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柳老夫人壽宴,闔府上下皆在春暖閣忙碌,便無人顧及甘乾院地窖內(nèi),還有兩人一整日沒有進食,正等著人去送飯。
柳奴靠著泥墻閉目養(yǎng)神,尚能忍耐腹中傳來的饑餓。隔壁老者則胡亂撥弄地上枯草,不時哼哼唧唧喊餓。
外頭根本無人理睬,想來小廝偷懶,不知躲哪兒吃混酒去了。
直到絲絲縷縷的琴樂聲自遠處傳來,已差不多酉時。
老者忽地倒在地上捂著腹部打滾:“痛,絞痛,快死了......”
柳奴倏地睜眼,老頭身子弱,一整日不進食怕是受不了,要得病。
他不再猶豫,一躍而起,利落地抬起牢門上一根木柱。
那根柱子底下竟是松動著,且比旁邊的短上一截,因室內(nèi)昏暗,遲遲未被看守之人發(fā)現(xiàn)。
柳奴邊搖晃邊抬起木柱,下邊落了空,橫移三寸便可取下來扔在地上,露出一個一人可過的寬度。
他身著粗布麻衣,悄無聲息地闖入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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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一片,又一片...那可是割下來的肉啊......”
柳四娘瞠目盯著那盆滴酥水晶鲙,似是見著極為恐懼的東西。
眾貴女或面色驚惶,或裝聾作啞,亦或若有所思。
柳四姑娘雖乃庶出,但好歹是柳府庶女,當(dāng)年及笄過后有不少貴門子弟前來求娶,可皆被柳老夫人給推拒了。
拖到至今二十好幾仍未許嫁,今日總算是見著緣由。
原是個瘋的。
柳老夫人面沉似水,恨不得拿刀子削了柳四的嘴,狠狠剜了一眼魏氏,遂垂眸不語。
柳四不是她肚子里出來的,若她出言斥責(zé),必得落個苛待庶女的惡名。
可今日在宴席上鬧成這番,丟盡了臉面,實在該死!
魏氏連忙喊來下人,好說歹說,將柳四娘連拉帶拽地送了下去。
并對眾賓客做了一番解釋,無非是些四姑娘舊疾復(fù)發(fā)之類的含糊言辭。
眾女眷受了驚嚇,不復(fù)方才的松快,只顧低頭用膳,心中盼著時間過得快些,壽宴快快結(jié)束才好。
“你家事兒可真不少。”
花千樾說完,將一顆蜜煎金橘送入口中,細嚼慢咽。
似又嫌不夠甜,再夾了一顆。
短短半日,當(dāng)了滁京所有貴人的面就弄出這么些個幺蛾子,平日里更不會少。
她頗為同情地看了眼寧錦。
寧錦笑笑:“還應(yīng)付得來。”
她與柳四并不相熟,既對方性情不佳,那也不愿上去湊個沒趣兒,左右偌大一柳宅,必不會虧待了四姑娘。
吃差不多了,便有些坐不住,寧錦邀請花千樾一道出去走走,消積食。
花千樾吃得半飽便收手,亦不想再與別的女眷招呼寒暄,便樂得應(yīng)下。
二人來到白日插花之地,圍繞荷塘賞夜景,卻未察覺有人悄悄尾隨在后。
寧錦起了話頭:“素聞殷襄居士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全然不輸兒郎,我一直便好奇居士是個怎樣的人,花娘子是否愿意與我說道說道?”
花千樾淋了月光,整個人變得柔軟不少:“我?guī)煾该裁溃水?dāng)年滁京第一美人,卻胸有丘壑,心懷天下,與尋常女子截然不同。”
“可惜忽然不辭而別,我與父親多加尋探都未得其音。”
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女子被請至將軍府那日,一身風(fēng)骨,高談闊論的模樣,就連花千樾的父親花大將軍都對其青睞有加。
寧錦的面目跟著暗淡下來:“每人有不同的活法,就算無緣再相見,居士能有花娘子這般的徒兒念著,亦不枉然活一場。”
假山后的男子聽到此處忍不住附和道:“說得好。”
寧錦二人受驚瞧去,竟是那手執(zhí)玉扇的六皇子齊吾玟。
他面容俊秀,疏朗飄逸,絲毫沒有扒人墻角被發(fā)覺的窘意,自若地搖著玉扇,“樾娘該想得通透些,都尋了這么多年,何必苦苦放不下?”
寧錦挑眉,眼睛看至別處,仿佛嗅到些什么。
“無聊。”花千樾不愿多搭理他。
“大冬天的搖扇子,不冷嗎?”說完便拉著寧錦的手要走,“宴席應(yīng)當(dāng)快散了,咱們回去罷。”
齊吾玟上前一步,不肯放棄道:“開春馬球比賽,樾娘會去嗎?”
他站在二人跟前伸手攔住去路,眼中風(fēng)流不在,竟流露出藏不住的濃濃情誼。
花千樾自是要去的,可她不想被這個紈绔盯著,更不愿與他多說話,漲了個紅臉,咬唇不語。
兩方皆不肯退讓,寧錦恨不得自己驟然消失,遠離此地。
齊吾玟本無惡意,可若遠遠瞧過去,便是他攔住寧錦與花千樾的去路,欲對二位娘子行不軌。
至少在柳奴眼中便是如此一副畫面。
他去廚房捎了點吃食路過此地,見著寧錦受困,便瞇起眼,將手中肉餅塞入衣袖,矮身藏匿在樹林間,逐漸靠近三人。
柳奴自幼跟隨狼群長大,學(xué)會了狼的機敏與警覺,他收斂聲息靠近三人后方,察覺到齊吾玟正與另一女子攀談,且并無惡意,寧錦跟一面墻似的看著別處。
既無危險,柳奴調(diào)頭就走,可先前收斂的氣息驟然加重,驚動了齊吾玟的貼身護衛(wèi),當(dāng)即便有兩個黑影自樹林深處朝他襲來,直取面門。
齊吾玟乃本朝六皇子,身側(cè)護衛(wèi)自然是個中高手,柳奴雖反應(yīng)迅速,卻也不得不暴露所在,堪堪躲開對方致命的招勢。
眨眼便過了數(shù)招,齊吾玟護衛(wèi)二對一,出手狠辣毫不留情,柳奴機敏掠動,以守為攻。
但見對方露出破綻立即上前出擊,一時間竟不分上下。
寧錦幾人自然也看清柳奴的面目,驚呼出聲:
“官人??”
“……柳相?”
齊吾玟揮退兩名護衛(wèi),瞧著地上沾滿灰塵的肉餅,又愣愣看向粗布麻衣的柳奴,難得沒控制住表情,失聲道:“你這是?”
柳奴清了清嗓:“無事,路過。”遂撿起地上肉餅塞入懷中,坦然自若地往甘乾院方向走。
直至人走遠,齊吾玟與花千樾仍未反應(yīng)過來。
寧錦倒是習(xí)慣這人不按常理出牌的風(fēng)格,笑著打圓場,隨即與花千樾去往女席。
只是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甘乾院方向。
齊吾玟回到男席入口,驟然停住腳步,笑著與迎面走來的男子打招呼:“柳相,今日之宴辦得真不錯。”
柳無許身著一襲天青色長衫,矜貴清傲,哪有半分狼狽模樣?
“六皇子滿意,那便是我柳家榮幸。”
二人回到座席,相談甚歡,齊吾玟面上的笑意愈發(fā)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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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曲終人散。
柳老夫人撐了一天,精神早有些不濟,回到甘乾院后便梳洗就寢。
方準備熄燈,就聽外頭下人通傳,柳無許在外求見。
柳老夫人有些不高興,這么晚了何事如此緊急?但也知柳無許行事向來穩(wěn)妥,必有要事,無奈起身披上褙子,命人傳柳無許進來。
柳無許先是跪下請罪:“深夜打擾母親,還望恕罪。”
“行了,我還不知道你嗎?有事便說罷。”
柳無許坐到榻上,開門見山道:“開春的馬球比賽,我已答應(yīng)六皇子參加,屆時便讓那個奴才替我上吧。”
眼簾半闔的老夫人倏地看向他:“你說什么?那個畜牲哪會打馬球,豈不是直接穿幫?二郎你球技不錯,到時表現(xiàn)一番,添個文武雙全的美名,有何不好?”
柳無許擅文,極少會參與這等靠武力優(yōu)勢的活動,并不精通,但讓柳奴上場,是有別他目的。
“今日與六皇子相談,他多次提及太子,想來已懷疑我與東宮相交過甚,這十分危險。”
柳老夫人不以為意:“不過是個不成氣候的皇子,知道些又如何?”
柳無許:“六皇子此人早已成年,卻遲遲未封王離京,母親難道看不出點什么?他根本不似看上去那般好對付。”
他言辭頗為嚴肅,柳老夫人努了努嘴:“那這又與馬球賽有何關(guān)系?我不懂你們官場上那些門道,你直接白說與我聽吧,我好安排下去。”
柳無許狹長的眼睛微瞇:“若太子派人刺殺我呢?還會有人信我乃太子黨派嗎?”
柳老夫人極為了解自家兒子,雖說一身俊逸像極了他的父親,也就是過世了的柳老爺。
可性格狠厲,手起刀落從不拖泥帶水,像極了她年輕時的模樣。
“如此,不傷得重些便不足以讓人信服,養(yǎng)了這野奴這么些年,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本朝重臣貴胄大多會養(yǎng)一兩個替身死士在暗處,作替死鬼。
大多面容與身形都有個七八分像,如柳無許與柳奴這般生得一模一樣的,幾乎沒有。
遇著危險之事便讓替身代為出現(xiàn),從而設(shè)計引誘出敵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亦或是像柳無許這樣,將柳奴丟出去作個戲,左右不會殺了他,今后還有大用。
柳老夫人面露兇光,心中已有對策:“那我可得找人好生教教這個野奴,切莫露了馬腳,招來大禍。”
……
今晚的月兒似乎格外冷白,連云層都匆忙躲開,生怕沾上冷意,凍結(jié)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