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從海洋吹向陸地,一朵厚重的烏云飄過了天空,懸停在諾維格瑞正上方。
諾城南邊的平民區(qū),一條陰暗逼仄、墻壁爬滿苔蘚、地上污水橫流的小巷子。
一個男孩兒蹲在墻角,瘦小的身體緊緊縮成一團。
冬日早晨的寒風(fēng)呼嘯著穿過窄巷,巨大的力道吹起他粘稠的棕黃發(fā)絲和身上的破布。
他好似一只躲在蘆葦叢里,瑟瑟發(fā)抖的小鵪鶉,緊抿著干裂慘白的嘴唇,矢車菊色的眼睛閃過一絲恐懼。
饑寒交迫之下,腦子卻空前活躍。
他又陷入過去的臆想。
他原本有個幸福的家庭,父母在諾城經(jīng)商,靠著販賣從史凱利杰群島運來的一種香料過活…收入超過了百分之九十的諾城人民。
一家人日子過得溫馨而幸福。
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從史凱利杰返程的輪船遭遇了暴風(fēng)雨,父親和全部身家采購的貨物統(tǒng)統(tǒng)沉進(jìn)無邊大海。
然后噩夢開始了,一個接一個債主上門催債,帶走了家里昂貴的裝飾品,然后是家具、值錢的衣服。
最后,連商業(yè)區(qū)的住房也被維瓦爾第銀行的矮人收掉抵債。
迫于無奈。
體弱多病的母親在貧民區(qū)租了棟破爛小房子,靠著幫人洗衣服養(yǎng)活自己。
她經(jīng)常失眠,在夜深人靜時抹眼淚。
長期和冷水接觸以及高強度的勞動使她的咳嗽迅速惡化為肺炎。
因為沒錢治療,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蒙蒂永遠(yuǎn)無法忘記,最后那一幕——母親纏綿在病榻前,拉著自己的手,嘴唇顫抖卻發(fā)不出聲音,冰冷淚珠滑過毫無血色的枯槁面頰。
八歲的蒙蒂開始滿大街的流浪。
可在諾城,哪怕乞討都需要許可,那群乞丐不喜歡他這種嬌生慣養(yǎng)、放不下臉面、悶葫蘆一樣個性。
他從一條街被攆到另一條街,像條喪家幼犬一樣慌忙逃竄。
不聽話就被拳打腳踢。
他迫于無奈,去永恒之火祈求憐憫。
父親健在時,他們家每年都會向永恒之火贊助一筆錢,祈求無私的火焰肅清前方的黑暗。
帶來光明和希望。
可如今看來,那筆捐款沒起到半點作用。永恒之火的牧師僅僅給了他幾頓堪比清水的菜湯過后,草草打發(fā)了他。
一群流浪兒里,只有極少數(shù)幾個最幸運的才能留在教會里。
他再次獨自流浪,餓得發(fā)昏,在集市里撿菜葉子,從垃圾堆里刨食,可這樣的日子堅持了三個月,他撐不住了。
…
“嘩啦啦…”
暴雨傾盆而降,灰色的雨幕落到一張黝黑破爛的帆布上。
蒙蒂進(jìn)一步縮緊了身體。
瞳孔輕微擴散,眼前的視線開始扭曲。
腦海里隱約出現(xiàn)了好幾副畫面。
穿著又黑又厚大衣的收尸人,將一具瘦骨嶙峋,有著矢車菊眼眸的尸體搬上了獨輪車,駛向無盡的黑暗。
分別已久母親和父親漂浮在不遠(yuǎn)處半空中,近乎透明的身體向他勾了勾手。
“爸爸、媽媽…世上沒有好心人,除了你們。”
沒人愿意向他伸出援手。
“一個也沒有!”
蒙蒂眼角噙悲憤的淚珠,視線一黑,失去了意識。
…
身體仿佛在海水中沉浮,溫暖的水波猶如母親的愛撫,掠過他的皮膚,洗去了疲倦、滿身污漬、凍死人的寒冷。
黑暗之中露出了一縷曙光。
昏聵的靈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豁出全身力氣,朝著光明奔了進(jìn)去!
“孩子、醒了?”
“唔…我、我在哪兒?我怎么了?”瞳孔從擴散到聚焦,蒙蒂眼前不再是惡臭骯臟的陋巷、陰風(fēng)怒號的天空。
而是一個四面合攏的,結(jié)實天花板。
他不記得有多久未曾待在一間遮風(fēng)避雨的房子里。
四周木墻散發(fā)著腐熟發(fā)酵的味兒,但看不到一粒灰塵或者蛛網(wǎng)。
而背后,那堅韌溫?zé)岬挠|感,絕不是冰冷的地面。
他躺在一張鋪好的床上。
“孩子,你昏迷在巷子里。”低沉而溫和的嗓音再度響起,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湊了上來,“我們把你帶了回來。”
挺拔的鼻梁、臉頰滄桑。
一道閃電似的疤痕豎直貫穿了右臉。
而他的眼睛、琥珀色豎瞳,沒有半點溫情,猶如野獸!
蒙蒂張大了嘴巴,本能地想要驚呼。
瞳孔里忽而倒映出一個紫色的三角符咒。
一瞬間,他看到那張臉上厚厚的嘴唇動了一下,好似微風(fēng)拂過心扉。
驚恐不安和緊張莫名地消失。
心情變得安靜祥和,仿佛回到了離開已久的家園。
同樣那張異色瞳孔閃電疤痕的臉頰,不再猙獰可怖。
他突然意識到一點——
“您救了我?!”
“舉手之勞罷了…孩子,”大漢僵硬的臉頰擠出一抹笑容,“不必?fù)?dān)心,你現(xiàn)在很安全,燒也退了下來,肚子餓了吧?”
大漢說著轉(zhuǎn)過身,從窗戶邊黑黝黝的桌子上的大釜里,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端到他面前。
男孩鼻子動了動,口腔里的唾液不受控制瘋狂分泌。
他接過碗吃了個酣暢淋漓。
香甜的胡蘿卜、軟糯的土豆,還有肉。
他記不得多久沒吃到如此美味可口的食物。
很長一段時間,垃圾堆里發(fā)霉變質(zhì)的臟東西對他而言都是奢侈品。
一大碗肉湯被吞吃了個一干二凈,連一滴湯水都沒能剩下。
蒙蒂坐在床頭,撫著微微凸起的肚皮,舒舒服服地長吁了一口氣,戀戀不舍地舔干凈嘴角的污漬。
眼神尤自盯著桌上的大鐵鍋,一眨不眨。
但他沒開口。
他怕激怒對方。
“你餓了太長時間,得暫時控制住食欲,不然會損傷身體,我建議你先吃這么多。”
“您…”
“叫我艾斯卡爾。”
“艾斯卡爾,我…我叫蒙蒂…能告訴我嗎,這是什么地方?”
蒙蒂低眉順眼地問,眼神怯怯,生怕這是個美夢,稍微大點聲都會打破。
“高文之家,一所孤兒院。”男人還沒回答,另一個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敞開的大門外涌入一群男人:光頭的、臉上帶疤得、體貌如同白化病人似的…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群人,身形健碩,比他很小的時跟著父親一起見過的,甲板上的水手還強壯得多,氣質(zhì)獨特,與蒙蒂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兩截尖尖的柄頭從肩膀后冒出來,讓他莫名心頭發(fā)慌,縮了縮肩膀。
最中央一個暗金瞳孔,看上去最年輕的男人,眼神偏偏最為犀利,猶如振翅的鷹隼,在天空盤旋,俯瞰地面的獵物。
“蒙蒂,歡迎光臨高文之家…”年輕人雙手叉腰,溫和一笑,眼中閃爍星辰,“同時恭喜你,成為這家孤兒院的第一個住戶!”
男孩魔怔似地念叨著這句話,突然癟了癟嘴,不久前才被永恒之火驅(qū)趕,昏迷后卻又輕而易舉住進(jìn)了他夢寐以求的孤兒院。
就好像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在脖子后架起了斬首的利劍,行刑之前,利刃又突然換成了面包,還體貼地送到他嘴里。
悲喜交加之下。
瘦小的身體坐在床頭,揉著眼睛啜泣。
“嗚嗚…為什么不早點來…嗚嗚…爸爸死了…媽媽也死了…”
“好了,小蒙蒂,別像個小姑娘一樣哭鼻子,你是個男子漢對吧?!”
“集中注意力!”
艾斯卡爾蒲扇般巨大的手掌在他肩頭輕輕一摁,他立刻像觸電一般坐得筆直,“現(xiàn)在聽好了,記住了…這幾位是高文之家的保姆兼老師…”
“中間這位是羅伊,旁邊的大光頭是雷索…”
蒙蒂朦朧的淚眼透過指縫,怯怯地打量幾個大漢。
一聲不吭。
高興到惶恐。
又想哭、又想笑,他也搞不明白,這群長相異于常人的叔叔和哥哥,為什么會幫助自己?
把一個又臟又臭的小孩兒從垃圾堆里撿回來,接到這么溫暖,干凈的地方。
不怕他弄臟被子嗎?
而獵魔人們交換了個眼神。
一個渾身籠罩在斗篷里,帶著面罩的男人柔聲道,
“小蒙蒂,你剛退燒,身體還沒完全恢復(fù),今天就在房間里安心休息,等養(yǎng)好精神,明天上午再開始訓(xùn)練。”
他的瞳孔有如猩紅閃電,奪人心魄。
“我能待在房間里嗎?我能睡在這張床上?”蒙蒂捏著柔軟的棉被,小臉掛著驚喜。
“想睡多久都沒問題…”白頭發(fā)的那個大叔嘆了口氣,深色貓瞳里閃過回憶之光,究竟什么樣的遭遇才會讓這個孩子如此敏感,“安心住下來吧,把這兒當(dāng)成自己的家。”
“那…老師們,訓(xùn)練是什么意思?”
“讀書識字、鍛煉身體,根據(jù)你的選擇,也許還要加上種地和飼養(yǎng)家禽家畜。這些都是孤兒院的日常項目,”蘭伯特雙目放光地盯著欲言又止的男孩兒,“怎么了,孩子,你不愿意?”
“我…可我沒錢,沒錢學(xué)習(xí)!”蒙蒂似乎想起了什么,怯怯地說,富裕家庭出生,他也懂得一些常識。
無論在什么地方,學(xué)知識都需要付出代價的。
“傻孩子,你這是發(fā)燒把腦袋燒糊涂了嗎?高文之家是所孤兒院,又不是什么私人學(xué)校,所有服務(wù)都免費開放,直到把你們培育成‘有用之才’!”羅伊意味深長地說,
“一個銅子兒也不會收你!”
“免費?”
羅伊含笑沖他點頭。
小朋友肯定不知道,免費的東西才是最貴的!
“不會趕我走?!”
“只要你乖乖聽話,不無理取鬧。”奧克斯瞇著眼說了一聲。
蒙蒂頓時死死抱住棉被,渾身發(fā)抖,淡黃的頭發(fā)在肩膀后搖晃,“我、我發(fā)誓!我乖乖聽話,求求你們,老師、叔叔,讓我待在這兒!”
“別讓我回去撿垃圾,嗚嗚…”
瑟瑞特狠狠瞪了自家兄弟一眼。
朝著眾人使了個眼色。
“別擔(dān)心,他嚇唬你了…今晚你就先自己待一會兒,安靜安靜。”
所有人離開了房間。
男孩兒注視他們的背影,怔怔地坐著發(fā)了好一會兒呆,然后換了個姿勢,雙膝跪在床上,透過旁邊敞開的窗戶,眺望不遠(yuǎn)郁郁蔥蔥的赤楊林,以及蔚藍(lán)的天空。
他深吸了一口充滿泥土和草腥的空氣。
開始流浪后,第一次感覺世界如此美好。
“爸爸、媽媽,蒙蒂活下來了。”
“他們…是好心人嗎?”
……
門外的院子里,一群大漢正透過門縫暗中觀察屋里的場景。
“兄弟們,感覺咋樣,這小家伙體格如何?有沒有獵魔人的天分?”奧克斯問。
“他昏迷的時候,我已替他摸了一遍骨,身上有不少皮外傷,但都不礙事。他年紀(jì)小恢復(fù)力強,只要保證肉食供給,很快就能痊愈。”艾斯卡爾說,“天分勉勉強強、不好不壞…至少比羅伊差遠(yuǎn)了。”
“既然有新兵報到,咱們該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了,”奧克斯掃視空空蕩蕩的院子,指節(jié)捏得咔咔作響,迫不及待地說,“木樁和假人都得立起來!”
“明天怎么安排。”
“按照計劃,留下三個兄弟授課。”
“剩下的到諾城周邊的村莊繼續(xù)尋找孤兒,高文閣下會派人配合我們。”
“別單打獨斗,不然小心被村民當(dāng)成人販子!”
“還有個大問題,伙計們,蒙蒂是孤兒院開張第一天,第一個孩子,必須盡可能把他引入獵魔人之道!”貓鷲強調(diào)道,“必須擺平這個小鬼頭!”
按照他們和收藏家的約定,只能在孩子自愿的前提下,才能展開訓(xùn)練。
他們也不屑于撒謊、作弊!
“他需要一些引導(dǎo)。咱們五大三粗的恐怕會嚇到孩子,讓卡爾上場吧…”羅伊琢磨道,“他和蒙蒂沒代溝,同齡人來引導(dǎo)同齡人最合適!”
“貓鷲,以后你弟子陪著新人一起訓(xùn)練,良性競爭。”
“現(xiàn)在,叫他過來,我教他一個套路!”
…
“你好,我叫卡爾,今年八歲了,你了?”貓派小學(xué)徒在老師的慫恿下悄悄進(jìn)入房間,朝著同齡人伸出了友誼之手,害羞地笑了笑。
“我…我叫蒙蒂,和你一樣大。”男孩兒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望著面前高了半個腦袋,身板結(jié)實的同伴。
眼神流露出羨慕。
在諾城里的時候,身邊的同齡流浪兒為了爭奪永恒之火的名額,不少都對自己大打出手過。蒙蒂很少見到如此友善的同齡人,心情忍不住活潑起來,“你也是高文之家的孤兒?”
“準(zhǔn)確地說,我是跟著老師一起來的。我的老師叫弗利厄斯,那個帶著墨鏡、一臉酷酷的男人。”
“他也是你的父親嗎?”蒙蒂羨慕地問。
“不,他是我的大英雄!”卡爾驕傲地昂首挺胸,清秀如女孩兒臉頰上泛起興奮的紅光,“幫我報了仇,殺光了害死我父母的人!”
蒙蒂心頭一跳,殺人?
替父母報仇?
莫名地,一股潛藏地極深的興奮涌出了心底。
這個時代,無論哪個普通家庭的男孩兒,都有個騎士夢想,仗劍走天涯,幽會貴婦和名門小姐。“你的老師身手很厲害?”
“哼哼,”卡爾鼻子發(fā)出不屑的聲音,炫耀地說,“七八個膀大腰圓的男人都近不了他的身。因為他是獵魔人,擁有貓的速度和反應(yīng)、熊的力量和體力。”
“才不是那些蠢貨口中亂七八糟編、壞的流膿的變種人。他們專門殺沒良心的惡人和吃人的怪物,輕輕松松就能割下那些為非作歹的家伙的首級!”
卡爾的聲音越發(fā)洪亮,“我現(xiàn)在正跟著老師苦修,以后也將成為獵魔人!”
說完,他突然在木床前跳起,原地來了一個跳躍轉(zhuǎn)身,右手虛握著空氣,仿佛提著一把長劍,往前一戳,虎口和食指形成的圓圈輕輕碰了蒙蒂胸膛一下。
做了個標(biāo)準(zhǔn)至極的突刺動作。
像是跳舞一樣漂亮,顯示出近段時間苦練的效果。
蒙蒂仿佛被刺中胸膛,瞠目結(jié)舌發(fā)起了呆。
腦子里閃過一幅幅畫面,自己抱著腦袋蹲在地下,一枚枚拳頭暴雨一般往他身上落下。
要是自己當(dāng)初有這種身手。
心頭涌起一股沖動。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矢車菊色的眼眸隱隱含期待,聲音發(fā)顫,“我,我也能接受訓(xùn)練嗎,學(xué)習(xí)成為一個獵魔人?”
“你要考慮清楚,成為獵魔人要吃不少苦頭,經(jīng)歷各式各樣的殘酷訓(xùn)練。”卡爾白凈的小臉變得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眼神發(fā)光,“你要有足夠的毅力和改變命運的強烈愿望!”
“如果受點累就叫苦不迭,那還是免了吧!不如老老實實跟著老師讀書識字,學(xué)學(xué)喂雞和種菜的技術(shù)。”卡爾揚起下巴,“以后到地里去當(dāng)個農(nóng)民,過穩(wěn)定的生活。”
蒙蒂烏黑的指甲死死攥著棉被,干瘦黝黑的臉頰滿是糾結(jié)。
小小的男孩,從沒做過如此艱難的決定。
已經(jīng)得知有如此神奇的獵魔人存在,他走怎么甘心回去當(dāng)個泥腿子?
年少的心頭癢癢。
“明天早晨開始第一次的訓(xùn)練,”卡爾烏溜溜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面對一眾前輩木訥呆板變成了狡黠,“你先訓(xùn)練一遍再做決定吧。”
“當(dāng)然我會陪著你訓(xùn)練,并且,不久之后,還會有別的朋友加入孤兒院。
卡爾苦練幾個月,終于有炫耀的對象,神色雀躍。
“大家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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