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東杰，給我截住前面那個(gè)皮小子！”
    我瞇了瞇眼，以手擋去迎頭的光線，是眠兒追著襄菊的皮兒過來了。遂伸臂，將欲繞過我的皮兒捉起來，待她趕過來時(shí)，塞進(jìn)她懷里。
    “皮小子，真是個(gè)皮小子，不好好吃飯，看我回去打你的胖屁股！”她輕戳著皮兒的黑臉蛋，一逕的嬌叱。陽光打在她眸里頰上，暈出一圈光，那是生命之光。現(xiàn)在的眠兒，能跑能跳敢氣敢笑，真好。
    曾經(jīng)在什么時(shí)候，她嬌弱得如同一尊玻璃娃娃，我們將她捧在手心，也懼留不住她？
    曾經(jīng)在什么時(shí)候，她大口呼吸，一雙眸里滿是求生渴望，那目光如刀般割過我？
    曾經(jīng)在什么時(shí)候，我拼盡全身本事，甘愿豁出一切，也不能讓她睜眸巧笑？
    “東杰，今天是中秋，記得早點(diǎn)收工，回來吃團(tuán)圓飯呶。”她道。
    中秋，團(tuán)圓飯。我笑，“好，但你千萬不要做菜，我不想給自己的胃腸找麻煩。”
    “季庸醫(yī)你討厭，皮兒，我們一起討厭他！”臨去之前，她做了個(gè)丑丑的鬼臉給我。
    我大笑。當(dāng)年，就是這個(gè)鬼臉，拖住了我的腳步，讓我這個(gè)準(zhǔn)備浪跡天涯的人從此在黃梅城扎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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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當(dāng)真還要往南方走？”元慕陽問。
    我頷首。元慕陽是我在京城結(jié)識的朋友。與我同齡者，多幼稚淺薄，但這個(gè)慕陽很讓我欣賞，破格地，我讓他做了我的朋友。
    “這幾日我賺了些銀兩，明天找個(gè)小酒館為你送行罷。”
    “好，我也賺了些銀子，明天一醉方休。”他十二歲，我也十二歲，兩個(gè)十二歲的少年在此時(shí)想的是，這一別，便相見無期了。
    “慕陽，你要養(yǎng)家，也要多顧及自個(gè)兒，我今天多采些強(qiáng)身健體的藥草留給你，每日煎來喝。”
    今日結(jié)伴，是為進(jìn)這座掛了春字招牌的山林采摘藥草，自然，我們事先經(jīng)過了主人家允許。從春老爺子應(yīng)允時(shí)的慨然，不難猜出春家何以在黃梅城有如此久遠(yuǎn)的地位。那位春老爺子若再年輕十年，春家必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jī)會。
    “無妨的，我正跟師傅學(xué)武，本就在強(qiáng)身健體，你還是自己帶著，一路頂盤纏用。”
    兩人說話間，已越走越深，春家這片山林，好廣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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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您在哪里？”
    “我在這里。”
    “這里是哪里？”
    “這里就是這里。”
    “嘻，這里是這里又是哪里？”
    “這里是這里是這里。”
    “嘻，小姐……”
    “襄菊，別跟小姐開玩笑，沒大沒小！”
    “是，我去***出來。”
    “找不到，找不到，襄菊找不到，嘻~~”
    嬌嫩的女娃兒聲，引得我與慕陽同時(shí)一愣，然后，我們同時(shí)看到了十幾步外一株灌木叢中的小小影兒。
    “襄菊找不到眠兒，眠兒好聰明……”小人兒得意撥轉(zhuǎn)著小腦袋，回頭間，瞅見了我和慕陽。順勢，她模樣兒也清楚起來。
    烏溜溜發(fā)，前發(fā)覆額，后發(fā)垂肩，和身上綠綺襖裙同色的頭繩綁出兩個(gè)圓髻，小臉鮮嫩得如同晨間荷葉上的露珠，兩只眸兒溜溜轉(zhuǎn)轉(zhuǎn)，恍若落進(jìn)兩顆星石……一看，便知道是大戶人家飽經(jīng)疼愛的女兒，單這一身衣裳，便不是常人穿得起的，更別提她全身的細(xì)皮嫩肉。
    “小姐，襄菊來嘍！”
    “呀，襄菊抓不到，眠兒會跑嘛。”那邊傳來追聲，她掙開小腿便走，綻出的笑，如天光初露。
    “眠兒跑，眠兒跑……呀！”她向我和慕陽所在方位跑來，不到十步，踩了裙角跌坐在地上，小臉苦苦皺起，“好痛，眠兒好痛……”
    我忍俊不禁，也聽見了慕陽的失笑之聲。
    她聽見了笑，抬起小腦袋，伸出兩只小手，嫩聲道：“大哥哥，抱眠兒起來，好不好？”
    這小娃兒倒不認(rèn)生。我剛欲上前，慕陽竟先我一步，把她從地上抱入懷中。
    我微微詫異。
    慕陽這人，素來少笑，也少有情緒波動(dòng)，待人有禮卻少見熱情，我?guī)缀鯊膩頉]見他對家人以外的人笑過。這小女娃逗笑了他還不夠，雙讓他打破一貫行事方則？
    “大哥哥好高，大哥哥的懷抱和爺爺奶奶不一樣哦，大哥哥還很好看。”小娃兒抱著慕陽的頸子，小嘴兒嘰嘰喳喳。
    我察著慕陽神色，就怕他被擾得不耐，出手將小人兒給丟到地上。
    “大哥哥，眠兒叫眠兒，大哥哥叫什么？”
    “元慕陽。”
    “圓太陽？”小娃兒睜大眼，“是天上那個(gè)太陽么？”
    “是。”
    “爺爺說，‘陽’又作‘日’，大哥為什么不叫元日兒，就像眠兒名字這樣的好聽？”
    慕陽伸指，以指腹按了按她的頰，像是確定那鮮嫩花瓣般的地方是真是假。我在旁看著，竟生出些許羨慕來。
    “說嘛，大哥，為什么不叫元日兒？叫太陽很麻煩，那眠兒叫大哥哥‘日兒’好不好？不行，日兒也不好聽，‘小日兒’好不好？”
    “……好。”
    我咋舌，慕陽今天是被什么附了體不成？
    “小日兒，抱著眠兒快跑，不要讓襄菊和嬤嬤追上！”
    慕陽沒有跑，卻當(dāng)真邁開大步走了起來。
    “哎，慕陽，你想拐帶人口么？”我追上去，“這娃兒有丫鬟還有嬤嬤，家世肯定不錯(cuò)。別惹麻煩。”
    慕陽盯著懷中小臉，眼底的光芒，令我費(fèi)解。
    小娃兒向我揮起小拳頭，“大哥哥壞，小日兒不要理這個(gè)壞大哥哥，抱著眠兒快跑。”
    慕陽的雙足，依然未停。
    “慕陽，慕陽，你……”
    “呀——”小娃兒忽叫了起來。“那里，那里，有紅紅的血，啊啊啊，是一只受傷的兔子么？”
    “是狐貍。”我和慕陽同聲道。一只比貓大不了多少的狐貍，被捕獸夾困住了，正掙扎嗚鳴。
    “狐貍……小狐貍，好可憐……嗚……”小娃兒眼一眨，淚兒像是珠子般的落下，“救小狐貍，小日兒，放下眠兒，眠兒要救小狐貍……”
    “你的力氣打不開夾子。”
    “那小日兒幫眠兒，好不好？眠兒親親你，你救小狐貍好不好？”小娃兒當(dāng)真呶起紅紅小嘴，親了親慕陽左臉。
    “抱好她。”慕陽將懷中人送來，我下意識接住，一股奶香渾和著藥草味道的特殊味兒霎時(shí)占滿鼻孔，但懷里的小小人兒輕得不可思議，一片羽毛也要比她更有分量罷？
    “你不吃飯的么？”我問。
    “大哥哥討厭，眠兒才不會不吃飯！”她噘起小嘴。
    慕陽瞥來一眼，“有什么可以給它捂住傷口的東西么？”
    “眠兒有帕子，替小狐貍綁住流血的地方，眠兒要帶它去看大夫！”她從袖筒里甩出一塊湖繡方巾。
    慕陽舉起那只半身是血的雪色小狐，“它流血過多，你的帕子不夠用。”
    小娃兒撇撇小嘴，“哇……小狐貍流好多血，好可憐……哇……”
    她淚流得兇，哭得也兇，慕陽皺眉，問我：“你能治么？”
    不知為何，我就知道慕陽此刻的皺眉，絕不是源于不耐，我道：“別哭了，我是大夫，手邊又有現(xiàn)成的藥草，可以救它。”
    “真的？”小娃兒掛淚問。
    “真的。”我點(diǎn)頭。
    “大哥哥，你真好！”她立刻便破啼為笑，小臉扎在我胸前衣襟上，擦干了淚，也擦了……鼻涕，“大哥哥，為了你感謝你，眠兒送個(gè)鬼臉給你，眠兒只讓爺爺奶奶和襄菊看過哦。”
    她擠眉，聳鼻，伸舌，要多丑有多丑，我實(shí)在想不明白，這與感謝有什么干系？
    “你到底要不要給這只小狐貍醫(yī)治？”慕陽聲音里似帶出了一絲火氣。
    “當(dāng)然要治。”我把她放到地上，懷抱虛空了那個(gè)瞬間，我突覺胸口一緊……為什么？
    直到多年后，看著慕陽與眠兒在花堂行禮之時(shí)，我猝然明白：為什么。
    在春家老爺說要從我和慕陽之中選一個(gè)人做孫婿時(shí)，我未拒絕，我只當(dāng)自己可憐她身子病弱，可為她經(jīng)醫(yī)服藥。在春家老爺選中了慕陽時(shí)，我尚給予祝福，我只以為以慕陽的品性，必定會善待她。直到親眼見她成為人婦，我方厘清了心頭對眠兒懷得是怎樣一種心情。只是，為時(shí)已晚。
    當(dāng)夜，我抱著一壇酒走到后山，酩酊大醉在無人的山林內(nèi)。我僅僅縱容自己有這一夜的傷心。我無法傷心走天涯，因?yàn)槊邇盒枰粋€(gè)時(shí)時(shí)待命又會拼盡全力救她的大夫，我不能走。
    有時(shí)，對月獨(dú)佇，我會想，若那時(shí)第一個(gè)抱起眠兒的人是我，今日會不會是另一番局面？但，也只是想。
    能看著她幸福活著，我便幸福了。
    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孑然一身，輕松自在，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沒有孝道需要盡守，我一生只讓自己動(dòng)了那一次心，再?zèng)]有讓任何女人走進(jìn)我的生命。
    八十五時(shí)，我壽元將盡，眠兒和慕陽還有他們的子孫都圍在床前，我想，上蒼沒有虧待我。
    闔上雙眼前，我記起了眠兒除了祖父祖母外的第一個(gè)鬼臉，是屬于我的。
    還記起綠襖綠裙的小小人兒，向我張出手：“大哥哥，抱眠兒起來……”
    那時(shí)，年紀(jì)小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