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一下午再也沒見著他,傍晚女仆叫她下樓吃飯,精致的西點中點,裝在一個個漂亮的白瓷盤里,只有她一個人吃。
蘇傾不敢問,勺子碰碗的聲音都很輕,吃到一半,賈三來了,斜倚著,坐在她對面唉聲嘆氣。
她喝一勺粥,賈三就嘆一口氣,她喝不下去了,抬頭無措地望著他。
賈三趕緊擺手:“小的不是故意的。”
他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看著蘇傾:“真不知道少爺在書房干什么,平時到這個點,一般都忙完了。”
蘇傾怔了一下。
賈三又說:“這兩天,因為您要來,事情都排開了,是尤其不忙的?!?br/>
蘇傾看著他,眼睛黑得安靜純粹,耳朵下面兩點珍珠耳墜搖晃著。
他吐一口氣,輕輕點桌子,似乎有些恨鐵不成鋼:“少奶奶,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br/>
蘇傾發現他叫錯了,沒顧得上提醒,因為她極聰明,見賈三一句接一句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感覺到他在暗示什么。
她空蕩蕩的大餐桌,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葉芩專程躲她了。
她回想剛才在房里他們說的話,葉芩讓她習慣兩天,習慣是指什么,有他在身邊不習慣?
蘇傾也有點兒糊涂,從他從背后碰到她的那個瞬間后,她人就是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她站起來,女仆們趕緊阻住她下意識拾掇碗筷的手:“太太,放著就可以了?!?br/>
她們也叫錯了。蘇傾做夢似的跟著一個女仆上樓去,想起來問:“林小姐的房間在哪里?”
跟她一樣的布置,還是比她大一些?理應大一些的,但她下午走過一圈,發現她在的臥室已經占了最好的位置,不知道這樣合不合適。
女仆回過頭來,不太確定地看了她半天:“林……小姐?”
不等蘇傾答話,她又怕自己服侍不周,匆忙補充道:“最近沒有專門準備誰的房間,如果是您有朋友來住……”
蘇傾怔了一下,覺得葉芩實在怠慢,忙道:“那要開始準備了?!?br/>
“……哦。”
“還有十天左右,夠嗎?”
女仆愣愣地點頭:“夠了吧。”
蘇傾不太放心地回房間去,門輕輕掩上,屋里極靜,她坐在了床上。
床柔軟地陷進去,她發現床單上是有底紋的,底紋是暗紅色的花朵,她伸出指頭描了描花朵的輪廓,把一個墊子抱在懷里,又摸了摸小貓的毛,懸在床邊的一雙小腿勻稱筆直,腳上一雙黑色軟牛皮小貓跟落了半邊,平日里遮掩起來的腳踝,大方袒露出來。
這種后跟細細小小的鞋子叫“小貓跟”,穿上就像小貓踮腳,摩登女孩喜歡搭配旗袍穿,將軍府里有一柜子,女仆挨個兒捏過去,給她挑最軟的一雙出來穿。
蘇傾在這樣舒服的房間里,感到新奇,又有點寂寞,因為屋里太大了。她抱著白貓玩偶在屋里走了一圈,看到了梳妝臺上擺的雪花膏,鐵盒上畫著一個抱琵琶穿旗袍的豐腴女人,打開蓋,一股香氣撲面而來,還有一個小玻璃瓶里裝著的香水,弄得她打了個噴嚏。
她用手背輕輕蹭了蹭鼻尖,抬起頭的時候,鏡子里看到自己發紅的雙頰。
隨后她注意到了衣柜,衣柜看上去有些年頭,和其他嶄新的家具比起來,顯得有些小和舊了。
她覺得這衣柜有點熟悉,手掌順著木紋紋路貼上去撫摸著,好像忽然想起來什么,把柜子門拉開。
淡淡的花香漫出來,柜子里大都是他早年的西裝,是他還在當五少爺的時候穿的衣裳。
旁邊露出一個白色的角,她伸手一拉,熟悉的樣式送到她面前,蕾絲,珠飾,紗制裙擺。
她穿過的那條裙子。
蘇傾一時怔住了,她慢慢蹲下去,想起來,在他的房間里,她鉆過這個柜子,在里面換過衣裳。
她把手掌伸進去貼著柜子底,卻被荊棘扎了一下,她縮回手去,疑惑地把裙子撩開,柜子底下躺著一支新鮮的玫瑰花,靜靜地開在黑暗里,開在她裙下。
艷紅綢緞一樣打卷的花瓣,在她拿起來的瞬間,掉了一片,輕擦過她的膝蓋,無聲地落在地上。
蘇傾把柜子關上,可是那朵花,她舍不得把它放回黑暗里,就把它浸在自己的喝水杯里,掉在地上的花瓣,也撿起來擱在桌上。
蘇傾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想起女仆同她交代的話。她的目光在屋里逡巡,真的在床頭發現一個電鈕。
她一撳電鈕,立刻便有人跑來,這個女仆是個生面孔,她剛才沒見過,但是她見到蘇傾的時候,滿臉都是興奮的喜色:“太太有什么吩咐?”
蘇傾不知道她笑什么,她客氣地說:“請叫將軍來。”
女仆笑著說:“馬上?!毕沧套痰匦砼芟铝藰牵箶[都綻開一朵花。
這座房子里統共就只有一個鈴,電鈕在蘇傾房間里。她是專門守這個鈴的,惴惴不安等了好多天,總算有人叫她。
葉芩從書房走出去時瞥了一眼掛鐘,九點鐘了,窗外夜色已深。f鎮不同于熱鬧的都市,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吹燈拔蠟,整個小鎮一片寂靜,灰房子里璀璨的燈火,反顯出一種奢華的寂寞。
他的靴子踩在地板上,不疾不徐,發出清脆空曠的聲響。
他在走廊中間停下來,因為三四個女仆正在戴著手套忙進忙出,他側眼看著,影子落過來,女仆們的動作馬上停止了,訓練有素地低頭站成一橫排。
“太太讓我們十天之內收拾一間房子出來?!?br/>
葉芩微怔:“干什么?”
“說是給林小姐住。”每次說道“林”,她們都要遲疑一下,好像那是什么難念的字。
“……不知道是姊妹,還是朋友?”
葉芩目視前方,掠過了她們:“按太太說的辦?!?br/>
門里悄無聲息,他抬手敲了敲門,才發覺門虛掩著,蘇傾坐在床上,暗紅的旗袍只堪堪遮住膝蓋,越發襯出她的雙腿潔白。
只是她雙腿并攏,一雙手規矩地疊在大腿上,坐得非常拘束。
他反手把門關上,構造復雜的金屬鎖自己發出“咔噠”一聲鈍響,蘇傾烏黑的眼睛一下子看過來,與他撞上了。
葉芩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也不往她身上落,順手把外套解了搭在椅背上:“怎么?”
語氣同以前一樣的散漫冷淡,甚至帶一點刺的挑釁,不了解他的人,會讓他這種態度嚇得不敢開口。
蘇傾卻感到一陣輕松,發狂的心跳平復下一大半,不由得露出一個挺高興的笑:“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嗯。”
“我能不能帶二丫來住,從前無處可去的時候,承過她的恩。”
葉芩定定看著她許久,啟唇:“無處可去?”
蘇傾張了張嘴,還沒想好從何講起,他已經掩住了眼里些微上涌的戾氣,輕慢道:“我知道了?!?br/>
他停了一下:“讓她住二樓右手邊第二間。”
蘇傾剛想點頭,又急忙反應過來:“不行,這個房間有用的?!?br/>
葉芩走過來,竟然挨著坐在她旁邊,床微微陷下去一點,他側頭,目光掠過她額角的發絲,平靜的呼吸吹在她臉側,似乎有一點故意的挑釁:“有什么用?”
蘇傾替他著急:“你該給林小姐準備一間房的?!?br/>
他瞇眼:“誰?”
“林小姐?!?br/>
讓他氣勢壓著,蘇傾聲音小了一截,可是不贊同之意愈加明顯,一雙眼睛閃閃的,不屈不撓,像是和夫子理論的學生。
葉芩看著她半晌,沉著臉說:“沒別人。”
蘇傾想,他大約不想提,她也再不說了。
葉芩坐在她旁邊問:“還有事嗎?”
蘇傾默了一下:“我仔細想了想?!?br/>
葉芩擺弄袖扣的手稍停一下,悄無聲息地,屏息聽她想了什么。
“我既然坐上轎子,就是答應了做你的姨太太?!碧K傾的臉紅透,自己沒覺察到,只是覺得喉嚨里塞了棉絮似的,說話有些費力,“要是不給你碰,是不是有些矯情?!?br/>
她也不知這樣說對不對。上一世在大紅喜賬里,她怕得要死,把自己抱成一顆又冷又澀的石頭,沈祈暖不化她,就硬把她掰開,把她四分五裂地掰碎了,見她眼淚含在眼睛里,掐著她的下頜罵她矯情。他把酒給她強灌下去,說哪個女人成親不如此,怎么偏你就不行。
她雖然不是人群里掐尖要強的,但也怕給人戳了脊梁骨,怕人說她不正常。
“……”
葉芩默了好長時間,一時間竟不知該抓哪個詞,總算抓住一個,便語氣不善地問出來,“姨太太?”
蘇傾放松多了。因為想到沈祈,就覺得現下不知好多少倍,她的手撐著床沿,腿像小孩子一樣輕輕地蕩著:“要是別人,我興許不肯。不過給你做姨太太,倒可以?!?br/>
葉芩沒出聲,像是僵成一座雕塑了。
蘇傾踩著小貓跟蹲下來,把手環過去,從前她無數次跪著給沈祈解革帶,這一抱倒也熟練,但是葉芩的腰身是不同的,她丈量過去的時候,他身上那股蕭索氣息和煙草味道環住了她,她就有些目眩了。
葉芩總算動了,他驀地拉住她的胳膊,強硬地把她拉了起來。
蘇傾以為觸怒了他,可下一秒他就抓住了她的腰,把她一把托起來抱到膝上,卡住了她的腰不讓動,他低著頭,一寸寸仔細端詳她。
蘇傾腿岔著,騎大馬似的跨在他腿上,旗袍下擺太窄,繃到了腿根,露出的雪白膝蓋半搭不搭地落在床沿。這樣坐著不舒服,也不妥當,但她沒敢掙扎,更不敢抬頭看,好像跟他腰上的皮帶杠上了。
好像解開了,就是給自己松了綁。
可惜這扣兒她沒見過,不會解。牛皮帶上圓形的金屬扣子閃著寒光,冷的,弧形鐫刻的洋文字母像一枚一枚寒星,讓她想起那支寶藍色的鋼筆。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皮帶扣上摸了幾下,好像有些癡迷,把自己原本要做什么給忘了。
葉芩的修長的手指驀地覆上來,把她的手摁在皮帶上,他的語氣很淡,氣息卻有些亂了:“給你卸下來玩好不好?”</br>