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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小重山(一)

    “砰——”無數零件碎片伴隨著巨大的撞擊聲在空中炸開, 廢墟內火苗徐徐燃起, 燒焦的味道飄散而出,同時伴隨著小范圍的炸裂。
    縷縷黑煙從報廢的車框上升起。
    巨大的、怪物般矗立于城市中的聯合政府實驗室大樓, 懸掛紅底白字的巨幅豎幅標語“we are human(我們生而為人)”,那標語被風輕輕吹動。
    冷森森的玻璃幕墻, 倒影出刺目的日光, 和癱瘓的十字路口紅色的火光。
    “小姑娘!”人們忽然看到一個穿藍色連衣裙、戴陽帽的小小身影, 像離弦的箭, 從人行道斜穿而來, 裙子綻開一朵花, 有人在背后追上她:“嘿!別過去!”可是離得太遠,眼睜睜地看著她沖進了火堆里。
    尖叫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空中又有數輛飛過的轎車, 突然沿切線偏離軌道,餃子入鍋一樣俯沖下來,像是被磁鐵猛地吸引了一團,連續“砰砰”地撞在了那一團廢鐵里。
    “sos:丘山路發生重大車禍, 請求支援。”
    紅色文字閃爍。
    距離事故點兩公里內的所有醫院,每一個醫生護士胸前的信息牌都出現了這樣的文字信息。
    除產科以外,所有人奔跑起來, 五輛救護車疾馳而出。
    “走地面吧, 聽說走空軌的汽車失控了。”黑人護士打著手勢,急切地對司機說,救護車在十車道的馬路上飛奔,窗外花花綠綠的廣告牌一閃而過, 依稀可見只言片語:“human being(人類)”“no replacement(無可替代)”
    “空中軌道沒有問題。”醫生已經放下通訊電話,“警方說是磁場干擾了無人駕駛感應系統。”
    “擔架準備好了嗎?”
    丘山路連同上方空軌全部禁封,寬闊的道路上沒有空空如也,幾輛警車橫七豎八停在那里,紅藍警報燈閃爍。
    未及救護車停穩,門便已經拉開,白衣的醫生護士抬著擔架俯沖下來,抬頭見到眼前堆積成山的冒著殘煙的報廢的鐵皮汽車,幾乎遮蔽了太陽,鮮血像是罐頭被擠破似的,沿著縫隙流下來,汩汩淌到地上。
    “天哪——”有人捂住嘴,聲音帶了哭泣的調子。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人們,看到眼前景象,又一次想起了幾十年前洪水席卷、城市摧毀、摩天大樓如多米諾骨牌倒塌的恐怖畫面。
    四周所有的樓體外立面兼做屏幕,忽然亮起。
    這是緊急轉播,聯合政府發言人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藍色眼睛里神色凝重。
    “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傷員。要將死亡率降至最低。”
    ——在那場浩劫里,活下來的人類數量銳減至原來的十分之一。
    “那是我們的同胞,”他輕輕吟誦了聯合政府的口號,“‘人類一體。’”
    直播就此結束,所有人擦干眼淚,各司其職地忙碌起來。
    “磁場干擾解除了嗎?”
    “還在排查,車速甚至不能超過50邁。”
    “快讓開,吊車來了。”
    救援機器人成批地從卡車上跳下,“噼啪”“噼啪”訓練有素地將機械臂伸進廢墟,綠燈閃爍著,搜索僅存的生命跡象。
    “你看到一個女孩跑進去了,對嗎?”警方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我試圖追上她,但是她跑得太快……藍色裙子……對,她完全可以躲過去的,我想她已經……”
    “找到一個幸存者,把這塊鐵皮搬開!”醫生護士們欣喜若狂的喊聲打斷了問話。
    偏過頭去的目擊者,張開嘴巴,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藍色連衣裙的女孩正蹲在鐵鑄的廢墟里,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陽帽不知掉在何處,露出漆黑的發絲,一對麻花辮子,打了蝴蝶的白色綢帶仿佛翩翩飛舞的蝴蝶。
    一個脆弱而美麗的亞洲女孩。
    她似乎從未被這么多雙眼睛注視過,她掃視著外面圍著她的醫護人員,黑色眼瞳里露出一絲驚惶的怯意:“你們……”
    她打量著每一個人,小心地朝這些陌生人說,“救救他。”
    人們發現她懷里還緊抱著一個失去意識的、不到十歲的小男孩,男孩臉靠著她的胸膛,只留給眾人一個頭發翹起的后腦勺,他穿著寬松的短褲,蒼白瘦弱的小腿還壓在廢墟中,從那處源源不斷地滴下鮮血來。
    醫生護士們交換了一下眼神,為首的俯身探進那洞口,朝她伸出手:“你能動嗎?”
    “請你先出來,我們隨后救他。”
    畢竟,剛才探測的結果表明,只有一個人類具有生命體征,他們懷疑她懷里的男孩已經……
    而這處廢墟充斥著汽油和橡膠輪胎燒焦的刺鼻味道,并不十分安全。
    活著的人類,實在是太珍貴了,不值得冒任何風險。
    女孩瑟縮著向后躲過那只手,朝他們搖頭:“他……很……嚴重。”
    也許是因為受到驚嚇的關系,她說話有些斷斷續續的。
    伸出的那只手幾乎探到她肩膀,差一點就可以抓住她的細瘦的胳膊,將她拖出來,但他們害怕這樣會讓她受傷。
    正在猶豫時,醫生的手指敏銳地感受到了她胸前一點輕微的,翕動的熱氣。
    那熱氣,很像是某種小動物細弱的鼻息。
    那只手猛地轉了個向,試探著輕按住了男孩裸/露的脖頸,意外地感受到了跳動的脈搏。
    他幾乎跳起來了:“活著,他活著!”
    外面的人頃刻間沸騰了。
    “吊車來了嗎?快把這里搬開……這里有兩個幸存者!”
    男孩被抱到擔架上,他的左腿膝蓋以下已經青紫,被壓住的膝蓋鮮血淋漓,很快染紅了白布。
    他看似人事不省,濃密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陰影,他的眉骨突出,眼窩很深,眉毛也濃密,臉蛋上沾了道道血污,很難判斷出國籍。
    說“看似”人事不省,是因為他的一只手,緊緊地拉著女孩的手腕不放,將她的手腕都攥紅了,后者蹲在擔架旁邊,慌亂地掰著他的手指。
    “是你的弟弟嗎?”
    梳著雙麻花辮的女孩似乎被問話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與此同時,她終于掙脫了男孩的手:“不,不是。”
    她身上沾著的斑斑血跡,似乎都不屬于她。抬擔架的護士忽而發現女孩的右腳踝以可怖的角度彎折著,倒吸一口冷氣:“她恐怕骨折了,需要去醫院做全身檢查。”
    “不,我不去。”她慌亂地搖著頭。
    兩個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將她架上了擔架,救護車門閉合,閃爍著應急燈,疾馳而去。
    搶救車滾動在大廳里,腳步紛亂,大廳里有很多穿統一海藍制服的警察,像捅了馬蜂一樣,密集地移動著。
    醫生詫異摘下口罩:“怎么會有這么多聯合政府的人?”
    “諾爾教授動脈瘤破裂,倒在實驗室三小時才被發現。”
    “救得回來嗎?”
    對答的醫生聳聳肩,“三個小時,不是三分鐘。”
    女孩猛地坐起身來,辮子蕩起,一轉不轉地看著說話的人,被年邁的護士和藹地按住肩膀:“別亂動,你骨折了,孩子。”
    她直挺挺地又倒下去,枕著彎翹的辮子,歪頭看著天花板,那雙琉璃似的黑眼珠,倒影出急速后退的管道,不知在想什么。
    推著男孩的床右拐進入急救室,他垂在床邊的手還微張著,似乎想要虛弱地地抓緊什么。
    “今天真熱鬧。”
    守在醫院里的警察也小聲嘈雜和抱怨著,因為人口不足的緣故,這是一支良莠不齊的隊伍,里面甚至混有十幾歲的少年和駝著背的六十歲的老人。
    他們三三兩兩閑聊:“這個教授是做什么的,很厲害嗎?”
    “是聯合政府實驗室里的人。
    “有人說導致車禍的磁場干擾就是從諾爾教授的實驗室里發出的。就在丘山路上,死了十幾個人。”
    “十幾個人!”有人驚嘆道,“他在實驗室里干什么?”
    “聽說是在做違禁實驗……”
    搶救車靠近他們時,護士便被這話題吸引,不禁放慢腳步聽了片刻。
    “恐怕他得以死謝罪了。”
    “說不定現在已經死翹翹了。”
    “實驗室是聯合政府直屬的,發言人要引咎辭職了嗎?”
    “可能。”
    “真不明白實驗室的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我們已經這樣了,還探索什么科學,不能靠自己的雙手勞作生存嗎,就像早期人類的那樣?安全地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說得輕巧,你三百五十平的房子,難道能不用掃地機器人清掃?實驗室只過是為了人類更舒服地生活。”
    “是的。”那人雙手合十,“生命是最寶貴的,無可替代。”
    任何對話總會歸結于這一句話,護士聽到這里,便明白對話要結束了。
    她無趣地轉過頭來,滾動的急救車被褥被掀開,堆在一邊,凌亂的床單上面空蕩蕩的,早已沒了人影。
    “嘿!”她轉頭四顧,“那個女孩呢?”
    “還沒有人來認領嗎?”護士的交談的聲音很輕,薄如蟬翼的平板電腦上顯示出登記表,“姓名”一欄保留了空白。
    “死傷者信息還沒有確認。或許他的家人也車禍中遇難了?”
    調節器內的點滴一滴一滴落下。床頭的控制儀器關著,半掩的百葉窗外,露出外面昏暗的紫黑的天色。
    男孩躺在床上,因輕微失血而蒼白的臉頰上貼了一小塊紗布,右腿被白紗布層層裹著,高高吊在床尾。
    他沒有什么嚴重的損傷,只有被擠壓的腿膝蓋以下粉碎性骨折,釘了鋼板,隨后轉移到這處普通病房來了。
    床邊的桌子上甚至被允許擺放了一束紫紅色的干花,病房里十分靜謐,花葉被空調吹得簌簌抖動。
    兩個護士長吁短嘆了一陣,輕手輕腳地將門帶上了。
    緊貼著門的墻邊,出現一抹淺藍色的衣角,裙擺上還沾染著大片污漬,那是已經發黑的斑斑血跡。
    她以單腳腳尖站立著,脊背貼著墻,像幅畫似的裝裱在墻上,提心吊膽的,沒發出一絲聲音。
    等走廊里的說話聲遠去了,她才放松下來,蹲下身去,“咔”地將自己的腳踝扳正了。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病床邊,彎腰打量床上的人,兩只辮子垂下來,眼里露出一絲迷茫之色,像是個迷路的、無家可歸的孩子,盯著一棵樹發呆。
    手腕倏忽被人攥住,她險些跳起來。
    男孩慢慢地張開眼睛看著她。他發著高燒,眼皮兒褶子更深,咖啡色的瞳孔迷迷瞪瞪的,像蒙了一層霧。
    他說:“幫我倒點水。”
    隨后他松開了手,又閉上眼睛。
    “水。”
    女孩得到了一個指令。她在病房里四處探看摸索,她好像對這處很不熟悉,拿手打開了嵌在墻里的儲物柜和冰箱,茫然看著里面的瓶瓶罐罐。
    “開水房在外面,走廊拐角。”
    他睜開眼睛,看見她正拿著一瓶碘酒研究著,不耐煩地說。
    一分鐘后,她笨拙地扶起他的腦袋,把紙杯抵在男孩唇邊。
    水溫正剛好,他像是河邊飲水的牛犢,咕嘟咕嘟低,一口氣喝了干凈,隨后仰躺著大口喘息。
    “你有39.2c了。”她將紙杯放在桌子上。
    男孩閉著眼睛,沒有應答,他昏昏沉沉,似乎又睡去了,薄薄的嘴唇微抿著,呼吸微沉。
    她茫然坐了一會兒,指頭擺弄了兩下干花,便覺得有些坐不住了。但她也沒能走成。
    她低頭看著他拽著自己裙子的手,伸手拽卻拽不掉。
    “放開我。”她小聲地說,“嘿,我不認識你。”
    “篤篤篤。”病房外傳來敲門聲,護士輕柔的聲音響起,“病人醒了嗎?換藥時間。”
    女孩心一橫,將裙子連同他的手一起拉起來,張開小嘴欲咬。
    男孩卻猛地睜眼,那雙陰郁、沉靜的的眼睛看著她,帶著一點氣定神閑的威脅,亦或是挑釁——他慢慢做著口型:“你是從實驗室跑出來的。”
    女孩雙眼猛然睜大。
    同時,門被扭開了。
    “天哪。”護士驚訝地看著那道藍色的背影,“你怎么跑到這里了?”
    護士低頭看向地上,她一雙穿在小皮鞋里的腳并起,整整齊齊地踩在凳子前。小腿骨肉亭勻,光滑白皙,不見絲毫傷痕。
    “是……醫生幫你處理過了嗎?”
    女孩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一個護士抬手幫男孩換吊瓶,另一個護士松了口氣,飛快地在本子上什么,瞥見男孩拽著她不放的手,一連串地發問:“醒過了嗎?你是他的親屬嗎?姐姐?”
    女孩睜著眼睛望著空氣,似乎思考了好長時間,凝重地點了三下頭。
    拽她裙角的手指松了松。
    “終于找到親屬了。”護士欣慰地說。
    她低下頭去,想起門被打開之前,他壓低聲音的警告。
    “監護人。”他攥緊她的手指,沉沉地看著她說,“我要一個監護人。”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篇是完結篇哦。</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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