前和您說了什么嗎……”
伊笛殿下……?
緹茜@伊笛?
果然!數(shù)千年后遞給自己毒藥的老嫗的臉猛地從眼前劃過,就好像一片七零八落的拼圖,在這一刻突然被放上了重要的一塊。她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一旁朵的背影。
難怪自己會有灰色的眼眸,與緹茜@伊笛一樣的眼睛
難怪自己會有白皙的皮膚,與緹茜@伊笛一樣的皮膚
難怪自己會有歐羅巴人的相貌,與緹茜@伊笛同屬一個人種的相貌
難怪自己會被叫做艾薇,
艾薇艾薇艾薇
不屬于這古老國度的音節(jié),不屬于這遠(yuǎn)久時代的名字
這具身體果然屬于緹茜的女兒——
散落的信息在這一刻結(jié)成了一串明晰的情節(jié),看似荒謬的碎片在排除一切不可能后,組成了唯一的可能:
同為現(xiàn)代人的緹茜@伊笛因為某個原因回到了古代,與拉美西斯二世的父親塞提一世相愛并產(chǎn)下一女,之后在這個世界盡職地扮演祭司的職位。然而,后來因為某種力量回到了未來,僅僅留下的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她的女兒。
那么,之所以讓她尋找荷魯斯之眼,唯一的理由
應(yīng)該就是為了帶給她“希望”,
回到這個令人難以忘卻的過去的希望
會是……這樣嗎。
那么,既然如此想回到過去,為何當(dāng)時要返回未來呢?
“伊笛大人雖然在先王死去后莫名地消失,雖然她的身世被很多人懷疑,但是這一切都不影響、也無法掩蓋她對您的愛,”朵顫顫巍巍地說,“老奴相信她在離開的時候,依然是最惦記您的身體的,像這樣處理您疾患的方式,也是之前她教給我的。”
這樣的處理方式,確實在現(xiàn)代社會也是通用的。
也就是說,緹茜知道自己這具身體會患有心臟病。
這樣年輕便得有心臟病,多半是源自遺傳。難道是塞提一世……?不、不會,塞提一世并非死于這樣的疾病,而他的父親拉美西斯一世是軍人,年輕時死于非命,他的兒子拉美西斯二世也是長壽的范本,死亡原因是牙周炎。
那么是緹茜嗎?她本人可真的不太像是有心臟病的樣子,即使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仍然可以那樣氣勢逼人地對著自己說三道四。那么……艾薇輕輕地按住心臟,已經(jīng)不是那么疼了。那個時代里,自己的母親也是死于心臟病,但是她卻十分健康。或許此處的心臟病是緹茜家族里的某個基因倒霉地顯現(xiàn)在了自己身上。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呼……”艾薇大大地呼了一口氣。
但是,還有很多問題不清楚。
當(dāng)年身為第一先知的緹茜為什么會不知道荷魯斯之眼的下落;為什么她說落回這久遠(yuǎn)的過去,是莫迪埃特家族的宿命;還有,為什么她回到了過去,卻落在了這具本應(yīng)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身體之上;最后,為什么這具身體的名字竟與自己的名字不謀而合,英文的名字Avril來自她中文的名字艾薇,讀音相似,但是緹茜是如何偏偏選中了這個名字。
為什么,這一切中間暗藏的聯(lián)系和不協(xié)調(diào)感,究竟是從何而來。
她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再次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一旁的拉美西斯將地上的白色披風(fēng)輕輕一提,將她包住,一下子攬進(jìn)自己的懷里。
“啊,我自己可以走……”臉一下熱了起來,腦海里剛剛浮現(xiàn)的種種線索一下子變成白霧一片。艾薇輕輕地拍打?qū)⒆约罕У镁o緊的拉美西斯。
“不行。”他不看她,只是徑自抱著她轉(zhuǎn)身向一邊的坐騎走去。
她便縮在他懷里,用偌大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臉,小小聲地說,“謝謝。”
那聲音太細(xì)小,她抬頭看看他依然沒有表情的面孔,想也許他并沒有聽到吧。
“殿下!”突然朵用盡全力地大聲一叫,雖然她仍然背對著二人,自己的身體卻緊緊地匍匐在地面,行至尊大禮,“殿下,老奴……”
拉美西斯沒有停下腳步,沉穩(wěn)的聲音淡淡地拋下一句冰冷的回復(fù),“你已經(jīng)說了夠多了,還是你以后也不想再說話了?”
老嫗驟然噤聲,顫抖地不再敢出聲。
艾薇用力抓住拉美西斯抱住自己的手腕,冰冷而纖細(xì)的手指緊緊地扣住他被陽光曬得發(fā)熱的小臂。
“停下,請你停下——”
聲音清脆而堅決,全然不帶有半分的不自然與恐懼。拉美西斯微微垂下頭,深棕色的發(fā)絲輕輕地掃過他的臉頰,陽光從他背后射過來,陰影使得他的表情變得模糊不清。
感到他前進(jìn)的步伐停了下來,她從他的身側(cè)探出頭來看向背對自己的老侍女,“朵,你說。”
朵頓了一下,然后便慢慢地抬起身體,緊接著她的背脊僵硬地直起,她的話語帶著幾分哽咽再次響了起來,蒼老的聲音里飽含著幾分帶著苦楚的情感,“殿下,朵不能再留在您和陛下的身邊盡忠了!請您在古實一切多加小心!不要……不要像我的女兒一般……”
“你的女兒……?”
艾薇楞了一下,朵的女兒怎么了嗎。艾薇突然想要問什么,但是拉美西斯卻俯下身來,輕輕地對她耳語,“我已經(jīng)滿足了你的第一個要求,不要再挑戰(zhàn)我的耐心。”
確實,第一個要求只是讓朵榮華此生……與地點并沒有關(guān)系。
“夠了,快些啟程吧。”拉美西斯冷漠地打斷了朵懇切的話語與艾薇的思緒,他緊緊地抱著艾薇,不再給她發(fā)問的機會,小心地躍身上馬。“你們快些送朵前往孟斐斯,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輕易回到上埃及。”
周圍的侍者們依然背對二人伏地,整齊地回應(yīng)法老的命令。
拉美西斯輕輕一夾馬匹腹部,棕色的駿馬就慢慢地走動了起來。他溫柔地抱著懷里銀灰色的小人,好似保護(hù)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一樣,盡力不讓她感受顛簸。
侍者扶著朵站起來,鑒于法老的命令與壓力,不再給她任何機會開口,將她半押送一般地架上馬車。一行人慌慌張張地啟行,甚至連必要的禮節(jié)都加以省略,就這樣倉皇地離開了底比斯。
艾薇縮在拉美西斯的懷里,慢慢地從心臟劇烈的疼痛與緹茜真實身份的雙重震驚中回過神來。從將自己緊緊裹住的披風(fēng)里探頭出來,小心翼翼地看向拉美西斯的臉。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起,幾近透明的琥珀色雙眼輕輕抬起,沒有表情地看著前方,略發(fā)古銅色的皮膚,深棕色的發(fā)絲隨意地被束在腦后,微微垂下幾根發(fā)絲被微風(fēng)吹拂,在他英俊的臉龐兩側(cè)輕輕飄揚。
他的面孔是這樣地清晰而真實,這是,從現(xiàn)代回到這里來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將他看得這樣清楚。一定要與他距離很近,才可以從這個角度看到的他的臉。就像現(xiàn)在的樣子,就好像他從未厭惡過她,從未忘記過她,不管發(fā)生什么時候他也愿意保護(hù)她一般。
心中暖暖的。
她伸出潔白的雙臂,緊緊地環(huán)繞他的身體,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胸口,銀色的發(fā)絲流淌過他的手臂,被熱風(fēng)地吹起,在陽光下顯露如同鉆石一般的美麗色彩。
他的身體微微地緊繃了一下。
他會將她推開嗎?或許不會吧,至少現(xiàn)在是沒有的。
艾薇這樣想著,然后確實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馬匹繼續(xù)有韻律地慢慢向前奔跑著,她稍稍放心下來,緊接著一種鋪天蓋地的困意卻開始將她包圍,眼皮驟然變得很重,很重。
“——”
這時他說了什么。宛若耳語的聲音卻被吞噬到了風(fēng)里,她的耳邊只聽到了規(guī)律的馬蹄聲。于是她沒有抬頭,也沒有詢問,只是繼續(xù)舒服地靠在他的懷里,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溫柔呵護(hù)。
然后,最后,一切都安靜了。
眼前一片黑暗,只剩下他抱著她的臂彎,
這樣有力、這樣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