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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雀登枝(三)

    在平京南逃至f鎮的眾人里,葉家是最幸運的。
    他們在此留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和大半家業。葉家的根系扎在此地,意味著他們的南遷就像是回娘家,回來了仍然能做地方財閥,紙醉金迷。
    葉家老爺妻妾成群,利益關系也很復雜。第六房姨太太的獨子叫做葉芩,兒時就在大家族的傾軋斗爭中被下毒陷害,致雙腿傷殘,體弱多病,只能靠人背行。
    自此之后,他在大家庭里成了影子一般的存在。
    這樣的葉芩,正是小世界里的男主角。
    此時的葉芩剛剛因為意外落水而結識蘇傾。如果按照劇情繼續發展,他會將其視為此生第一個也是最喜歡的女人。
    原身并非感覺不到這種懵懂的感情,只是她命薄早夭,二人無緣。
    直到數十年后,葉芩才與后來的夫人林氏敞開心扉。林氏是名門閨秀,新式小姐,個性活潑,慢慢地讓他走出陰霾,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幸福一生。
    這些畫面在進入世界初期,就全部被蘇傾看過了。她甚至不知道邪神給他們設計這樣的命數是否故意:與葉芩和林小姐波瀾壯闊的一生相比,蘇傾這位初戀的存在之短暫,幾乎連配角都算不上。
    再者,她不太懂邪神開出的條件“逆天改命”,不過既然是改命,大約不能早早死了。但如果她不死……
    葉芩即是小世界的沈軼,他已有自己的事業線路、命定紅鸞,相當于一個全新的人。她若不死,本應當少與他的糾纏,以免擾亂他的氣運。
    可是她一進入這個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葉芩溺水的那一幕——
    五少爺性情孤僻又有殘疾,照顧他的賈三年輕貪玩,只放他一個人坐在瀑布邊。蘇傾眼見著他發病痛昏以后無人看見,身子慢慢滑落,浸入水中。一連串氣泡騰起,最后水面上只露出個下頜。
    當時,蘇傾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朝他跑過去,抓住他的衣服往上拖。
    肺里的鐵銹味涌到口中。湖不算深,她跳進湖水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往岸邊推,用身體將他頂了上去。
    葉芩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額頭,闔著眼咳嗽起來,兩股水柱從他嘴里噴出來,因為太冷,他的嘴唇有些發紫,還在顫抖。
    蘇傾抓住石頭爬上了岸,濕衣服像一雙鬼手往后拽她。她這才感覺到精疲力竭。
    賈三回來,見了人躺在地上,方知事情嚴重:
    “五少爺落水了,五少爺落水了,五……”
    “撲通——”
    一聲驚叫,他的影子后仰著跌進湖里,濺起高飛的白色的水花。
    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撐坐起來,斜斜靠在樹干上,低垂著眼皮,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著,看上去進氣沒有出氣多。
    剛那一下爆發,廢了他好大精神。
    緩了一會兒,他才抬起眼,臉上一片陰翳。他冷眼看著湖中的賈三兒撲騰了幾下,面如死灰地爬到了岸邊,瞪大眼睛死死地望著他,身子抖得像風中殘燭。
    三個人一時都未作聲,四周詭異的靜默。
    這里面最平靜的是蘇傾。她正背過身去心不在焉地梳頭,想著以后怎么辦,還沒來得及思考自小不良于行的葉芩,剛才把人一腳踹進湖中央,是多么違和。
    忽然她感到被什么燙了一下,急忙將貼著胸口佩著的圓環掏出來,竟然發現下部凝固的藍色像沸騰一樣膨脹起來。
    它好像變成了可流動的水,慢慢地向上蔓延了一格。
    她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沒想明白神器的指示究竟如何,霍然扭頭去。
    葉芩正在看她,雙眸冷冽。
    賈三兒極會察言觀色,是個人精,就是因為太機靈,照顧殘疾的葉芩以后,總是志不在此,覺得自己前途灰暗,心思都用在了別處,對五少爺多有怠慢。
    葉芩出了這么大的事,濕淋淋地回家去,葉家老爺才想起來還有這樣一個兒子,一向沉迷榮華富貴萬事不理的六姨太太也忽然大吵大鬧起來,葉老爺只得一面安撫六姨太太,一面重罰看管不力的賈三。
    葉芩及時從病床上爬起,將人要走,說要自己處理。
    怎么處理的?他閉上門上了什么刑誰也說不清,賈三慘叫了兩天兩夜,人都瘦得不成形,實在熬不住了,一頭撞向柱子,想求個解脫。撞上去的那一瞬,讓人猛地拉住了。
    五少爺像鬼魅一樣立在院子里,輕飄飄地拽著他的衣角,賈三撞歪了,只在額角留了一道長長的疤,就是蘇傾見到的那一道。
    從此以后賈三的命就歸了葉芩,畢恭畢敬、一心一意地追隨了他,一直跟到了最后,跟到了他手握大權、居于人上的那一天,只要葉芩一道眼風掃來,他還是會忍不住地發抖。
    蘇傾也是后來才明白,自己和旁人的眼中的沈軼似乎有很大的出入。
    這種極端,在小世界的人格中表現得更加明顯。
    現下葉芩正看著她,見她半晌不答話,不大滿意:“嗯?”
    蘇傾低了低頭,耳垂的緋色還沒褪:“……甜。”
    葉芩將目光移開。
    回想被救上來的那一天時,只記得蘇傾翠綠的衫子全打濕了,曖昧地貼在身上。
    她背對著他,沉默地低著頭,將雙手反繞到背后,手指翻飛地重打辮子,黑亮的辮子背后是一截修長的、雪白的頸。
    他忽然想到一個類似的畫面,那就是湖面上怡然自得的野鴨子,用喙熟練地熟練翅羽底下優雅的雪白絨毛。
    跳進湖里拼命把他托上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孩。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的臉就泛著奇特的紅,眼底懷著某些深沉而隱秘的情緒。
    當時葉芩多看了她兩眼,冷漠里摻雜了戒備:“我從前見過你?”
    她搖頭說沒有。
    但在賈三哆哆嗦嗦地背著他走以后,他看見這個女孩還站在原地,遠遠望著他,眼珠子黑浚浚的。
    因為幼時的毒,葉芩的身體底子很差。落水以后,他在家里休養了一個月,再來此地時,會多注意一下湖邊洗衣服的人群。
    結果要么與蘇傾錯過,要么遠遠看見她遁走的身影,僅在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倉促遞給她一小盒冰糖。
    她百般推脫,推脫不過,才順手從邊上揀走了形狀最不規整、最不好看的一顆,揣進了荷包里。
    湖面上的風掀過一片漣漪,少年靜靜地看著瀑布,長衫下垂下的絲綢褲管被風吹動。蘇傾站在他身后,還像是萍水相逢,從不多問一句。
    但她并不拘謹,也不無趣,甚至還有點隱隱的喜悅,他頭頂有個旋,風吹亂他的頭發的時候才能隱隱看到。
    這時候的他顯得很柔軟,充滿煙火氣。
    有時候葉芩會主動說話。
    他揚揚手里的書:“識字嗎?”
    蘇傾點點頭。
    “學過什么?”
    “念過《詩經》和《左傳》,然后就不念了。”
    “私塾?”
    “嗯。”
    在蘇鴻病逝之前,家里境況尚好的時候,她與蘇煜原本是一起上學的。那時f鎮還興私塾,原身很喜歡念書,書念得也很好。可是私塾里的男孩子欺負她軟弱,總愛亂扔她的課本,又往上面抹稀泥、倒臟水,笑話她將哭不哭的樣子。
    蘇煜似乎很害怕在人前出頭,姐姐被欺負,他如果站出來,就會被一并被針對;如果冷眼旁觀,就會被嘲笑。
    蘇煜的思路很獨特,他決定帶頭奚落蘇傾以示立場,很快獲得了大家的簇擁。
    隨著家里吃緊,原身就主動提出不上學了。
    葉芩不作聲了,把手上的書隨手扔給她:“你來,幫我念書。”
    蘇傾遲疑地翻開書頁,葉芩又抬頭瞥著她,太陽光照著他的眼睛,淺褐色的瞳仁微微縮小,顯得冷情淡漠,又有點懶散:“蘇小姐,這么遠我怎么聽得到?”
    天生帶著戾氣反骨。
    蘇傾靠過來,在同一塊石頭上挨了個邊兒,翻開一看,還沒張口就頓住了。
    “怎么了?”
    蘇傾盯著書頁,又看著他的臉,語氣很小心:“這是連環畫。”
    葉芩看著她,又看看書頁,“上面是不是有字?”
    “……是。”雖然他原意好像并不如此。
    “那念吧。”葉芩不再搭理她,微微闔上眼,眉頭微蹙,手指一下一下地捏著鼻梁骨。
    他的睫毛濃密,但并不卷曲,像干燥的白草蓬勃生長,又隨風顫動。
    蘇傾端起小畫書平著觀察,輕輕地用指甲挑開了書頁蓬松和密實的分界線,翻開來念:
    “八戒依言,即取出缽孟,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
    蘇傾的眉宇舒展,又翻一頁。
    四個形態各異的貌美女子立于花間:“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
    蘇傾覺得有趣,音調也放緩了,她的聲音細軟軟的,不疾不徐,聽著很舒服。
    后面一頁又畫了個亭子,亭子里面又是三個錦衣華服的姑娘。
    ……畫上人越來越多,字怎么越來越少了?
    到了最后,妙齡女子們紛紛寬衣解帶,旁白消失了,整版都被畫占滿。
    畫上一共七個姑娘,有的在湖邊彎腰玩水,酥胸半露,有的站在水中,把裙子撩到腿根,有的干脆敞開襟口潑水,解著裙帶玩鬧,各個神態嫵媚誘人。
    “……”蘇傾盯著畫面,臉無聲地紅到了耳根。
    難怪沒有文字,原來是這般只可意會。
    盯了足有好幾分鐘,她決定叫一下葉芩,抬頭一看,他仍舊有些佝僂地坐著,長衫背后凸出一對蝴蝶骨,瘦削的手指放在眉骨上,嘴唇微微抿著,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她猛地注意到他額角生滿了細密的冷汗。
    忙去推他:“葉公子?”
    他茫然睜開眼,初始時眸光有些渙散,盯著她停了片刻,似乎才凝了神,馬上變作冷淡的不滿:“我叫葉芩。”
    他的嘴唇有些發白,鼻梁兩側烏青往下蔓延,臉色慘白,眼下發黑,看起來有點像畫中的癆病鬼。
    幼時那一次中毒傷其根本,此后時常頭痛欲裂,以至夜不能寐。
    他剛才明明犯病,竟然一聲不吭。
    葉芩抬頭一瞥,蘇傾的臉色竟嚇得比他還白:“哪里不舒服?”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心底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里煩躁,伸手一壓書頁:“讀哪兒了?”
    手指恰好壓在戲水的蜘蛛精白花花的胸脯上,姑娘正沖著畫外人拋媚眼。
    二人都看著書頁,又沉默了片刻。
    蘇傾聲音細細蔫蔫的:“沒字兒了。”
    葉芩抽開手指,上下打量那幅惟妙惟肖的插圖。
    如果是自己看到,興許沒有什么。但是現在身旁還挨著一個人,能嗅見她身上飄來的香氣。
    他忽然將那頁紙暴力地撕了下來,疊了個小船放進水里,伸手一推。
    風又卷起他的發絲,帶著小船去了。
    他的語氣忽然柔和了一些:“我沒事。”
    蘇傾合上小畫書,不著痕跡地換了個話題:“我聽阿煜說,新式學堂里不太學古文了,教天文、地理、數學。”
    “嗯。”
    “五少爺也上新式學堂嗎?”
    他橫她一眼:“我叫葉芩。”
    蘇傾沒回話,只是低頭笑了一下,眼睛彎起的弧度溫柔含蓄。就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愿意包容。
    葉芩仰頭望瀑布,想到的是那一天她低頭扎辮子,那樣一根長而黑的辮子,和被打濕而卷曲的碎發,貼在細瓷般的脖子上。
    新式女學生中正流行的齊耳短發太激進,不適合她。
    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剛才畫上的蜘蛛精那樣濕漉漉的披肩長發。
    少年忽然彎下腰,泄憤似的撿了片石子兒打水漂,石子旋轉入水,又像水蠆那樣跳躍著,蕩起由近及遠的一圈圈漣漪。
    “你想上新式學堂?”
    蘇傾的食指來回撫摸著紙頁撕裂的斷口,仿佛那是一個粗糙傷口。
    她答得很輕快:“不,我就是問問。”
    這個時代,無數漩渦同時出現,f鎮看起來不受其擾,但實際上還是隨著時代洪流一并向前。
    她很多次看見蘇煜和一個梳著齊耳短發的小姐一起回家,大家叫她”三小姐”,一個家里全盤西化的、洋氣時髦的姑娘。她活潑、大方、富有,一舉一動都是眾人眼中的焦點,她代表了另一個全新的世界,吸引著蘇煜的目光,使他感到好奇和仰慕。
    而蘇太太和她,小鎮上的金蓮兒、襖裙和長辮,注定是另一個他急于擺脫的陳舊的世界。
    遠遠地,賈三將盆抵在腰上過來,那一盆衣服似乎將他麻桿兒一樣的身子楔出個角度,蘇傾迅速站起來接過了盆:“謝謝。”
    賈三嬉皮笑臉,雙手合十:“哎呦,蘇小姐客氣。”
    “這有個小船。”賈三干完了活,顯得異常興奮,松快的目光四處亂飄,定格在水面漂著的小船上,興致勃勃地撿了起來,拆開一看,臉頓時紅得像猴屁股。
    “……五少爺,老爺讓您多讀圣賢書,您……”
    葉芩猛地照著他的臉丟了塊石頭,賈三一偏頭,靈巧地閃開了,石塊“撲通”一聲落進水里。
    賈三將小船胡亂揣進褂子兜,扭過頭求救似的大喊:“蘇小姐,明兒還來不?”
    蘇傾已經走上了河岸,日頭靠近中午,遠遠地看得見湖面粼粼如灑金,那邊的兩個人都正看著她,表情已經模糊不清。
    她笑得很耀眼:“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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