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艾薇來說,每一次與拉美西斯的會面,都是異常珍貴的。看到生命在他身上流動的感覺,看到他笑、他生氣、他冷漠。如此,她就會覺得那樣開心,就會覺得自己跨越三千年、歷經生死的一切選擇,都是正確的。
雖然在這個歷史里,他不記得她,他討厭她。但是她卻想看到他,想把自己曾經對他的感情,通過每次簡短的接觸,盡可能多地表達出來。通過眼神、通過態度、通過每一次匆忙卻略顯殘酷的對話。
就好像是為了補償,補償自己在另一個歷史里讓他傷心、讓他痛苦的一切作為。
她從箱子里翻出了一襲白色的亞麻裙穿好,像以前一樣將裙擺挽至膝蓋,然后用一枚簡單的別針別起來;她將自己幾乎及地的發絲高高地盤起,用黃金制成的發簪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最后從額頭處拉起一層的金色薄紗,遮蓋那蒼老的銀白發色。
她照了照鏡子,然后又照了照鏡子。
這個□□,真的很像自己。
雖然沒有了如同陽光般耀眼的金發,雖然沒有了如同尼羅河水般蔚藍的雙眼。但是無論是白皙的肌膚、精致的臉龐、深邃的眼窩、棱角分明的嘴唇,所有的一切,都與真正的她有些神似。
她幾分怔住。
這具古怪的身體,與她有什么關系嗎?雖然旁人不會一下子就將二者聯系在一起,但是這一切騙不過她的眼睛——為什么這個三千年前的公主,居然可以是這樣地與自己相似?
“殿下,可以出發了嗎?”年輕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冬踏入了房門。在深胡桃色的雙眸觸到身著白衣的艾薇的那一刻,問候嘎然而止,轉瞬變為了帶著幾分唐突的沉默。
隔了幾秒,依然如此安靜。艾薇莫名其妙地轉過頭去,看向冬。
那一剎,他適時地躬下身去,淺棕的頭發深深地擋住了全部的表情,恭敬地又問了一次,“殿下,可以出發了?”
“恩,”艾薇輕輕地應了一聲,向門外踏去。
年輕的護衛站直身來,深胡桃色的眼睛落在她瘦弱的背影上,俊逸的臉上帶著幾分思索的神情,直到艾薇回過頭來,大聲地叫他的名字,他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他連忙快速邁開步伐,對著自己銀發的公主展開一如既往無辜的微笑,恭敬地說,“抱歉艾薇殿下,這邊請,陛下現在應該在書房。”
×
艾薇最后一次來底比斯,是在遙遠的三千年后。點點的街燈映在深黑的尼羅河上,就好象黑色天鵝絨上閃耀的寶石。她站在岸邊,背靠護欄,望向現代埃及的那個叫做盧克索的小城市,廣播里放著古蘭經的誦唱聲,身著□□大褂的男人和將自己圍的嚴嚴實實的女人匆匆地從街上走過,□□教的氣氛已經完全掩蓋住了古老埃及原有的風格和氣質。
她還記得自己的那幾分傷感。透過怡人的晚風,她可以看到跨越了數千年的盧克索神廟。走過斯芬克斯通道,她可以看到拉美西斯二世的塑像靜靜地立在神廟的入口處。雖然少了幾分生氣,通過他的姿態和穿著,可以判斷出他就是她一直愛著的人,即使經過一百萬個黑夜與白天也無法忘記的人。
她就站在拉美西斯二世的塑像前,回想記憶中的底比斯王城。
氣勢恢弘的百門之都,每到夜晚,便會被燈火映射得更將金碧輝煌。在王宮更是如此,即使在是在拉神沉入地底的夜晚,那華麗的宮殿依舊熙熙攘攘,熱鬧非常。住在底比斯的老百姓,有的時候還可以聽到豎琴、七弦琴、豎笛和小手鼓組成的歡快而略帶神秘感的樂曲從宮殿里漂浮出去,在王宮里站崗的守衛,有的時候可以看到衣著暴露卻異常艷麗的舞女被帶領著進入宴會廳。
法老的書房,隱在充滿青蔥樹木的庭院的一角。無論宴會廳里是如何的吵鬧,那一隅卻永遠都是安靜的。從那間房,可以聽到雄厚平穩的尼羅河水聲,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底比斯西岸。
他會花很多時間在那里。當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時,當有心事要思考時……她曾經在那里短暫地陪伴過他。但是那時光太短暫,短到她自己都記不太清,那間書房究竟是什么樣的,他繁忙的身影又是什么樣的。
“哎!”艾薇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將十指反向交疊,呼吸間眼前匆匆晃過了三千年,來不及梳理思緒,只能由得自己灰色的眼睛怔怔地看向前方仿佛與記憶中絲毫沒有改變的底比斯宮殿,腦海里無法抑制地、凌亂地閃過曾經經歷過的一幅幅畫面。
“殿下,這邊走。”冬在一邊輕輕地說,修長的手臂延伸向一旁點燃著燈火的小路。
艾薇一愣,轉過頭來,茫然看向自己眼前的冬,突然覺得那張清澈而俊美的臉龐驟然如此陌生,一下子無法在自己的記憶中找到與他相對應的位置。
見她沒有反應,少年猶豫了一下,便伸出手去,輕輕地拉起艾薇潔白而冰冷的小手,搭在自己帶著金色護腕的小臂上,依舊禮貌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不確認和一絲說不清的緊張,“殿下,路比較暗,讓冬帶您過去吧。”
艾薇又看了冬一眼,茫然地緩緩頷首。冬略帶靦腆地一笑,隨即挺直后背,將艾薇用手搭著的手臂略微抬起,地向前伸出,不急不緩地引著艾薇,沿著略微發暗的小路,向庭院深處走去。
由石頭整齊鋪成的小路,旁邊擺放著照明的燈火。間或有手持武器的衛兵,安靜而充滿警戒地站在道路兩旁。認出是冬引著艾薇走過來,他們才緩緩地躬身以表示歡迎。
路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小小空場。正對著一扇厚重的深棕木門。上面精細地刻畫著法老的形象。門口的士兵看到了冬和艾薇,紛紛下跪,恭敬地說,“冬大人、艾薇殿下。”
冬是拉美西斯手邊的人,雖然沒有王室的血脈,卻應該具有相當的地位。艾薇是真正的公主,冬服侍的人,但是卻被士兵不自覺地放在了冬的名字后面。在這個王權至上的時代里,一個人的地位如何,完全取決于法老的心思。雖然法老間接承認了艾薇,但是在每個人的心里,她的地位,仍然排在王室龐大族譜的末位,甚至不如某些得寵的朝臣,即使她身上流動著來自塞提一世的血液。
冬停下腳步,放下手臂,“我要參見陛下,請代為通報。”
士兵面露難色,“但是……大人,奈菲爾塔利殿下正在里面,請大人稍晚再來參見吧……”
奈菲爾塔利,這幾個字好像直接穿過耳膜打在她的心底,讓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雖然這里不過是書房,雖然奈菲爾塔利與拉美西斯在一起天經地義,但是她卻難以不去猜測他們在一起做什么、為什么會在一起、他會對她說什么。但是她不能問,也不該問,嫉妒漸漸扭曲成一種深切的悲傷。她捂住自己的心臟,虛弱地呼吸著。
“殿下,不如我們改日再來參見吧。”冬看著艾薇慘白的臉龐,輕輕地說。
艾薇咬緊下唇,搖了搖頭。她要等一等,有些話,她想今天說。
如果今天見不到他就那樣回去了,她想自己會死,她會因為那濃濃的哀傷帶來的心痛而死……
正在猶豫間,那扇厚重的木門緩緩地打開了,室內明亮卻冰冷的燈光瀉了出來,打到了艾薇的身上。
“你怎么來了這里!”
×
尚未抬頭認清來者,艾薇已經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她踉蹌地后退了幾步,跌到了站在后邊的冬的懷里。
她狼狽地抬起頭來,看到眼前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女孩子不過十二、三歲年紀,看來是一個典型的埃及少女,整齊的短發,古銅色的肌膚,稚嫩的臉上還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與想法。記憶如同潮水一般地涌進了腦海,她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舍普特……”
腦海中的記憶出現了錯亂,身體本能地等待著聽到一聲略帶緊張,但是卻又極盡恭敬的一聲回應。但是現實來得猛烈,輕而易舉地將假象徹底毀滅。
“呸!你還好意思叫我的名字!都是你,害死了姐姐的小公主!”少女稚嫩的臉龐因為忿怒而扭曲,她雙手握緊拳頭,在身體兩側微微顫抖,雙目炯利地死死盯著艾薇,“陛下饒你不死,不代表我會放過你!你最好死在古實,永遠不要回埃及!”
看著她憤怒的樣子,艾薇就好象從未見過眼前的這名少女。她曾經是她最喜愛的小侍女,她在這個世界牽掛的朋友,她們曾經是那樣的親密。但是眼前這憎惡的樣子是為什么,耳畔這憤怒的語氣是為什么?
她這樣憎恨自己這具身體,因為由這具身體操控的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并不能受她控制。自己什么都沒有做,卻讓自己在這個世界珍視的人們全都受到傷害、全部憎惡她。
這種無奈與無助的感覺混雜在一起,使她無可避免地開始猶豫、開始動搖。
她慢慢地低下頭去,手握成小小的拳,指甲狠狠地扎入自己的掌心。
她為何要執意回來,她回來的僅是為了確認自己失了朋友、失了愛情、失了在這里生存的所有意義嗎?
這并不是她的風格啊!
那么,她究竟要什么呢……?
“舍普特,”溫柔而莊重的聲音緩緩響起,憤怒的少女方才緩緩收起了不甘的表情,側身鞠躬下去,嘴里恭敬地喊道,“王后殿下!”
那溫和的聲音輕輕應了一聲,然后便是一陣沉默。但是卻能感到一個哀傷的視線正在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骨頭都看透了。
她沒有抬頭,因為她不敢去看自己眼前的女人。
一種發自內心的愧疚摻雜著幾分尷尬,徹底制止了她的行動。
“如果她能長大,便也可以出落得有你這樣美好的身形。”見她始終沒有抬頭,王后嘆氣一般地輕輕說了這樣一句,隨即緩緩地從艾薇身邊走了過去。蓮花的清香混合著黃金首飾叮叮當當的聲音,漸行漸遠。
她始終沒有抬頭,即使舍普特從她旁邊路過的時候,狠狠地推搡了她一下,她依舊默不作聲。
幸好冬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牢牢地扶著她。
不然她一定會摔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在這個歷史里,之前所有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超出她可控的范圍。但是只因錯入了這具古怪的身體,只因又一次逆反時間順流的真理,一切就好象副作用一般,全部打回,落到她的身上,沉重地讓她喘不過起來。
她回來,真是個莫大的錯誤。
只為了自己能自私地看他一眼,只為了自己能在同一個時空再與他共呼吸一口空氣,她竟將自己迷失在歷史無情的洪流中,無法超脫。
連自己,也不像自己了。
她咬了咬牙,支撐自己站直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黃金頭紗。平緩了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她安靜地轉頭,看向略帶擔心的冬,灰色的眸子流露出冷靜的光芒,仿佛剛才尷尬的場景從未發生、從未出現。
“現在,我們可以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