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3.18的報道, 媒體公布的原因是燃?xì)庑孤丁!苯V看著楚湘湘說, “二十一條人命,小區(qū)賠得傾家蕩產(chǎn)。”
“對。”
男生的眼神冷靜得幾乎銳利:“蘇傾應(yīng)該拿到賠償款了, 你們?yōu)槭裁催€籌款?”
楚湘湘有些混亂地說:“當(dāng)時我們聯(lián)系不上蘇傾,很擔(dān)心, 又不知道該怎么幫她, 就組織了一個捐款, 傾傾太受歡迎了, 一籌就籌了十萬, 也沒想……”
“為什么聯(lián)系不上她?”
“她被警方保護(hù)起來了, 說是要做,做心理疏導(dǎo)……”
蘇傾在派出所里呆了一個星期, 晚上住在旁邊的招待所,她看得最多的畫面,是值班的人將門外送來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熊不耐煩地堆進(jìn)倉庫里。
盡管媒體沒有曝光她的身份,還是有愛心人士通過網(wǎng)絡(luò)悉知了消息。
“能不能不要讓他們送了?我們這里又不是救助站。”民警工作很忙, 座機(jī)響個不停,來往穿梭的人路過她,就像路過道邊一顆野草。
來同她談話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 她坐在小房間里, 窗戶外面是盡染的秋色。
她把爆炸那天的事情描繪了幾百遍,每一遍都是一樣的:“爆炸之前,我聽見了嘀嘀的響聲。”
“這個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是管道老化導(dǎo)致的燃?xì)庑孤丁!?br/>
她堅持搖頭:“我聽見了, 是電子器械的聲音。”
“就算真的有,你離得那么遠(yuǎn),也不可能聽得到。”問話的警察耐心地說,“可能是你精神緊張過度,自己臆想出來的。”
“是那種定時器的聲音。”
那人變了臉色,桌子被警示性地猛敲兩下:“行了。那種胡編亂造的電影小說少看點。”
談話又不歡而散。她安靜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背上了書包,埋沒等紅燈的在人群里,是不起眼的一個。
她臉色是夏天中暑一樣孱弱的蒼白,卻很平靜。她知道流眼淚沒有任何用,沒有人再為她主持公道了。
晚上,她站在招待所的落地窗前,拉開窗簾。
樓下停著一輛車型舒展的黑色法拉利,車燈投出兩道斜柱形的光,照著下面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一個黑色西裝的男人靠在車上,正仰頭向上看,指尖夾著一根煙,紅色的亮點呼吸一樣一明一滅。
他來了好幾天了,若即若離地徘徊在她周圍,低調(diào)卻很晃眼。
她知道他不是好人,車?yán)镉袝r候會下來三四個高大的打手,畢恭畢敬地同他講話。他有一雙鷹隼般兇戾的眼睛,看人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卻讓人心頭發(fā)怵。
這個人,她在論壇上見過照片。
他好像也看到了她,遠(yuǎn)遠(yuǎn)地,沖她笑了笑。
蘇傾把窗簾拉上。
被子潮冷,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樓下的酒吧很吵,尖叫聲和笑聲響到了午夜,她聽著樂隊唱著一首腔調(diào)怪誕的《浮士德》:“把靈魂獻(xiàn)給魔鬼,滿足你欲/望無究。”
第二天天亮,她背著書包去派出所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離開了。
房門口放著一捧深藍(lán)玻璃紙和白色緞帶扎好的紅玫瑰。露珠從嬌艷的花瓣上流下來,無聲地淌到了地上。
她坐在派出所的小房間里做試卷,正確率很低。原來會做的題,也變得不會做了,她心里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里面夾著危險的驚濤駭浪。
原來整個世界那樣重要的中考,在她心里忽然什么也不算了。
找她談話的人來了,例行地問著她的情況,勸告她節(jié)哀順變,再度詢問她爆炸現(xiàn)場的事情。
蘇傾轉(zhuǎn)過頭看著他:“我想找你們這里警號尾數(shù)是9的女警。”
問話的民警想了一下,抽著煙哼笑一聲:“她不干了,回家結(jié)婚生孩子去了。”
他驚訝于這個復(fù)讀機(jī)一樣的女孩忽然間有了新的要求,不知是否表明她愿意不再防備?撣撣煙灰,順口多聊了幾句:“她家里錦西農(nóng)村的,好窮一個地方,男的愛打老婆,女的圍著灶臺轉(zhuǎn)。”
“我看過她在警校的成績,體能拔尖的,拼了命從山溝溝考出來……哎,可惜。回去以后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可不要像她。”
蘇傾的筆驀然停住了,睜大眼睛盯著紙上自己寫出來的幾個字,已不能算作是字了。
門讓人敲了兩下。
預(yù)約的心理醫(yī)生來為她做定期心理疏導(dǎo),他帶了一盒水彩筆,一沓白紙,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傾傾,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她配合著他們,畫了兩個小時的兒童畫,放下筆,冷靜地對醫(yī)生說:“我想起來了。”
“那天沒有什么聲音。是我不愿意爸爸媽媽就這么死了,想讓你們再查查這個案子,才這樣說。”
圍著她的人面面相覷,都松了口氣,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心理疏導(dǎo)終于結(jié)束了,他們把她送出了警局大門,外面的陽光很刺眼,道旁的梧桐葉呈現(xiàn)出浪潮一樣漸變的金黃:“你未來的人生還長。忘掉過去,開始新的生活吧。”
她背著書包走著,乖順地笑著,轉(zhuǎn)過頭時,雙眸黑如點墨。
忘掉?
這輩子都忘不掉。
路口停著一輛打眼的黑色保時捷,車燈打著雙閃,車窗上貼的是偏振膜,青紫色的鍍膜像鏡子一樣,映出她毫無血色的臉。
她猛地拉開門,坐上了車。
后座上的男人看起來毫不意外,似乎等到了要等的人,淡淡扭過頭囑咐司機(jī):“開車吧。”
車子慢慢開動了,里面彌漫著真皮座椅的氣味。
“得罪了董健,對嗎?”那個男人三十多歲,眉角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刀疤,近距離接觸他,才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不近人情的威懾。
他漫不經(jīng)心地?fù)崦旁谧簧系氖直常て鸨澈笠粚蛹?xì)密的雞皮疙瘩。
他的聲音非常輕,多半時候是在用氣音說話:“董健黑白兩道通吃,左手鷹犬,右手囂幫。你沒死,命很大。”
囂幫是晚鄉(xiāng)新生的黑惡勢力,而鷹犬,大約是指晚鄉(xiāng)被腐蝕掉的公安系統(tǒng)。
蘇傾黑色的眼睛安靜地看著前方,不知道是不是車?yán)锏睦錃忾_得太足了,她的嘴唇有些發(fā)白,似乎有什么沒想好,又好像什么都決定好了:“我想跟你,可以嗎?”
“乖孩子,你很聰明。”他寵溺地夸獎一句,笑起來像儒雅的教授,只是在言語間,偶爾露出刀鋒樣的銳氣,“畢竟整個晚鄉(xiāng)黑道,我坐頭把交椅,囂幫跳了太久,我也很不開心。”
汽車上了高速,扎入晚鄉(xiāng)市區(qū)的煙塵中,遠(yuǎn)遠(yuǎn)將灣峽拋在后面。他將她的手背放在唇邊吻了吻,帶著古怪的虔誠。
“只要你聽話,我會幫你實現(xiàn)所有的愿望。”
這世間正義,總有降臨的方式。只是那個時候她小,等不及遲到的正義,赤腳走了鋪滿荊棘的捷徑。
江諺抬腕看了看手表,從二中駛離的時候?qū)⒔妩c。
上了橋,岸邊帶著腥氣的風(fēng)吹皺河水,現(xiàn)出波光粼粼的漣漪。
他放慢速度,舒適地乘著風(fēng),身后的人全然不介意他背后汗?jié)瘢潘傻負(fù)е难瑢⒛樰p輕貼在他的背上。
江諺讓她這樣偎著,忽而生出一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我有個哥哥,比我大六歲。”他頓了一下,余光往身后瞥,檢查她有沒有在聽:“我爸少數(shù)民族,能生兩個。”
她黑而濃密的睫毛垂著,保護(hù)著寶珠樣的眼珠,淺淺抿著唇:“嗯。”
“我哥從小就很優(yōu)秀,聰明,懂事。我爸媽感情不怎么樣,我哥是他們僅有的連結(jié)點。”
蘇傾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同她聊起這個,但還是耐心地聽著,遠(yuǎn)處停了一排汽船,有的緩緩移動著,發(fā)出悠遠(yuǎn)汽笛聲。
“后來呢?”
“后來他死了。”他的語氣平平。
蘇傾猛地把頭抬起來,啞然看著他瘦削的脊背。
“晚上放學(xué)回家,不配合搶劫,被劫犯殺了。搶劫犯一個禮拜就抓住了,判了死刑。”
“搶劫。”他笑一聲,眼底泛出利劍似的清寒,“他多聰明,法務(wù)人員的兒子,會在那種情況下挑釁劫匪?”
“我去醫(yī)院看過尸體,三十幾處刀傷,每一刀都是為了泄憤。”
蘇傾的喉嚨收緊了:“是因為你爸媽?”
“沒證據(jù)。”
江諺漠然地看著遙遠(yuǎn)的紅燈,鮮紅的數(shù)字跳動著,斑馬線上匆匆來去的路人滿面疲憊。兩人都沉默了片刻。
現(xiàn)實太沉重,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可他又說:“我的第一志愿是公安大學(xué)。”
她有些意外:“你想……當(dāng)警察。”
警局于她沒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江諺這樣的人……她游神想,他可以選很多路,過很多種舒服的生活。
“檢察官太遠(yuǎn),夠不著。要去就去暴力機(jī)關(guān),第一線。”風(fēng)把他的劉海吹亂,他無謂地抬頭看一眼天,細(xì)碎的云反映在他琉璃般的眼底,他對著天,吹了一聲殘缺的口哨,“死就死了,一抔土,一捧灰。”
“蘇傾,”他的腿一支,自行車猛地剎在路邊,側(cè)頭看她,平靜地說,“女孩兒解決不了的事情,留給男孩做,明白嗎?”
蘇傾和他對視著,他很少正眼看人,全心全意盯著人看的時候,眼里那股瘋狂的偏執(zhí)的勁頭,能將人整個吞沒。
她的眼珠似乎蒙了一層潤澤的水光:“晚鄉(xiāng)不講法律。”
“會講的。”他注視著她,心平氣和地說。
她低下頭。
下巴卻讓他強(qiáng)行抬起來,拇指印在她唇上,把她殘存的唇膏印抹凈了。
低頭盯著自己染紅的拇指,掏出衛(wèi)生紙仔仔細(xì)細(xì)地擦凈,動作帶著股干脆的狠勁,“等五年,十年,二十年,總會變。甭怕。”
自行車又向前騎去,蘇傾回頭,灣峽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后面。
她驀然想到剛才在辦公室里,老校長同她說:“孩子,人一輩子會遇到很多坎兒。你以為過不去的,邁邁腿也就過去了。”
當(dāng)時,她在協(xié)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辦公桌上放著的一盆翠綠的吊蘭,支出來的葉子掃在她胳膊上,窗戶上貼著的一張時間表,邊角融化在光里。
二中的老師辦公室像是被喧囂塵世排除在外似的,管他疾風(fēng)驟雨,五年十年,永遠(yuǎn)是書山清凈地。
“想老師了,可以來躲一躲。但是前頭的日子,是要靠你自己經(jīng)營的。”他慈愛地笑著,“每個人活著,都得這么過,而且要越過越滿,越過越紅火。”
她接過那張銀行卡,揣在錢包里。想到上一輩子的蘇傾,結(jié)束一切之后,真的把自己沉在了冰冷的護(hù)城河的底,當(dāng)?shù)闷鹦吧褚痪洹氨啾∶!?br/>
但是她絕不。
如果說她從過去的三個世界里真的學(xué)會了什么,一曰不賤命,二曰敬自己。
高考,大學(xué),工作,結(jié)婚生子,大把的好日子還在前頭。她要越過越滿,越過越紅火。</br>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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