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懿雍來得正是時候,我一面使眼色讓小山去把宏青叫來,一面殷勤的拉住幸懿雍的手,把她讓到西暖閣靠窗的軟塌上坐下。
幸懿雍小心的在軟塌上坐下,低頭細細的說:“皇后娘娘如此眷顧,真叫臣妾惶恐。”
“也不是什么值得的東西,不過是前幾天整理舊物翻了出來,想到姐姐喜歡,才差人送了過去。還常常想,姐姐進宮兩月有余了,我一直沒能盡什么心。”
“娘娘謙遜,理應是臣妾服侍娘娘才對,如今還要向娘娘請罪。”說著就要下拜。
我連忙扶住了她:“姐姐千萬不要,我謂你我情同姐妹,手足之間,何來請罪一說。”我把她扶到塌上坐好,嘆了口氣:“其實,姐姐那時常來看看我,我已經再無所求了,哎,來看看也好啊……”連忙煞住,掩嘴笑道:“你看這話,一時忘情,讓姐姐見笑,著實慚愧。”
大約是覺得尷尬,幸懿雍低下了頭,半晌才道:“娘娘行端性淑,不榮不辱,后宮的姐妹們都深佩的。”
“看你們說的,好像我是半仙似的。”我笑言,卻吸了口氣道:“不知姐姐近來可見過萬歲?”
幸懿雍緩緩搖頭:“近一個月來都是貴妃娘娘侍侵,臣妾只在上月見過龍顏。”
“那時萬歲氣色可好?經年纏身的寒癥好些了嗎?究竟是哪里的寒氣?那些太醫,總是語焉不詳……”我端起桌上的茶碗慌慌張張喝了口水,又拿手絹拭拭嘴角:“話說太急了……”
幸懿雍沒有說話,我看到她的眉尖輕蹙了蹙。我的宮女嬌妍適時走了進來,叩首道:“娘娘,是時候吃藥了。”
“沒看見我正跟德妃娘娘說話,待會兒再說。”
“娘娘,藥時耽誤不得的。”幸懿雍忙說道。
“不是什么要緊的。”我客氣著,示意妍嬌把藥端上來。
濃烈的藥香飄散開來,幸懿雍的眉頭不易察覺的聳動了一下。她應該熟悉這種味道,這是避孕藥的氣味,本朝為了保證皇儲出身正統,大婚三年之內,只要皇后還沒有誕下龍子,后妃在被寵幸后都要服下避孕藥,以免懷孕。如果大婚三年之后,皇后還沒有生下男孩兒,那就等于說皇后沒用,生不了龍子,后妃也就不用再服用避孕藥。真是有點變態的規定,不過我喜歡。
我還沒有把藥汁喝完,小山就進來了,先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了然的點頭。小山就和幸懿雍見禮,然后就跑過來附到我耳上:“小姐,小青已經到了,還帶了好東西,你猜是什么?”小山習慣叫宏青“小青”,雖然為這事兒,宏青曾經抗議過,不過沒起什么作用。
你的好東西除了吃食還能有什么?心里這樣想著,我沖幸懿雍笑:“姐姐能來看我,我實在高興,要是姐姐能常來,我這冷清的儲秀宮就有光彩了。對了,姐姐來了這么久,不知道翊坤宮里有沒有……”
幸懿雍接住話頭:“臣妾正好想起宮中還有些閑事,先行告退。”
“姐姐既然有事纏身,我也不好再留,改日你我姐妹再敘。”我笑瞇瞇的和她道別。
幸懿雍謙讓了幾句,我把她送到門口,宏青正拎著一個牛皮紙包翹腿坐在門外的欄桿上等我讓他進去,沒想到里面突然走出個幸懿雍,倉皇站了起來,連行禮都忘了。我一邊偷笑,一邊送幸懿雍下了臺階。
回過頭,宏青尷尬的摸著鼻子:“娘娘,你怎么不說德妃娘娘也在,叫我……”
“為什么要跟你說,我宮里來個別的妃子很奇怪嗎?”我白他一眼。
“話是這樣說,”宏青摸摸腦袋跟我進了房,猛嗅了幾下:“這藥……”
“避孕的。”
宏青變了色:“避孕?”
我從他手里奪下紙包,隨口問小山:“怎么樣,剛剛我那個備受冷落春心萌動的棄婦扮得好吧。”
打開紙包,里面一品居的豌豆黃,我趕緊拈了塊放在嘴里,剛才那破藥都快把我苦死了。
小山瞥了我一眼,來搶豌豆黃吃:“說到萬歲爺的時候,應該淚水盈盈,不夠悲情,不好。”
“那就演過了,過猶不及,明白不?”我含了滿嘴的豌豆黃搖頭晃腦,心里盤算著幸懿雍會有什么反應。這宮里誰都知道,自從洞房后,蕭煥就再沒招過我侍寢,現在我突然在喝避孕藥,還專門讓她看到了宏青,她會采取什么行動呢?
我轉頭看了看院中的大槐樹,空中有若有若無的槐花香氣彌漫,想來站在槐樹下,該有花瓣無聲落著,淡黃顏色,不濃密,不凄艷,飄著飄著,這個夏天就該過去了。
不出所料,不到幾天,關于皇后和李副統領偷情的謠言就在后宮中傳開了,鬧得滿城風雨,看來再過幾天,連前朝和宮外,都會有傳聞了。
流言鬧得最兇的時候,太后在慈寧宮召見了我,蕭煥居然也在。
太后輕吹著鈞窯薄胎青瓷茶碗里的一旗一葉的極品龍井,蕭煥淡笑著坐在一邊,兩個月不見,他像我預料的那樣神采飛揚。什么寒癥?他要是有寒癥,我的牙都會笑掉。老是稱病不理朝政,朝會議政是從不延誤,所有的政事卻都扔給內閣,自己只負責在內閣的票擬上批朱,真不知道他還做這個皇帝干什么。
“皇后,”太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淡淡開口:“這些日子,我聽到些風言風語……”
我撲通一聲跪下:“母后,兒臣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他們都說兒臣,說兒臣……”恰到好處的流下淚來,氣哽聲澀。
太后連忙過來把我扶起,輕拍我的手背:“好孩子,別著急,慢慢說,一切有母后為你做主。”
我隨太后坐到塌上,抽抽哽哽的止住了哭:“兒臣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的傳聞,自打成婚起,兒臣的人就是萬歲的,心也是萬歲的,兒臣從來沒有想過別人。兒臣常常見不到萬歲的面,有時實在掛念得緊了,就向別的姐妹打聽……”
“怎么?”太后轉頭問蕭煥:“皇帝,你很少見皇后嗎?”說著嘆了口氣:“皇帝,你如果好生疼惜皇后,怎會有今日之事?”
“母后責怪的是,是我疏忽了。”蕭煥馬上起身,恭敬回答。
太后又轉向我:“皇后,皇帝著實有不周全的地方,但皇帝身子自小就不大好,按說就算有什么,你也該多為皇帝想想。我知道,你年紀還輕,獨守春閨,日子不好過……”
“母后難道想說兒臣不守婦節,果真和李副統領有染了。”我猛地站了起來:“就算春閨寂寞,就算年華空度,難道這點氣節廉恥,兒臣都沒有?兒臣和李副統領,不過是志趣相合,多說了幾句話,難道這也不行?”越說越激昂,我漲紅臉,淚水蓄滿了眼眶:“要知道兒臣清白與否,容易的很,請母后叫醫婦來看,看……看兒臣還不是不是處女。”
太后慢慢坐直了身子,緩緩的問蕭煥:“皇帝,大婚那晚,你沒碰皇后?”
“兒皇那日精神不濟,因此沒有……”蕭煥辯解。
“就算如此,一國之后,大婚三月有余,仍然是個處子,成何體統!”太后嘆道:“皇帝,我知道你和馨兒青梅竹馬,情意非比尋常,但皇后不也是大好女兒?歷來君王專寵太過,總歸要是禍事。”
蕭煥恭恭敬敬的稽首:“母后教訓的是,兒皇謹記在心。”
“你啊,老是說謹記了,謹記了,其實卻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太后嗔怪道,拉著我坐下,執起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拍著:“好孩子,委屈你了,看哭的,臉都花了,待會叫嬌綠給你梳洗梳洗。”
一直侍立在旁的太后的貼身宮女嬌綠適時地遞過來一只絲棉手帕,太后接了,仔細的替我拭淚:“孩子,這事可不能說了出去。孩子,你但凡有什么不如意,只管跟我說,別人管不了皇帝,我這個親娘的話,他還得聽兩句吧。”
“兒臣怎敢責怪萬歲,莫說稍微冷落了些,就是萬歲叫兒臣拿出性命來,兒臣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只是……就算兒臣這么想,只怕連當面告訴萬歲的機會也沒有……”
“五福,皇帝上次是什么時候召皇后侍寢的?”太后問侍立在蕭煥身后的司禮監掌印馮五福
太后口氣嚴厲,馮五福慌忙回答:“回太后,從來沒有召過。”
“那養心殿西稍間里的龍床要它做什?”太后冷哼了一聲:“五福,你記下,往后每月逢十,定下由皇后侍寢,我還要時常要去看看,我把老骨頭,還想抱抱孫子呢。”
五福不迭的答應。太后看了看一直垂首站著的蕭煥,口氣緩和了一些:“皇帝還是坐吧。”
“謝母后體恤。”蕭煥恭敬行禮,才又坐下。
太后又拉著我的手絮絮說了許多,無非是些寬慰安撫的話,我隨口應和,想著這次總算達到目的,幸懿雍那個女人,如果知道了她辛苦散布的流言反倒讓我贏得了每月三次侍寢的機會,會不會失望的想自殺。歸根結底,幸懿雍也是個單純的女人,想要扳倒我,也不看看我身后站著的是誰,內閣首輔凌雪峰,現在獨攬帝國大權的權臣,就算是太后,也要忌憚幾分。所謂后宮斗爭,有時候只不過外朝權力斗爭的延續罷了,沒有足夠的斤兩,就不要囂張。
說完了話,太后的心情大好,讓我和蕭煥一同告退出來。
出了慈寧宮,避開跟在身后的侍從,蕭煥輕笑著嘆氣:“沒想到我還能得皇后如此垂憐。皇后肯紆尊降貴,我求之不得,何苦如此費盡心思,直接和我說就好了。”
“臣妾日日在那長門宮中,哪能得見天顏,又覓不得司馬相如那樣驚世才子,就只好出此下策了。”我淡笑著看他。
“皇后千萬不要自比陳阿嬌辱了身份,皇后雖有阿嬌的絕世容顏,阿嬌又怎及得上皇后玲瓏心竅,慧心獨具?”蕭煥話外有話。
“萬歲過譽,真叫臣妾誠惶誠恐。”
“哦?皇后也會誠惶誠恐?我以為皇后雖刀林箭雨而不懼。”
“萬歲也過謙了,刀林箭雨怎及得上萬歲天威,在臣妾眼里,萬歲可比刀林箭雨厲害百倍。”我笑吟吟的。
到了遵義門,蕭煥停下來,笑著:“我要回去了,皇后清閑,可要保重才是。”
“我哪里清閑下來,我得新添幾件衣裳,多梳幾種發式,小心打扮才是,不然怎能博君王一笑?”我行禮:“從此不必再夜夜空枕,獨數殘漏了,臣妾福分不小,告退。”
他含笑點頭:“我又何嘗不是猶恐相逢是夢中,皇后免禮。”說完轉身走進門里,遵義門往里的養心門那兒,早有一個一身白紗的纖纖身影等在那里,看到蕭煥進去,就迎上來拉住他的手臂,向我這邊瞟了一眼。皇貴妃杜聽馨。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只不過是和我說幾句話,有什么好擔心的,難道怕我吃了他?
看著那兩個相依的背影,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突然有點酸酸的,只是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