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血死了。
“怎么回事?”我拍著桌子站起來,看到送信人臉上尷尬的表情才意識到這還是在宮里,叫太大聲了不好,我平靜了一下心緒,問:“到底怎么回事?”
“這個奴才也不知道,公子爺說,讓大小姐出趟宮,等見到了公子爺,自然就能明白。”送信的小太監怕我遷怒于他,戰戰兢兢的回答。
“什么時候的事兒?”我覺得心里像是憋了什么,邊說邊站起來想往外走。
“就奴才所知,大約是昨天晚上吧。”小太監想了想說。
我邊答應,邊往門口走去,這時候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出宮。
“奴才叩見皇后娘娘。”我才剛走到門口,一個微胖的身影就堵住了門,是司禮監掌印馮五福,怪不得他一直走到我房間門口都沒人攔他。
“干什么?”這會兒對他,我也沒心思應對。
“萬歲爺口諭,請皇后娘娘到養心殿走一趟。”馮五福笑嘻嘻的,這是個城府深沉的老狐貍,他進宮已經二十多年,做被稱為內相的司禮監掌印也有十年了,服侍過兩朝皇帝,是宮內誰也不敢得罪的大總管,最要命的是,他雖然接了我父親送給他的無數珍寶財物,卻依然絲毫沒有站在我這邊的意思。
蕭煥派他來叫我過去,我一點推托的辦法都沒有,只好點了點頭:“麻煩大總管帶路了。”
“不敢,這是奴才分內的事兒。”馮五福仍舊笑瞇瞇,正要轉身走時,卻突然看了看我房內那個送信的小太監,說:“你在哪里當差的?我怎么沒見過你?”
小太監連忙走過來作揖:“小的在御馬監做事,不常到各宮走動,大總管可能沒見過小的。”
“噢?御馬監?”馮五福說著,瞇上眼睛看我。
“我自小就喜歡圍獵,喜歡馬,來宮里這么長時間了,還不知道御馬房里有多少匹馬,有沒有好馬,就叫人隨便叫了個小太監來問。”我淡淡說:“怎么,大總管,這也不許嗎?”
“娘娘言重了,娘娘不過是問問馬匹,奴才怎么敢說什么。”馮五福笑著,躬身領路:“娘娘還是快請走吧,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什么了沒有,就使了個眼色,叫那個小太監自己小心,跟著馮五福出了門。
出了大成右門,通過長長的甬道,再從咸和右門進到養心殿,穿過曲折的回廊,一進后殿的門,就看到蕭煥和杜聽馨并肩站在軟塌前舉著一幅畫軸在看。
看到我進去,蕭煥抬起頭笑著招了招手:“皇后來了,來看看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跡,兩江巡撫林慰民剛剛進獻的,馨兒說是假的,我說是真的,你也來看看。”
風風火火的把我叫來,就是為了看這幅鬼字畫?我壓住心頭的火氣,笑吟吟的走過去:“臣妾才疏學淺,不比萬歲和聽馨姐姐,怎么看得出真假?”
“不一定啊,有時候反倒是外行,才能看得出內行看不到的。”蕭煥笑著:“何況皇后慧眼如炬,常能看他人所不能看,想他人所不能想,我就想借借皇后的慧眼。”
“那臣妾就多謝萬歲夸獎了。”我一點也沒心思去猜他話中的言外之意,隨口回答。
“不必客氣,”蕭煥看著字畫笑了笑:“方才馨兒說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舊,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后人偽作。但我以為是真的。”
“既然煥……”一直不說話的杜聽馨聽了,輕笑著準備反駁,她剛想說“煥哥哥”,看到我在旁邊,就改口:“既然萬歲說是真的,總要拿出點道理好叫我信服。”
“好,”蕭煥輕嘆了一聲,笑著:“米芾下筆如快劍斫陣,強駑射千里,雖有‘八面出鋒’之譽,但結體錯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間。蜀素紋羅粗糙,澀滯難寫,所以當年邵氏將一塊蜀素傳了祖孫三代都無人敢寫,直至讓米芾看到,才當仁不讓,一揮而就……”
“萬歲你怎么大說特說起這些來了,米芾書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來歷,世人皆知,又有什么好說的。”杜聽馨有些嗔怪的笑著打斷他的話。
“是啊,米芾本就難仿,蜀素就更加難寫,我如果是仿帖的,寧愿去仿別的什么都好,也不愿來仿這個如此難仿的《蜀素帖》。”蕭煥也不生氣,悠悠的說。
“這……”杜聽馨一時語塞,忽然拉著我:“皇后娘娘說誰說的對?”
我哪兒有心思聽他們在這里談什么書法字帖,但也不得不陪笑著:“萬歲和聽馨姐姐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
“我知道了,皇后娘娘一定是覺得我有理,但是礙著萬歲的面子,不敢說。”杜聽馨拉著我咯咯笑了,她一向淡雅的猶如一支幽蘭,曾經有短時間我還以為她除了微笑之外不會有別的表情,沒想到她在私下還有這么多風致,而且一顰一笑,都可入畫,這樣一個美人兒,真的會讓人自慚形穢。
“聽馨姐姐這樣說,那我只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我笑著瞟了瞟蕭煥:“要我說的話,這幅字一定是真的。”
“嗯?此話怎講?”杜聽馨饒有興致的看著我。
“以我來看,萬歲只怕在打開這幅字之前,就知道這一定是真跡了。”我笑著:“我不懂得墨跡甄別之術,但我知道,兩江巡撫林慰民為人謹慎,如果不是多方求證,確信這幅字是真跡的話,他又怎么敢進獻到宮內?”我笑看著蕭煥:“萬歲也是這樣想的罷,所以臣妾才敢說,萬歲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這一定是真跡了。”
蕭煥含笑點頭:“我就說皇后能看到人所不能看到的,果然不錯,馨兒,這下你服了吧。”
杜聽馨輕哼了一聲:“我又不像萬歲和皇后娘娘,認得那個什么林慰民,我只是就字論字罷了。”
“好,只是就字論字。若說對書法的領悟,我是萬萬及不上馨兒了。”蕭煥略帶寵溺的笑著,把這幅卷軸收起來,又從軟塌旁的小幾上拿起另外一幅字畫。
整個下午,他們就在討論各種書畫,我不時在旁邊附和一聲,心里卻恨不得把這些字畫一把火都燒了。
好不容易等到用晚膳的時候,我松了口氣以為蕭煥總算要放我走了,誰知道他收起字畫站起來說:“皇后過會兒總是還要過來侍寢,就留在這兒用晚膳吧。”
“侍寢?”我失聲叫了出來:“今天不是逢十的日子。”
“今天的確不是逢十的日子,難道我除了逢十的日子外,不能召皇后來嗎?”蕭煥淡笑著。
“不是,不是,”我趕快改口:“臣妾只是有點,有點受寵若驚。”
“看來我真是有點冷落皇后了,只不過召寢一晚,就能令皇后驚喜如斯。”他挑起嘴角,輕笑著。
“萬歲和皇后娘娘在這里,馨兒就先告退了。”杜聽馨適時的插話進來,說著斂衽行禮。
我連忙扶她起來:“聽馨姐姐免禮,叫我怎么受得起。”
杜聽馨也不謙遜,任我把她扶起來,抬頭向蕭煥笑了笑,就轉身走了。
蕭煥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然后轉頭對我笑了笑:“不知道今晚的菜肴,合不合皇后的胃口。”
“臣妾是隨便慣的了人,什么都好。”我隨口應答,我應該高興的,蕭煥特地留我侍寢,今天晚上估計不會把我一個人拋在房間里了,但是這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冼血,冼血死了,我卻還在這里和蕭煥閑扯。
隨后的晚膳,我吃的味同嚼蠟。用過膳,天色已經晚了,蕭煥叫人把沐浴的器物送到養心殿,就讓我在這里凈身。
洗完了澡躺在床上,我有點心煩,而且覺得有點不對勁兒,蕭煥怎么忽然對我感興趣,不但整個下午把我留在養心殿,而且晚上還把我留下侍寢?
我悄悄披上衣服,光著腳溜出殿門,這時候蕭煥還在前殿秉燭夜讀,我在回廊上無聊的轉了一會兒,養心殿的飛檐斗拱之上,布滿烏云的夜空一點星光都沒有,陰沉的嚇人。
轉著轉著,我就走到了東暖閣御書房的窗下。透過窗縫,我看到蕭煥正站著和御前侍衛隨行營的統領石巖說話。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輕,我沒有聽到,但是看到蕭煥手里提著的那把劍,我的頭嗡的一下,好像讓一把大錘擊中了,眼前一陣發黑。那柄劍鞘烏黑的長劍是冼血的劍無華,我曾無數的看著冼血舞動這柄有著雪白劍身的名劍,施展出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必殺劍法,我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會在蕭煥手上看到它。
夜風有些冷,我覺得自己的身子開始發抖。
好像聽到了這邊的動靜,石巖微微轉頭,向這邊看來,我不敢耽誤,踮起腳跑了回去。
關上門,我倒在床上,把頭埋在被褥間,拼命忍住眼淚,我不能哭,不能讓蕭煥看出我哭過了。
更漏聲滴滴答答的響著,隱隱約約的聽著,好像窗外下起了淋漓的小雨。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我的眼眶都酸了,門吱呀一聲開了,蕭煥走了進來。
我從床上爬起,媚笑著迎了上去。
看到我,蕭煥笑了笑:“我還以為皇后已經睡了。”他身上帶著些水氣的沁涼清香,我這才知道,原來外面真的下雨了。
“萬歲不來,叫臣妾怎么睡?”我嬌笑著解開羅衫上的緞帶,羅衫從肌膚上順勢滑下,我的身體完全裸露在他面前。
“怎么樣?萬歲,讓臣妾給你寬衣吧。”我扳住他的肩頭,輕笑著吹他的耳垂,慢慢解開他的衣帶。
他沒動,任我把他的衣服全都褪掉,他的肩膀很寬闊,但是有些消瘦,我用手指輕撫過他左胸上那道深深的傷疤,無聲的笑了:“萬歲,你今晚也要拋下臣妾嗎?”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拋下皇后?”他也笑了,握住我的下巴把我的頭抬高,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對準了我的瞳孔:“我是害怕皇后會跑了。”
說完,他橫抱起我,向床邊走去。
我一直以為和這個男人共同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一定會是痛苦而不堪回首的,然而當一切真正來臨的時候,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難以忍受,反倒有一絲期盼已久的隱秘快樂,于是我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一些問題,非得要在床幃間才能解決,因為一旦離開了床幃,我們恐怕只有兵戎相見。
我從那個渾渾噩噩的夢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很亮了,就像老宮女說的那樣,第一夜過后身子會有些疼,我有些艱難的支起胳膊坐起來,蕭煥早就上朝去了。看這時間,只怕離退朝的時候也不遠了。
我剛坐起來,就有個小宮女細聲細氣的聲音響了起來:“皇后娘娘醒了,萬歲爺交待過了,讓娘娘一醒,就把這碗藥喝了。”她跪在床前,手上的托盤里真的有一碗裊裊的飄著白氣的藥汁。
我認得那藥的味道,就是那天我騙幸懿雍時喝的避孕藥。
蕭煥給我喝避孕藥?我突然有些想笑,就真的冷笑了出來:“開什么玩笑,端走。”
“不是開玩笑。”蕭煥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進來,他冠帶整齊,看來是剛下朝回來,臉上依然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因為我突然想到,如果不給皇后喝避孕的藥物,等那天皇后真的懷孕了,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孩子?”
冼血已經讓他殺了,他怎么還能這么無恥的說著這樣的話?我一腳踢向托盤:“混蛋!”
他在我的腳碰到托盤前把藥碗搶在手里,笑著:“這可不行,再煮一碗的話,藥汁就不如這一碗好了。”
我跳下床,想要奪路而逃,他一把攔住我:“皇后真的不喝?”
“不喝!”我拼命拉扯著他的衣服,想要掙脫出去。
“那就只有這樣了。”他輕嘆了一聲,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托住我的頭,吻住了我的嘴。
我搖著頭,但苦澀的藥汁還是順著他的嘴流到了我嘴里,混著我咬破他的嘴唇流出的血的味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吻也可以這樣無情。
灌完了藥,他讓宮女把藥碗帶走,淡笑著拭去我嘴角殘余的藥汁:“皇后,你知道嗎?昨天那幅《蜀素貼》其實是假的。林慰民知道我明白他平日的為人,認為我覺得他一定不敢進獻偽跡,所以就大著膽子把那幅假字獻上來了。”他眼睛里再次有了些凜冽的東西:“而這幅字,也是凌先生授意他進獻的,是不是?”
我有些啞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父親的主意,也不太明白父親的用意,不過授意自己門下的官員進獻寶物或者呈遞奏章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咳嗽著想把剛剛被灌下去藥吐出來,沒有回答。
“誰都不是傻子,皇后是個聰明人,更應該知道該怎么和我相處下去,咱們在一起的日子還長。”他最后站起來擦了擦自己嘴角被我咬出的血,拋下一句話走了。
這就是讓我學著忍受他的種種行徑的意思?嘗著嘴里咸苦的味道,我忽然再也沒有了哭的沖動,蕭煥,從今天開始,你欠了我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