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臨近皇帝上朝的時辰，太后才堪堪醒過來，只是到底年紀(jì)大了，經(jīng)歷了這番事情之后，越發(fā)顯得蒼老了。
    她醒過來之后，就有氣無力的看向守在床邊的皇帝問道：“桓榮呢？”
    皇帝嘆息一聲，說道：“母后莫要多想，此時養(yǎng)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太后見他避而不答，不由陡然抬高嗓音，怒極道：“桓榮呢？哀家的孫子呢？”
    皇帝見太后情緒激動，顯然不得了回答不罷休，當(dāng)即神情黯淡道：“兒臣已經(jīng)讓人將桓榮的尸身存在蘭芝宮偏殿之中了，待到事情結(jié)束之后，就以皇子禮厚葬......”
    太后聞言，悲痛欲絕，老淚縱橫的拍著床榻哭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哀家一直怕你們手足相殘，卻沒想到臨老之時，你們手足不曾相殘，卻是叔侄相殺！”
    皇帝皺眉，肅聲道：“兒臣已經(jīng)著三法司詳查，此事桓榮必不會白白喪命。”
    太后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可她實(shí)在悲痛，最終只是擺了擺手，“罷了，哀家也不相信玄之會殘忍至此。此事哀家不過問，只是尸身三日不入土，無法、輪回，既然桓榮生前未曾享受富貴，那死后皇帝該給他個體面。”
    皇帝本要再說什么，可見到太后面容疲憊的閉上了眼，于是只能應(yīng)了聲。
    二人又靜坐了一會，直到晨鼓被敲響，劉德明前來催促上朝，皇帝才離開。
    這一日的早朝，是許楚自為官以來，感到最為嚴(yán)肅的一次了。
    也的確如蕭清朗所料，自早朝一開始，就有德妃跟三皇子妃母族官員前后彈劾蕭清朗，斥責(zé)其在宮中行兇，殺害皇子，并言辭嚴(yán)厲的要求皇帝嚴(yán)懲。
    而這一次，就連一向站在蕭清朗一方的花相，都上本說靖安王品行有瑕，不該再在三法司任職。
    幾乎朝中的文臣武將，大半都在聲討著蕭清朗。也唯有齊王與幾名心腹，還有三法司諸位官員齊力認(rèn)為蕭清朗是蒙受了不白之冤。
    就在眾人吵得不可開交之際，許楚上前行禮說道：“臣以為三皇子之死，疑點(diǎn)甚多。所以臣懇請皇上準(zhǔn)許臣親自驗(yàn)尸......”
    她的話音剛落，就見一直不曾開口的榮國侯上前說道：“世人皆知許大人有驗(yàn)尸之能，可但凡許大人驗(yàn)看過的尸身全無完好，所以臣不贊同許大人驗(yàn)看三皇子尸身。”
    榮國侯是德妃的父親，也是三皇子的外祖。他年輕的時候，是邊疆大吏，后掌兵權(quán)與蠻夷抗衡，直到齊王等帥才接連出世，他才將兵權(quán)歸還朝廷而后在京為官。可以說，他是在當(dāng)今登基之初，最有力的擁護(hù)者。所以，他的話的確有些分量。
    “況且三皇子不同于常人，若許大人能保證不損害三皇子的尸身且能尋到比三法司驗(yàn)官更為有利的線索，那老臣自然也不會反對。怕只怕許大人蔑視皇家威嚴(yán)，用有辱三皇子尊貴的手段......”
    榮國侯一開口，就有不少老臣紛紛附和了。
    更有甚者，在此時開始借許楚女子之身，跟靖安王準(zhǔn)王妃的身份說事兒了。從牝雞司晨，到以權(quán)謀私，再到祖宗禮法，幾乎都說了個遍。甚至有人上本，言說因她與靖安王有婚約，所以為避嫌不該插手靖安王一案。
    所謂眾口鑠金，許楚第一次感受到人言可畏之下的無力。
    其實(shí)她心里清楚，這事兒若是放在前世那般法制健全的社會，以她的身份是絕對不可能有機(jī)會插手案子的。可是現(xiàn)在，她還能將希望寄托于皇帝的決斷。
    皇帝沉默良久，神情威嚴(yán)肅穆道：“昨日朕已經(jīng)說過，此案交由許楚查，所謂天子一言九鼎，既然朕說了必然不會輕易更改。”
    “只是驗(yàn)尸之事，有三法司驗(yàn)官便可。許大人還是以查案為主，莫要本末倒置了。”
    話及此處，許楚也清楚自己再爭辯也無用。可是現(xiàn)在，他們尋不到那宮婢的尸首，又無法從旁處得到更多線索，若是不能讓她驗(yàn)尸，她還要從哪里得到更多破綻？
    身為仵作出身的許楚心里清楚，所有的疑難案件，最根本的破綻都會留在尸體上。或許旁的線索會出錯，可尸體上的痕跡卻永遠(yuǎn)不會有偏差。
    而榮國侯等人見皇帝心意已定，也不再抓著許楚的身份不放，反倒繼續(xù)攻訐起蕭清朗來。
    更有直諫之臣言說大周律法乃是立朝之本，靖安王既有嫌疑，就不該繼續(xù)關(guān)押在宮中。所謂皇子犯法與庶民，更何況是掌管刑獄的親王。既然他如今難證清白，自然該暫入天牢或是三法司之下的監(jiān)牢之中。
    對于這個奏本，朝中不少老臣都十分贊同。
    皇帝目光寡淡的看著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花相身上問道：“花相以為如何？”
    花相上前一步，神色不動道：“諸位大人所言極是，之前無論是三皇子還是護(hù)國公亦或是老臣的嫡子身負(fù)嫌疑，都未曾法外開恩，所以老臣以為此時當(dāng)讓王爺移步天牢或是大理寺待查。”
    他的話音落下，自然又引了不少人的附和。而這有理有據(jù)的建議，還真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皇帝見一向與靖安王交好的花家都如何表態(tài)，眉目不由稍蹙，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花相，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良久之后，皇帝才看向唐喬正說道：“此時涉及到皇族，且是在宮中發(fā)生的，當(dāng)將案件移交內(nèi)廷處理。”
    退朝之后，許楚并未急著離開，而是在盤龍柱后徘徊良久，直到花相自朝堂踱步而出，她才上前拱手行禮。
    “相爺。”
    花相看了一眼許楚，對一旁的同僚客套幾句而后與她往一旁行去，待到周圍官員漸漸少了，他才抬頭看了一眼許楚。
    “許大人有何事不妨直說。”
    許楚抿唇，心里也清楚，現(xiàn)在的她是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畢竟，就算三法司有唐喬正等人附和她，可也僅限于這幾人罷了。而朝中大員，就連一直十分推崇蕭清朗的花相，都字字句句欲要將蕭清朗打入深淵，這對蕭清朗來說太過不利。
    想到這里，她甚至不再猶豫，徑直說道：“不知相爺如何看待王爺與三皇子一案？”
    花相睇了她一眼，渾濁的眸中閃過一道暗光，不過言語上依舊是滴水不漏，“自然是以證據(jù)說話，本相雖然相信王爺，可也不會拿大周律法開玩笑。”
    頓了頓，他又說道：“許大人，有時候眼見都不一定為實(shí)，所查的又豈能全然相信？本相的夫人年輕時總愛聽話本子，也時常說些有趣的給本相聽，就像是隋朝帝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話本，當(dāng)時她還頗為感慨。可本相卻知道，史書之上曾有記載，隋帝在年長之后曾數(shù)次寵幸宮婢，甚至將宮婢之子交由中宮撫養(yǎng)，最后使得其皇后郁郁而終。后來朝代更迭，各種版本的傳說流傳開來，就連史書之上對隋帝夫妻二人的之間的事情也有諸多爭執(zhí)，就更別說是傳聞了。”
    許楚聽著他意有所指的話，心里十分恍惚，算不上混沌的腦子也越發(fā)清亮起來。她拱手說道：“花相所言極是，只是若要為了安穩(wěn)而犧牲對天下立下過功勛的人，下官以為實(shí)在不妥。”
    花相看了她良久，見她神情堅(jiān)定，絲毫沒有因?yàn)樽约旱脑挾藙訐u，不禁輕笑道：“這性子倒是執(zhí)拗。罷了，若你真想要真相，本相倒是能提點(diǎn)你一下。承宗皇帝曾在長麗宮西南角建過一處畫閣，在恭順皇后搬入鳳棲宮后，那畫閣之下的水池干涸，被喻為不祥之地，所以承宗皇帝就下令將那處畫閣封了。后來先帝，直到當(dāng)今，都未曾再開啟那里。你若能去瞧一瞧，許還能發(fā)現(xiàn)些意外的線索。”
    許楚見他說的語焉不詳，心知作為老油條的花相是不想摻和到這場陰謀之中來。所謂明哲保身，她的確能理解，畢竟身在高位，所代表的從來都不只是自己一人。
    于是，許楚見他提點(diǎn)自己到這一步，心里也當(dāng)真生了感激。她拱手道謝，而后目送花相離開。
    離開朝堂之后，她徑直去了長麗宮。因?yàn)橹埃c蕭清朗追查密道一事的時候，曾得過皇帝的準(zhǔn)許，所以長麗宮附近的守衛(wèi)跟暗衛(wèi)也不曾為難與她。
    雖然她沒有長麗宮的圖紙，可是按著花相所說的西南角，她還當(dāng)真發(fā)現(xiàn)了一處荒蕪之地。這里枯草遍地，而且并不見任何拱門與入口，但卻能看到強(qiáng)后有幾棵直入云天枝杈疏斜的枯樹，枯樹之后隱隱可見一樁二層樓閣。
    她腦殼抽痛，可想到花相話里有話的暗示，最終還是咬牙攀爬上了那堵墻。也得虧穿越來之后，她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也曾多番去山里幫著一些獵戶收尸，甚至是爬樹躲藏猛獸。否則此時面對一堵一人多高的墻的時候，她真可能會無可奈何。
    在爬上墻頭之后，縱然她腦子有些暈眩，可是卻也不敢多發(fā)出半點(diǎn)響動，唯恐將看守著暗道那邊的侍衛(wèi)跟暗衛(wèi)吸引過來。
    待到坐到墻頭，她深吸一口氣，直接閉著眼蹲身跳下去。在落地的瞬間，她趕忙向前踉蹌幾步卸掉些許力道，可縱然如此，那腳跟處依舊疼的難受。
    很難想象皇宮之中會有如此凄涼之處，就連水池之中也滿是枯草，而地上腐敗的枯葉跟樹枝，處處可見，甚至還散發(fā)著些許惡臭。
    若是平常時候，許楚必定還會感嘆一番，如此場景不難想象得出當(dāng)初它興盛之時的模樣。想來承宗皇帝也曾憑欄而坐，看著碧波漣漣的池塘，望著層層跌宕的青蓮賞畫。
    那時候，這里想必也是花團(tuán)錦簇，云蒸霞蔚，珠圍翠繞美不勝收。而時過境遷，如今此處美景不在，唯有干涸的池塘還彰顯著曾經(jīng)的幾分雅致模樣。
    許楚費(fèi)力的將雜草撥開往樓閣走去，只不過是數(shù)百米的距離，卻讓她足足用了一刻鐘。而就只是一刻鐘，也已經(jīng)讓她狼狽不堪，鞋底滿是泥濘，身上的官服也早已臟亂不堪。
    不過她卻全然不在意，只尋了個豁口往樓閣里鉆了進(jìn)去。剛一進(jìn)去，一陣塵土襲來，讓她口鼻發(fā)癢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還真是......有歷史厚重的塵埃啊。”她苦笑了一下，捏了捏因?yàn)榘l(fā)癢而連續(xù)打了幾個噴嚏的鼻子說道。
    不過苦笑是苦笑，此時她還是環(huán)視四周，反復(fù)敲打著那些全是塵土甚至已經(jīng)看不清原本顏色的書桌書柜。
    其實(shí)她并不擅長尋到暗格，可之前她也曾親眼見過魏延等人在英國公府的書房尋找，此時倒也能照貓畫虎的查找一番。
    不過須臾，她就在翻出許多畫軸，足有幾十幅之多，瞧著像是被人遺忘很久的。她將畫軸一一展開，其上多是山水畫，也偶有名家仕女圖。依著許楚這半吊子的賞畫水平，也只能說一句當(dāng)真漂亮罷了。
    待到看到一副月下美人圖的時候，她的手忽然頓了一下。
    感慨落下后，她就將目光投向落款處，等看清楚落款處的私章后，她才陡然一驚。
    她不敢再大意，接連展開了剩下的幾個畫軸。
    然而更讓許楚感到驚心的，卻是她打開的最后一展畫卷。這一次的畫卷是一個身著白色毛領(lǐng)粉色大氅的女子踏雪而立的模樣。許是年過久遠(yuǎn)，那女子的面容已經(jīng)不甚清晰，甚至面容左右還隱約有些渾濁的污穢痕跡。
    不過讓許楚驚訝的并不是畫面之上的女子，而是畫卷右上角處的題詞。
    許楚看不懂工整不工整，卻清楚，這是一頭十分明顯的藏頭詩。所有的言語，不過只是一句“旭堯愛妻楚眉”罷了。
    許楚曾查過承宗皇帝與恭順皇后，自然知道，承宗皇帝表字旭堯。只是他身為帝王，從不敢有人喚這一表字罷了。
    可是恭順皇后的閨名卻并不喚楚眉......
    她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越想也越覺得驚愕失色。如果這里的東西都是真的，那......那她們之前所查到的線索，甚至與猜測道的內(nèi)情又是怎么回事？
    風(fēng)涌入，吹起層層塵埃，讓許楚眼睛有些發(fā)疼。但是她還沒來得及揉一揉眼睛，忽然聽到外面又一陣細(xì)細(xì)簌簌的聲音，草木瑟瑟聲中夾雜著并不明顯的腳步聲......
    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人來。倘若有人來......
    她來不及細(xì)想，倏然起身抱著手中的畫卷側(cè)身而動。一個側(cè)身之后，她就感到一股子十分壓迫的冷冽之氣襲來，接著就是長刀破空的聲響。
    許楚到底是經(jīng)歷過一次刺殺的，此時縱然慌張，卻也能穩(wěn)住心神。她扯著畫卷不敢放手，風(fēng)聲鶴唳之中，下意識的抬手生生一胳膊擋住了自上而下的一刀。
    旋即，血花四濺，一股子粘稠的熱血噴灑在她臉上，也沾染在了對方的手上。許楚強(qiáng)忍著疼痛，步步后退，直到逃出樓閣之后才高聲喊道：“有刺客......”
    她其實(shí)明白，自己現(xiàn)在是在賭。此時的她，無處藏身，且身受重傷根本沒可能毫無障礙的翻閱那墻頭。
    她唯一的指望，就是看守長麗宮清宴廳的侍衛(wèi)跟暗衛(wèi)。
    許楚跌跌撞撞，顧不得噴涌著熱血的右臂，只管向墻處狂奔。然而，她縱然用盡全力，也敵不過對方躍起后追趕的速度，不過須臾，那手持長刀的男人就再度將她的去路堵死。
    胳膊上的傷口已經(jīng)疼到?jīng)]有知覺，官服之上滿是血跡，此時抱著畫卷的許楚，只能憑著本能攥緊左手。
    以前無論行至何處，她都會帶上驗(yàn)尸刀防身。可自從為查案要出入皇宮開始，驗(yàn)尸刀就再不能隨身攜帶。然而，就是這么一點(diǎn)差別，此時就讓她徹底成了刀俎之下的魚肉。
    來者手起刀落，毫不在意許楚的叫嚷聲，只管下手狠厲的往她心口處送去。
    莫名的，許楚忽然就想起了她心窩處的那個疤痕。當(dāng)初，爹爹自密道救治自己的時候，恰就是貫穿傷，若非救治及時只怕早就喪命了。卻沒想到，時隔二十年，她依舊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