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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且視天下如塵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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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月二十九日,康城雍王所住的院落里,鐘離、鐘園聽到雍王一整天都在罵“該死的臭女人”!
    他們不大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竟能讓主上如此震怒,昨夜與青王不是處得好好的嗎?不過他們并不想去弄明白,只是小心翼翼地侍候著主上。而除了主上一反常態(tài)外,康城基本上安然無事,只是齊恕、徐淵、程知三位將軍面有異色,神情悲楚。
    薄暮時分,鐘離、鐘園正要入室掌燈,可手才觸及房門,從里面?zhèn)鱽硪痪洌岸枷氯ァ!甭曇艉茌p,卻不容置疑。
    于是,鐘氏兄弟悄悄退下。
    房內(nèi),豐蘭息依舊坐在那張榻上,眼睛呆呆地看著窗外,似如此看著,那個人便會從窗口飛回,可一直等到子夜……那人都未曾回來!
    不肯相信的,不肯放棄的,在這一刻卻徹底絕望地承認(rèn),她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了!她竟如此絕情地棄他而去!
    夜是如此的黑,黑得不見一絲星光。
    天地是如此的空曠,無邊無垠卻只留他一人。
    風(fēng)是如此的冷,寒意徹心徹骨地包圍著他。
    只要合上那扇敞開的窗,他可以足踏萬里山河,他可以盤踞皇城玉座,他可以手握萬生萬物……無上的權(quán)勢與無盡的榮華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依舊那么的黑、那么的空、那么的冷!
    漫漫長長的一生啊,此刻卻可以看到盡頭。
    沒有她的一生,至尊至貴……也至寂至空!
    元月三十日,雍王終于不再怒罵了,但依舊整日閉門未出,城中諸事自有諸將安排妥當(dāng),所以也就沒有什么事需要鐘氏兄弟冒著生命危險去敲開那扇門。
    康城是平靜的,雖有十萬大軍,但城中軍民相安。
    風(fēng)云騎也是平靜的,雖然他們的主上現(xiàn)在沒有在城中。在雍王抵達(dá)康城的第二日,青王即派齊恕將軍昭告全軍,因傷重未愈,須返帝都靜養(yǎng),是以全軍聽從雍王之命!
    墨羽騎、風(fēng)云騎對于這一詔命都未有絲毫懷疑。
    那一日青王中箭、雍王驚亂的情景依然在目,初見為救青王而一夜蒼顏白發(fā)的雍王時的震撼依然在心,而兩王于萬軍之前相擁的畫面,清晰地刻于腦中!
    所有的人都相信兩王情深義重,兩州已融一體,榮辱與共,福禍相擔(dān)!
    二月初一,清晨。
    這天,雍王終于啟門而出,鐘氏兄弟頓時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侍候。不過這一天的雍王很好侍候,因?yàn)樗旧隙即跁浚浅Cβ担寥A燈初上,兄弟倆恭請他回房休息時,書房中的一切井井有條。
    二月初二。
    豐蘭息照舊一大早便入了書房,鐘氏兄弟侍候他用過早膳后便守候在門外。
    “鐘離。”半晌后聽到里面叫喚,鐘離馬上推門而入。
    “著人將此信送往蒼舒城,孤邀冀王明日卯正于蒼茫山頂一較棋藝!”
    “是。”鐘離趕忙接信退下。
    “鐘園。”
    “在。”鐘園上前。
    “召喬謹(jǐn)、端木、棄殊、齊恕、徐淵、程知六位將軍前來。”
    “是。”鐘園領(lǐng)令而下。
    待書房中再無他人之時,豐蘭息看向窗外,正風(fēng)清日朗。
    “該死的女人!”脫口而出的又是一聲怒叱。
    窗外的明麗風(fēng)景并不能熄滅他滿腔的怒火,而書房外守著的其他侍者對于主上此種不符形象的怒罵在前幾日見識過后,便也不再稀奇了。
    片刻后,門外傳來敲門聲。
    “主上,六位將軍已到。”
    “進(jìn)來。”豐蘭息平息心緒,端正容顏,從從容容地坐下。
    畢竟該來的總不會遲到,該面對的總不能跳過,該做的總是要擔(dān)當(dāng),他又不是那個該死的任性女人。
    二月三日,冀王、雍王相會蒼茫山。
    那一日,晨光初綻,一東一西兩位王者從容登山。
    那一日,碧空如洗,風(fēng)寒日暖。
    那一日,蒼舒城、康城大軍翹首以待。
    那一日,康城六將全都面色有異,神情復(fù)雜,卻又無可奈何。
    那一日,天地靜謐如混沌初開之時。
    那一日,午時,蒼茫山上一道黑影飄然而下。
    那一日,康城墨羽騎、風(fēng)云騎靜候雍王詔命,但只等來雍王淡然一笑。
    當(dāng)所有的一切全部安排妥當(dāng)時,豐蘭息長嘆一口氣,似將心頭所有憾意就此一次全部舒出。
    “暗魅,暗魈。”凝聲輕喚。
    清天白日里卻有兩道鬼魅似的黑影無息飄入。
    “主上。”
    “去黥城。”豐蘭息微瞇雙眸,他現(xiàn)在心情并不痛快,偏生這陽光卻和他作對似的分外明媚,好得過頭,“將穿雨、穿云敲暈了送去淺碧山,并留話與他們,從今以后可大大方方地告訴世人,他們是寧家子孫。”
    “是。”黑影應(yīng)聲消失。”
    “暗魍、暗魎。”
    又兩道黑影無息而來。
    “主上。”
    “將這兩封信,分別送往叔父及豐葦處。”豐蘭息一手一信。
    “是。”黑影各取一信,無息離去。
    “該死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又開始罵起來。
    這一去便已是真正的大去,好不甘心啊!真恨不得吃那女人的肉!
    “嘻……你便是如此的想我嗎?”一聲輕笑令他抬頭,窗臺上正坐著一人,白衣長發(fā),恣意無拘,可不正是那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人嗎?
    這時他滿腔的怒火忽都消失了,滿心的不甘頓時化為烏有,平心靜氣地,淡淡然然地瞟一眼,“你不已經(jīng)逍遙江湖去了嗎,怎么又在此出現(xiàn)?”
    窗臺上倚坐著的人笑得一臉燦爛:“黑狐貍,我走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少做了一件事,而這事若不能做成,那我便是死了也會后悔的。”
    豐蘭息慢悠悠地看著她,笑得云淡風(fēng)輕的,“難得呀,不知什么事竟能令你如此記掛,記掛到死不瞑目呀!”
    窗臺上的人拍拍手跳了下來,站在屋中纖指一指他,光明正大地,理直氣壯地道:“我要把你劫走!”話音一落,白綾飛出,纏在了豐蘭息的腰間,“黑狐貍,你沒意見吧?”她笑瞇瞇地看著那個被她纏住的人。
    “我只是有點(diǎn)疑問——”被白綾纏著的人毫不緊張,悠悠然地站著,倒好似就等著她來綁一樣,黑眸黑幽幽地看著她,“你劫了我做什么?”
    白綾一寸一寸收緊,將對面的人一寸一寸拉近,待人至面前之時,輕輕地,鄭重地道:“當(dāng)然是劫為夫婿!”
    白綾一帶,手一攬,一白一黑兩道身影便從窗口飛出,墻頭一點(diǎn),轉(zhuǎn)瞬即消。
    遙遙望著那遠(yuǎn)去的身影,鐘離、鐘園難得地嘆了一口氣。
    “唉……我們也該行動了是吧?”齊聲長嘆,齊聲互問,然后齊齊相視一眼,再齊齊笑開。
    風(fēng)云騎與墨羽騎的將士們此刻齊聚于校場,只因喬謹(jǐn)、齊恕兩位將軍傳令,要在此頒布王詔。
    那時日正當(dāng)頭,天氣雖有些冷,但明朗的太陽照下,令人氣爽神怡。十萬大軍整齊地立于校場,黑白分明,鎧甲耀目。目光齊齊落于前方,等待著兩位頒詔的將軍。只是……他們等待的人還未到,卻有兩道身影自半空飛落,高高的屋頂上,一黑一白并肩而立,風(fēng)拂起衣袂,飄飄然似從天而降的仙人。
    眾將士還來在怔愣,一道清亮的嗓音帶著盈盈笑意在康城上空清晰地響起,“風(fēng)云騎、墨羽騎的將士們,吾聽聞你們的雍王俊雅無雙,今日得見果是名不虛傳,是以吾白風(fēng)夕今日劫之為夫,于此詔告天下,膽敢與吾搶奪者,必三尺青鋒靜候!”
    霎時,教場上的人呆若木雞。
    “你還真要鬧得全天下都知道呀?”豐蘭息搖頭嘆氣,看著這個張狂無忌的女人,似薄惱,似無奈,心頭卻是一片欣喜。
    “嘻嘻……讓天下人都知道雍王被我白風(fēng)夕搶去做老公了,不是很有趣很有面子的事嗎?”風(fēng)惜云眉眼間全是笑。
    這時底下萬軍回過了神,頓時嘩然,舉目望去,雖距離遙遠(yuǎn),但依稀可辨那是雍王與青王。可青王不是回帝都去了嗎?何以又出現(xiàn)在此?何以如此放言?而雍王又為何任她如此?
    卻見屋頂上雍王手一抬,萬軍頓時收聲斂氣。
    “墨羽騎、風(fēng)云騎的眾將士,孤已留下詔書,爾等聽從喬謹(jǐn)、齊恕兩位將軍的安排,敢有不從者,視為忤逆之臣,就地?cái)貧ⅲ ?br/>     豐蘭息的話音一落,風(fēng)惜云清清亮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了,你們都聽清楚了,敢有不從者,視為忤逆之臣!”說完,她側(cè)首看著豐蘭息,“現(xiàn)在我們走吧。”
    “好。”豐蘭息點(diǎn)頭。
    兩從相視一笑,伸手相牽,前方江湖浩渺,前方風(fēng)雨未知,從今以后,你我相依相守!
    黑與白兩道身影翩然飛去,消失于風(fēng)云騎、墨羽騎眾人眼中,消失于康城上空。
    眾將士還未從震驚癡愣中回神,喬謹(jǐn)、齊恕已捧詔書走來。
    “奉兩王詔命………”
    自那以后,便有許許多多的傳說:有的說,白風(fēng)夕愛慕雍王,強(qiáng)搶其為夫婿;有的說,雍王為白風(fēng)夕的風(fēng)姿所折,棄了江山追隨而去;也有的說,白風(fēng)黑息其實(shí)就是青王雍王,他們不過因?yàn)閼峙录酵酰詶壩惶尤ィ贿€有的說,雍王、青王并非懼怕冀王,乃不忍蒼生受苦,是以才雙雙棄位,歸隱于山林,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
    傳說有很多很多種,無論是在刀光劍影的江湖,還是在柴米油鹽的民間,總是有關(guān)于那兩個人的許多故事,總是有關(guān)于那一日的許多描述,只是那些都只能當(dāng)做傳說。
    那一日,記入史冊的不過一句話:
    景炎二十八年二月三日,雍、青兩王于康城留詔棄位而去。
    傳說也好,史書也好,有精彩的,有非議的,有贊誦的,有悲傷的……但那些都比不上當(dāng)日親眼目睹兩人離去的十萬大軍的感受!
    那樣瀟灑無拘的身影,那樣飄然輕逸的風(fēng)姿,豈是“遁逃”一詞所能輕辱的!
    湛藍(lán)的天空,明麗的陽光,那兩人一條白綾相系,仿如比翼鳥齊飛,又如龍鳳翱翔!
    東旦一戰(zhàn),雄兵奇陣,吾心折服;蒼茫一會,治國恤民,吾遠(yuǎn)不及。冀王雄者,定為英主。區(qū)區(qū)榮華,何傷士卒?既為民安,何累百姓?吾今遠(yuǎn)去,望天下臣民,稟蒼天之仁,共擁冀王,共定太平。
    這是雍王親筆寫下的棄位詔書。這一番話大義在前,大仁在后,普天莫不為雍王之舉所感,便是千年之后,人們翻起《東書?列侯?雍王蘭息》篇時,也都要贊雍王一個“仁”字!
    皇朝登基后,著史官撰寫《東書》,嚴(yán)正的史官記下如此一筆:雍、青兩王才德兼?zhèn)洌鴱?qiáng)將廣,已然二分天下之勢。然兩王稟蒼天之仁,憐蒼生之苦,不欲再戰(zhàn),乃棄位讓鼎,飄然而去,此為大仁大賢也!
    讓鼎!
    那位史官不怕當(dāng)朝皇帝降罪,也要記下兩王風(fēng)骨,足見其鐵骨錚錚!
    而一代雄主皇朝,卻也未降罪于史官,更未令其修改,任由史書記下這個“讓”字,無畏后世譏他“讓”得天下,其胸襟氣魄亦令后人撫掌贊嘆!
    而那離去的兩人,不論是白風(fēng)黑息也好,還是雍青雙王也好,無論是當(dāng)世還是千百年之后,那樣的兩個人都是比傳說更甚的傳奇!
    這些都是后話。
    不提康城萬軍的茫然無主,不提天下人的震撼激動,遠(yuǎn)離康城數(shù)十里外的小道上,一黑一白兩騎正悠悠然并行。此刻他們已不再是雄踞半壁天下的雍王、青王,而只是江湖間那瀟灑來去的白風(fēng)黑息。
    “你放得下心嗎?”豐息看看身旁那半瞇著眼似想打盹的人道。
    這女人一脫下王袍,那貪睡、好吃、懶惰、張狂……所有的壞毛病便全回來了,唉……罷了,罷了,這一生已無他法了。
    “放心。”風(fēng)夕隨意地?fù)]揮手,打了一個哈欠,“風(fēng)云騎從不會違我詔命,況且極為敬重齊恕、徐淵、程知他們,康城有齊恕在決不會有事。而徐淵則攜詔回青州,朝里那些異臣我繼位時便趕盡了,馮渡、謝素皆是見慣風(fēng)浪的老臣,素來愛民,當(dāng)不會不顧青州百姓的生死而妄起干戈。說到底,百姓最看重的不是玉座上到底坐著誰,而是能讓他們生活安康的人。皇朝又不是殘暴無能之輩,而且我給齊恕、徐淵、程知下過命令,即算他們要離開,至少要待兩年之后,那時風(fēng)云騎應(yīng)早就被皇朝收服了。”說罷轉(zhuǎn)頭笑看豐息,“倒是你呢,墨羽騎可不比風(fēng)云騎。”
    豐息也只是淡淡一笑,“論忠貞四大名騎中當(dāng)推風(fēng)云騎,但墨羽騎有一點(diǎn)卻是值得夸贊的,那就是完全服從君命,決不敢違。喬謹(jǐn)他們是良將,并無自立之心也無自立之能,而叔父那老狐貍他巴不得可以拋開這些令他躲避不及的棘手之事,好好頤養(yǎng)天年,豐葦那小子有叔父在,不用擔(dān)心。至于我那些個‘親人’嘛……哼,若想來一番‘作為’,沒權(quán)沒兵的,且憑他們那點(diǎn)能耐,不過正好讓皇朝來個殺雞儆猴罷了!”最后那笑便帶上了幾分冷意。
    “喏,要不要猜一猜皇朝會如何待他們?”風(fēng)夕眨眨眼睛。
    “無聊。”豐息不屑地瞟她一眼,“他若連這些將士都不能收服,何配坐擁這片江山。他若是敢對這些人怎么樣,哼哼,他這江山便也別想坐穩(wěn)了!”
    “嘻嘻……黑狐貍,你后不后悔?”風(fēng)夕笑瞇瞇地湊近他。
    “后悔怎樣?不后悔又怎樣?”豐息反問。
    “嘻……不管你后悔也好,不后悔也罷,反正這輩子你已被我綁住了!”風(fēng)夕指了指至今還系在兩人腰間的白綾。
    豐息一笑,俯首靠近她,“女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玉無緣的那一局‘棋’!”
    風(fēng)夕聞言,抬手抱住他,“你知道又如何,還不是乖乖跳入?”
    “哈哈……”豐息輕笑,攬她入懷,輕輕咬住她白生生的耳垂,呢喃道,“普天之下,萬物如塵,唯汝是吾心頭之珠,滲吾之骨,融吾之血,割舍不得!”
    “嘻嘻……我要把這句話刻在風(fēng)氏族譜上。”
    “是豐氏。”
    “不都一樣么。”
    ……
    一黑一白兩騎漸行漸遠(yuǎn),嬉笑的話語漸遠(yuǎn)漸消。
    蒼茫山上,暮色沉沉,秋九霜和皇雨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爬上山頂,卻只見皇朝一人臨崖而立,負(fù)手仰望蒼穹。
    “主上,該下山了。”秋九霜喚道。
    皇朝卻恍若未聞,佇立于崖邊,任山風(fēng)吹拂著衣袂。
    皇雨與秋九霜對視一眼,不再說話,只是站在他身后。
    良久后,才聽到皇朝開口道:“他竟然說,若贏得天下而失去心愛之人,那也不過是個‘孤家寡人’。玉宇瓊樓之上的皇座,萬里如畫的錦繡山河,都比不上懷抱愛侶,千山萬水的雙宿雙飛!他竟然就這樣將半壁天下拱手讓人,就這樣揮手而去!你們說他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
    兩人一聽不禁一震,實(shí)想不到本以為是一場激烈的龍爭虎斗,竟然是這樣的一個收局!
    皇朝轉(zhuǎn)身,走至那石刻棋盤前。
    棋盤上的棋子依然如故,未曾動分毫,只是石壁上卻又增刻了兩句話:且視天下如塵芥,攜手天涯笑天家!
    “蒼茫殘局虛席待,一朝云會奪至尊!”皇朝念著石壁左邊原已刻著的兩句話,心情沒有慷慨激昂而是帶著幾分迷茫與失意,“明明是奪至尊,可那家伙卻是‘且視天下如塵芥,攜手天涯笑天家’,這個人人夢寐以求的天下竟然如此簡單可棄!”
    垂首攤掌,手心上是兩枚玄令,那是王者象征的玄樞。
    皇雨與秋九霜相視一眼,隱約間明了幾分。
    “你們明日隨我走一趟康城。”皇朝聲音已恢復(fù)冷靜。
    “需帶多少人?”秋九霜問道。
    “不必。”皇朝卻道。
    “主上……”秋九霜欲阻。
    “我若連這點(diǎn)膽量都無,又何配為風(fēng)云騎、墨羽騎之主!”皇朝揮手?jǐn)嗳坏馈?br/>     “喬謹(jǐn)、文聲、棄殊,冀王其人胸襟闊朗更勝于我,實(shí)為一代英主,必不會虧待于你們。你們?nèi)裟钗疫@些年待你們之情誼,那便不要白擔(dān)了墨羽騎大將之名,好好領(lǐng)著他們,守著他們。從今以后忘記舊主,一心跟隨冀王,打出一個太平天下,以不負(fù)你們一身本領(lǐng)志向,也不負(fù)我這一番苦心。
    “我此番離去,必不再歸來。或天下人譏笑我膽怯,又或日后于史書留在話柄,但我終不悔。”
    康城城樓上,喬謹(jǐn)抬首仰望蒼穹,夜幕如墨,星光爍爍,不期然地想起那雙墨黑無瑕的眼眸,似乎偶爾在他極為開懷時,那雙幽沉的眸子便會閃現(xiàn)如此星芒。
    康城慌亂的大軍在他與齊恕的合力之下總算安撫下來,而黥城有棄殊、程知去了,以棄殊的精明、程知的豪氣,想來也已無事。只是……此生可還有機(jī)會再見到那令他們俯首臣服的兩人?
    “不論哪一樣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青王,這便是你的成全嗎?
    若主上選江山,你以國相贈,助其得到天下。這是成全其志?
    若主上選您,則失山河帝位,但得萬世仁名,并有您一生相伴。這是成全其心?
    喬謹(jǐn)合眸握拳,默念于心:主上,請放心,喬謹(jǐn)必不負(fù)所托!
    而康城另一位大將齊恕卻沒喬謹(jǐn)大將軍城樓賞星的閑情,他此時正站在院門前,有些頭痛著到底要不要進(jìn)去。
    唉,還不去找喬將軍兩人擠一擠吧。最終他嘆一口氣,打算去找喬謹(jǐn)搭窩睡一宿,可腳剛抬起,門卻嘎吱一聲開了。
    “將軍,您回來了呀!快進(jìn)門呀,我已做好飯了,就等將軍回來。”一聲嬌媚的呼喚,門里走出一個明媚女子,滿臉溫柔甜蜜的笑容,可不正是青王的女官五媚嘛。
    “我……我……”
    “有什么話也先進(jìn)來再說呀,外面黑漆漆的,又冷,我已給你溫好一壺酒了,快喝一杯驅(qū)驅(qū)寒意。”
    齊恕還來不及推辭,已被五媚一把挽進(jìn)了門內(nèi),迎面而來的是一室的溫暖及飄香的酒菜。
    默默嘆一口氣,想起了主上臨走前的話——“齊恕,五媚如同我的妹妹,本應(yīng)為她找個好夫家,但此刻已身不由己。所謂君有事,臣服其勞,所以你便代我為她找個良人吧。”
    唉,這哪里是要他找“良人”,主上分明就是要他做“良人”!
    同樣的夜晚,蒼舒城中的冀、幽軍民則是一片歡躍,而皇朝卻靜坐于書房中,出神地看著墻上一幅煙波圖。
    咚咚!門口傳來輕輕叩門聲,然后不待他出聲,門便被輕輕推開。
    能隨意進(jìn)出他房間的當(dāng)世只有一人。
    皇朝轉(zhuǎn)頭,果見一襲皎潔如月的白衣飄然進(jìn)來。
    “還在想嗎?還未能想通嗎?”玉無緣在皇朝對面坐下。
    “我想通了,只是無法理解。”皇朝輕輕搖首,“他那樣的人本不應(yīng)有如此行為,卻為何偏偏如此行之?”
    “情之所鐘,生死可棄。”玉無緣淡然道,“你若同有如此行為,自能理解,但你若理解,那這天下便不是你的。”
    “情之所鐘嗎?”皇朝喃喃輕念,眼中有一瞬間的迷茫與柔和。
    “嗯。”玉無緣點(diǎn)頭,“他能如此,你我只能羨慕。”
    “羨慕嗎?或許也有。”皇朝淡淡一笑道,“將這江山玉座視如塵芥的瀟灑千古以來也只他一人,所以啊,這天下之爭算你我贏了,但另一方面,你我卻輸他!”
    “何須言輸贏,但無悔意便為真英雄。”玉無緣凝眸看著皇朝。
    “昔年師父預(yù)言我乃蒼茫山頂之人,可他定料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皇朝有些悵然道。
    “當(dāng)年,天老地老雖觀星象得天啟,但是……他們下山太早。”玉無緣淡笑道,“所以他們未能見到最后的奇異天像。”
    “哦?”
    “王星相峙,異星沖霄。光炫九州,剎然而隱。”玉無緣仰首,目光似穿透那屋頂,直視茫茫星空。
    “這顆異星便是青王。”皇朝頓悟,“只是……”劍眉微揚(yáng),奇異地看著玉無緣,“當(dāng)年你才多大?”
    “十歲。”玉無緣老實(shí)地答道。
    “十歲?”皇朝驚憾,然后又笑起來,“果然呀……天人玉家的人!”
    玉無緣一笑而對。
    片刻后,皇朝端正神容,道:“明日我與皇雨、九霜三人去康城,不帶一兵一卒,你可有異議?”
    “康城可放心地去。”玉無緣看著皇朝,目光柔和,微微一頓后又道,“明日我不送你,你也無須送我。”
    砰!皇朝猛然起身,撞翻身前的矮幾,叮叮當(dāng)當(dāng),幾上的壺、杯、玉雕便全墜落于地,可他此刻顧不得這些,只是本能地伸手抓住玉無緣的手,厲聲道:“無緣,什么‘無須送我’?”
    “你我相識以來,未曾見你如此慌亂過。”玉無緣卻撥開他的手,彎腰將矮幾扶起,將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
    “無緣……”皇朝看著玉無緣平靜地收拾著東西,胸膛里一顆心上下跳動,這么惶然的感覺此生第一次!
    “皇朝。”玉無緣收拾好東西抬首看著他,看著他那雙不再平靜犀利的金眸,心頭不禁也是一番感動一番嘆息,抬手按在他的肩上,“皇朝,記住你的身份,萬事于前,應(yīng)巋然不動。”
    皇朝此時卻已無法做到巋然不動,目光緊鎖著玉無緣,“你我相識也近十年,我敬你為師,視你為友,雖非朝夕相伴,但偶爾相聚,偶爾書信相傳,你我情誼我自信不輸‘生死之交’四字,每有事時,你必至我身旁……我以為……你我會一生如此……難道……難道你也要離我而去嗎?”
    似乎無法直視金眸中那灼熱的赤子情懷,玉無緣微微轉(zhuǎn)首,目光卻落在了墻上那幅煙波圖上,看著那朦朧的山湖霧靄,剎那間他的眸中浮起迷蒙的水霧,可眨眼間卻又消逝無痕。
    “我們玉家人被世人稱為天人,代代被贊仁義無私,可只有我們玉家人自己才知道我們無心無情。”玉無緣的聲音縹緲如煙,臉上的神情也如霧靄模糊,“我沒有親人,能得你這一番情誼也不枉此生,若是可以,我也愿親眼看你登基為帝,看你整治出一個太平盛世,與你知己一生,只是……我已命不由己,我的時間已到盡頭!”
    “什么意思?”皇朝目射異光,緊扣住玉無緣的手。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壽。”玉無緣回首看著皇朝,臉上是嘲弄的笑,“當(dāng)日在幽王都之時豐息曾如此問我。”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壽?”皇朝驚愕地重復(fù)。
    “哈哈……”玉無緣笑了,笑得凄然,笑得悲哀,將雙手?jǐn)傆诨食媲埃盎食憧纯次业氖郑乙褖蹟?shù)將盡!”
    皇朝低頭看著手中緊扣的那一雙手,那一刻,腦中轟然巨響,一片空白!
    許久后,才回過神來,看清那一雙手,心頭懊腦、悔恨、心痛、恐懼等等交夾在一起,一時間,胸膛里激流奔涌般混亂,又空空然似什么也沒有。
    那雙手是白玉雕成,那樣的完美,沒有一絲瑕疵,可就是這一份完美才令人恐懼!人的手再如何保養(yǎng),再如何的白凈細(xì)嫩,也決不會真的化成玉,總是有柔軟的皮膚、溫暖的熱血,可眼下這雙手……這雙手當(dāng)然沒有石化為玉,可那與玉已無甚差別,冰涼的,透明的,握在手中,感覺不出那是手!
    可是還有讓他更震驚的,那雙手……掌心的紋路竟是那樣的淡,淡得看不見!那樣的短,短得什么都來不及展開便已結(jié)束。
    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榮辱成敗,盡在其中,可他的……莫若說一切都短都無!
    為什么?為什么他從來不知道?為什么他從未發(fā)現(xiàn)?他說他敬他為師視他為友,可他為何竟未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已生變化,未發(fā)現(xiàn)他掌心的秘密?
    “無緣……”皇朝抬眸看著面前的人,此刻才發(fā)現(xiàn)他那張臉竟也如玉瑩亮,可眉宇間的神氣卻已衰竭,那雙永遠(yuǎn)平和的眸子中此刻是濃濃的倦色,為何他未發(fā)現(xiàn)?手在抖,聲音也在抖,“無緣……我不配為你之友!”
    “傻瓜!”玉無緣將手抽出,拍拍他的肩膀,“這又不是你的錯,這是我們玉家自己造的罪孽。”
    “罪孽?難道,當(dāng)年……久羅……”皇朝猛然醒悟,心頭一沉,“可是……那不是玉家的錯,威烈帝與七王又何曾無錯,可為何承受的卻是玉家?這不公平!我……”
    玉無緣一擺手,阻止他再說,“七王之后應(yīng)都知當(dāng)年的悲劇,只是知道玉家人承受血咒的……當(dāng)年在場的只有雍昭王豐極,想來他將此事傳與了后人。當(dāng)年那場悲劇雖起于鳳王,卻結(jié)于玉家,由玉家承擔(dān)所有的罪孽,是玉家人心甘情愿的事。六百多年來,我們玉家雖未有一代能活過三十歲,但無一人怨極七王,一代一代都是毫無怨悔地走至命終。”
    “我們七王之后安享榮華,竟不知這些都是玉家人代代以命換得的!”皇朝笑,笑得悲痛,“可是都這么多年了,難道玉家都不能解開血咒嗎?”
    “久羅王族的血咒是無法解開的。”玉無緣淡然一笑,“久羅全族的毀滅只以一個玉家相抵,其實(shí)是我們賺到了。所以……日后你為皇帝時必要好好侍久羅族人,以償還我們祖先當(dāng)年造下的罪孽。”
    “我為皇帝……我為皇帝……我為皇帝之時還有什么是不能做的!無緣,你留在我身邊,我必尋盡天下靈藥,必訪盡天下能人,必可為玉家解去血咒!無緣,你信我!”皇朝急切地道。
    玉無緣平靜地看著皇朝,看著他一臉的焦灼,忽然覺得全身一松,似乎一切都可就此放下,再無牽掛。即算性命即將終了又如何,即算終生無親無愛又如何,不是還有眼前這個朋友嗎?不是還有他這一份赤子情誼嗎?玉家人對于人生所求,都很少很少,所以有這些足夠了!
    “皇朝,威烈帝當(dāng)年又何曾不是想盡辦法,六百多年來玉家人又何曾不是用盡心思,只是啊……”玉無緣一笑,笑得云淡風(fēng)輕,笑得灑脫從容,“玉家人是很信天命的,當(dāng)年先祖明明知道鳳王會引發(fā)血禍造成悲劇,明明知道玉家將遭受劫難,但他卻沒有在與鳳王相遇時殺掉她,而是讓一切應(yīng)驗(yàn)命運(yùn)。他當(dāng)年的理由,可能是亂世不可少一名英才,可能是為了威烈帝,又可能是為著他們的師徒情誼……而我玉無緣,雖無力改變玉家的命運(yùn),但我卻不想再依命而行,我要讓玉家的命運(yùn)就此終結(jié)!”
    “無緣!”皇朝全身一震,心頭劇痛。他怎可如此輕松如此淡然地笑著說,世人仰慕的天人玉家從此將絕跡于世……
    “鳥倦知返,狐死首丘。”玉無緣握住皇朝的手,“皇朝,獸猶如此,況乎人。玉家的人從來不會死在外面,我們……都會回家去。”
    皇朝緊緊地抓住手中的那雙手,就怕一松,眼前的人就會消失,可是他即算如此的緊抓,他就不會離開嗎?他的身邊,注定不會有旁人嗎?
    “我走后,你……”玉無緣輕輕一嘆,“只是,寂寞……是帝王,是英雄必隨的!”
    二月四日。
    皇朝領(lǐng)皇雨、秋九霜三騎入康城,喬謹(jǐn)、齊恕恭迎。
    那一日,皇朝立于城樓,獨(dú)對下方十萬大軍,那一身凜然無畏的大氣,那睥睨間雄視天下的霸氣,令雍、青大軍心折。
    可那雄昂霸氣中……已有一絲孤寂如影相隨。
    那一日,在遠(yuǎn)離康城百里外的郁山腳下,風(fēng)夕和豐息騎著馬正漫悠悠晃蕩著,忽從山道上傳來馬車駛過的聲音,片刻后便見一隊(duì)車馬向他們行來。
    待走近一看,領(lǐng)頭的不正是鐘離鐘園兄弟嗎?
    風(fēng)夕正詫異,卻見鐘離、鐘園向前,向豐息一躬身道:“主上,已全按您地吩咐辦妥了。”
    “嗯,不錯。”豐息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
    “黑狐貍,你搞什么鬼?這些是干嗎的?”風(fēng)夕疑惑地看著那一隊(duì)車馬,長長的隊(duì)伍,少說也不下五十輛。
    “不過都是些我日常用的東西罷了。”豐息淡然道。
    “日常用的東西?”風(fēng)夕瞪目。日常用的東西需要五十輛馬車來裝?目光轉(zhuǎn)向鐘離,眼神示意速速招來。
    鐘離十分識趣,下馬躬身向她匯報(bào),“回稟夫人,這五十車除了二十車是金銀外,其余三十車確實(shí)全是公子日常用物。十車是公子的衣裳冠帶,十車是公子素來喜看的書籍,五車是公子平日喜歡的古玩玉器,三車是公子日常的飲食器皿,一車是公子素日用過的琴笛樂器,還有一輛空車乃供您與公子休息所用。”
    鐘離那邊才一說完,風(fēng)夕已是目光定定地看著豐息,還未及說話,那邊鐘園一揮手,便有數(shù)十人走近,“這些都是侍候公子的人。”轉(zhuǎn)頭對那些人道,“你們快來見過夫人。”
    話音一落,那些人便一個個上前,在風(fēng)夕馬前躬身行禮,依次報(bào)上名來——
    “夫人,我是專為公子縫衣的千真。”
    “夫人,我是專為公子制茶的藏香。”
    “夫人,我是專為公子釀酒的掬泉。”
    “夫人,我是專為公子養(yǎng)蘭的青池。”
    ……
    或許太過驚奇,風(fēng)夕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人對她的稱呼。
    當(dāng)那些人全部自我介紹完畢后,風(fēng)夕仰天長嘆,“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今生竟認(rèn)識這么個怪物!”
    可豐息卻還嫌不夠似的道:“此去旅途不便,只得這么些人侍候,等你我尋得地方定居后,再多收些仆人吧。”
    “啊?”風(fēng)夕此時已是啞口無言。
    而其他人則是悄悄打量著眼前這令他們主上拋江山棄玉座的女子。
    半晌后風(fēng)夕才回過神來,看看那長長的車隊(duì),道:“你帶這么多東西招搖上路,就不怕有搶劫的?”
    “搶劫?”豐息眉一揚(yáng),“我倒想知道這天下有誰敢來搶我的東西?便是皇朝他也得掂量掂量!”
    正在此時,一陣琴音從山頭飄來,清幽如泉,淡雅如風(fēng),令人聞之忘俗。
    “這是……”
    風(fēng)夕凝神細(xì)聽,這琴音聽來耳熟,且如此飄然灑逸,決非常人能彈。
    “這是那一晚……”片刻后,她猛然醒悟,這不就是那一晚在天支山上玉無緣隨心隨手所彈的無名琴曲嗎?頓時,她掉轉(zhuǎn)馬頭,迎向郁山。
    琴音此刻也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似乎彈琴者已走下山來。
    山下一行人都靜靜地聽著這清如天籟的琴音,一時間都心魂俱醉。只有豐息平靜淡然,看一眼欣喜于形的風(fēng)夕,略略一皺眉頭,但也未說什么。
    終于,一個皎潔如月的人飄然而現(xiàn),似閑庭漫步般悠閑走來,卻是轉(zhuǎn)眼就至身前,一張古樸的琴懸空于他的指下,長指輕拂,清雅的琴音便流水般輕瀉。
    當(dāng)一曲終了之時,玉無緣抬首,一臉安詳靜謐的淺笑。
    “聞?wù)f有喜事,特來相賀。”他目光柔和地看向風(fēng)夕,“那晚天支山上所彈之曲,我將之取名《傾泠月》,這張無名琴也隨了曲名,一起相贈,以賀你們新婚之喜。”
    風(fēng)夕看看玉無緣,看看他托在手中的琴與琴譜,下馬,上前,伸手,接禮,抬眸綻顏一笑,如風(fēng)之輕,如水之柔,“多謝!”
    玉無緣一笑回之,“這《傾泠月》中記我一生所學(xué),閑暇之時,或能消遣一二。”
    “嗯。”風(fēng)夕點(diǎn)頭,凝眸專注地看著玉無緣,“此一別,或再會無期,保重!”此生無緣,唯愿你一生無憂無痛。
    “保重!”玉無緣亦深深看她一眼。此生無緣,唯愿你一生自在舒心。
    目光越過風(fēng)夕,與豐息遙遙對視一眼,彼此微微一笑,化去所有恩怨情仇,從此以后,相忘江湖。
    兩人頷首一禮,就此拜別。
    目送玉無緣的背影消失,風(fēng)夕回頭:“我們該上路了。”
    豐息點(diǎn)頭,兩人并肩行去,長長的車隊(duì)隔著一段距離跟隨在身后。
    從今天起,開始他們新的旅途,天涯海角,且行且歌。
    而一座山坡上,有兩道纖細(xì)的人影遙遙目送他們離去。
    玉無緣走出半里后,倚著一棵樹坐下,閉目調(diào)息,半晌后才睜眸起身,遙望身后,已無跡影,從今以后,真真是再會無期!
    無聲地嘆息一聲,然后將所有的紅塵往事就此拋卻!
    “玉公子?”一道冷凝的聲音似有些猶疑地喚道。
    玉無緣轉(zhuǎn)身,便見一個冷若冰霜的佳人和一個滿臉甜笑的少女立在一丈外。
    真是快要到盡頭了,有人如此接近都不能發(fā)現(xiàn)。他面上卻浮起溫和的微笑:“是鳳姑娘,好久不見。”
    “想不到竟還能見到玉公子。”鳳棲梧冷艷的臉上也不禁綻出一絲笑容。
    一旁笑兒則是滿眼驚奇地打量著玉無緣,雖隨公子江湖行走,卻是第一次見這位列天下第一的人,果是世間無雙,只是……何以氣色如此衰竭?
    玉無緣看著笑兒頷首一笑算是招呼,轉(zhuǎn)頭又看向鳳棲梧,“姑娘是來送行嗎?”
    “嗯。”鳳棲梧點(diǎn)頭,抬眸望向早已無人影的地方,有些微悵然地道,“只是想送一送。”
    “姑娘想通了。”玉無緣贊賞地看著她,果是蕙質(zhì)蘭心之人。
    “棲梧愚昧,直至青王受傷時才想通。”鳳棲梧略有些自嘲地笑笑,“窮其一生,棲梧之于他不過一個模糊的影子,又何苦為難別人,為難自己,何不放開一切,輕松自在。”
    “好個輕松自在。”玉無緣點(diǎn)頭,“姑娘以后有何打算?”
    鳳棲梧回頭看一眼笑兒,道:“棲梧本是飄萍,到哪便是哪。只是蒙公子憐惜,令笑兒相伴,豈能讓她隨我受那風(fēng)塵之苦。所以想尋個清靜之所,兩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余生。”
    “哦。”玉無緣目光掃向笑兒,但見她雖滿臉甜笑,卻目蘊(yùn)精芒,自是有一身武功的,所以豐息才會放心鳳棲梧,只是兩個纖弱女子,漂泊江湖總是不合,去那異地,也難謀生,終輕輕一嘆,道,“姑娘既只是想尋個幽居之所,那便隨無緣去吧。”
    “嗯?”鳳棲梧疑惑地看著他。
    “我將玉家的居地送給姑娘吧。”玉無緣目光輕渺地望向天際。
    “啊?那如何使得!”鳳棲梧聞言趕忙推辭。
    “姑娘無須顧忌。”玉無緣看著風(fēng)棲梧淡然道,只是那目光卻穿越了鳳棲梧落向另一個虛空,“我已不久于人世,玉家將再無后人,幾間草屋,姑娘住了正不浪費(fèi)。”
    “什么?”鳳棲梧一震,瞪目看著眼前如玉似神的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剛才所言。
    笑兒則知玉無緣所言不假,看著這才第一次見面的人如此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己的生死,心頭不知為何竟是一片凄然。
    玉無緣依然一派平靜,“姑娘的人生還長,以后招個稱心的人,平平淡淡,安安樂樂地過一生,未嘗不是美事。”
    說罷,移眸九天,抿唇長嘯。
    那一聲清嘯直入九霄,那一聲清嘯聲傳百里!
    那一聲清嘯哀哀而竭,那一聲清嘯裊裊而逝!
    遠(yuǎn)遠(yuǎn)的半空中,有白影飄然而來,待近了才看清,那是四個白衣人抬著一乘白色軟轎御風(fēng)而來。
    “終于……要回家了。”
    輕輕合上雙眸,天與地就此隔絕!
    放松全部身心,所有束縛與堅(jiān)持就此散絕!
    身輕飄飄的,魂也輕飄飄的,一切都遙遙遠(yuǎn)去。
    “玉公子!”朦朧中隱有急切的呼喚。
    無須呼喚啊,亦無須悲傷。
    有的人生無可戀,死為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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